父亲:你要小心才好——不可推那扇门;你知道它太吵了!
女仆:但是我没有碰到门呵,先生。
父亲:但是你现在碰着哩。你推门,好像想进来房里一样。
女仆:但是我离门还有三级远呵,先生。
父亲:不要说这么大声。
外祖父:你们吹熄了灯吗?
长女:没有呀,外公。
外祖父: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暗了下来。
父亲:(对女仆)你现在可以下去了;但是不要在阶梯上太吵。
女仆:我没有在阶梯上吵呀,先生。
父亲:我告诉你,你已吵过了。轻轻地下去吧,你会把你的太太惊醒的呵。
女仆:吵的不是我呀,先生。
父亲:还有若是有人现在来,告诉他说我们不在家。
叔父:是的,告诉他说我们不在家。
外祖父:(震动)你们别那么说!
父亲:噢,……除了我的姐妹及医生外。
叔父:医生什么时候才来呢?
父亲:他不能在晚上十一点之前来了。(他关门,钟声打了十一下。)
外祖父:她已经进来了?
父亲:请问是谁呢?
外祖父:女仆呀。
父亲:什么?她不是已经下去了?
外祖父:我以为她还在桌边坐着哩。
叔父:女仆?
外祖父:是呀。
叔父:嗳,正少了她一个人哩。
外祖父:没有人进到房里来吗?
父亲:没有;没有人进来。
外祖父:你们的姐妹也不在这里吗?
叔父:我们的姐妹还没来。你的思想飞到哪里去了呢?
外祖父:你们想骗我。
叔父:骗你?
外祖父:奥塞拉,蒙上帝的爱,告诉我实情巴!
长女:外公,你有什么事吗?
外祖父:有些事我已经发现了!……我可以断定我的女儿一定发生不幸……
叔父:你在做梦吗?
外祖父:你们不想告诉我!……我清清楚楚看见有些事情了……
叔父:那定是你的视觉胜过我们的了。
外祖父:奥塞拉,告诉我实情吧!
长女:但是,外公,我们正是告诉你实情呀。
外祖父:你不是用自然的声音说话。
父亲:这是因为你惊吓了她。
外祖父:你的声音变了——你的,也变了!
父亲:你发疯了!
外祖父: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你们在惊恐。
父亲:我惊恐什么呢?
外祖父:为什么你们要骗我?
叔父:谁想骗你?
外祖父:为什么你们吹熄了灯?
叔父:灯并没有吹息呵;它还是像刚才一样亮。
长女:我觉得那盏灯渐渐暗了下去。
父亲:我看见东西好像跟平常一样。
外祖父:我的眼上像是挂了磨石一般,孩子,告诉我这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告诉我,蒙上帝的爱你们能见的人,我在这里,只是独自一人,陷在无限的黑暗中!我不知道哪一个坐在我旁边?我不知道离开我两步之外,将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为什么现在你们细声细语呢?
父亲:没有人细声细语呵。
外祖父:你在门边细声细语哩。
父亲:你听到我所说的一切了。
外祖父:你带一个人进到房里来。
叔父:我们的姐妹还没来。你的思想飞到哪里去了呢?
外祖父:这是你们的姐妹,还是一个祭司呢?——你别想骗我。——奥塞拉,谁进来呢?
长女:没人呀,外公。
外祖父:你别想骗我;我心里清楚得很——我们有几个人在这里呢?
长女:我们总共有六个人围着桌子,外公。
外祖父:你们统统都围着桌子吗?
长女:是的,外公。
外祖父:你在那里吗,保罗?
父亲:是的。
外祖父:你在那里吗,奥立佛?
叔父:什么?是的;什么,是;我在这里,在原来的位置。这太严肃了吧?
外祖父:你在那里吗,珍妮芙?
次女:是的,外公。
外祖父:你在那里吗,洁朵露?
三女:是的,外公。
祖父:你在那里吗,奥塞拉?
长女:是呀,外公,在你身边。
外祖父:那个坐在那里的是谁呢?
长女:你指哪里呢,外公?——没有别人了。
外祖父:那里,那里——在我们的中间!
长女:那里没有人呵,外公。
父亲:我们告诉你那里没有人呀!
外祖父:你们都看不见,你们任何一个都看不见!
叔父:噢,现在,你在说笑呵。
外祖父:我没有意思说笑,我可以实在告诉你们。
叔父:那么,相信那些有眼睛可看到的人吧。
外祖父:(犹豫)我以为有一个人……我相信我将不久于人世了。……
叔父:为什么我们要骗你?那有什么好处呢?
父亲:我们应该把实情清楚地告诉你。
叔父:互相欺骗有什么好处?
父亲:若是不查明清楚,你永远不会过得好好的。
外祖父:嗯,我仍希望我还在家里呢!
父亲:但是你在这里,已经是在家里了!
叔父:我们不是在家里吗?
父亲:你难道是在不相识的陌生人中吗?
叔父:今晚你真奇怪。
外祖父:我感到奇怪的倒是你们!
父亲:你想要什么吗?
外祖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令我烦恼。
叔父:你要什么东西吗?
长女:外公!外公!你要什么东西呢,外公?
外祖父:把你们小小的手递给我吧,孩子。
三女:是的,外公。
外祖父:为什么你们三个人统统都发抖呢,我的孩子?
长女:我们都没有发抖呀,外公。
外祖父:我相信你们三个都是脸色灰白哩。
长女:现在夜深了,外公,我们也累了。
父亲:你们要去睡觉了,外公也要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
外祖父:今晚我无法睡觉了!
叔父:我们等候医生吧。
外祖父:为我预备实情(真理)呵!
叔父:但是没有实情!
外祖父:那么我便不知道有什么了!
叔父:我告诉你完全没有什么呵!
外祖父:我想看看我的可怜的女儿哩!
父亲:但是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不能无谓地被惊醒。
叔父:你明天可以看她呵。
外祖父:我们没听到有声音在她的房里?
叔父:若是我听到什么声音,我会很不自在。
外祖父:我已经很久没见到我的女儿了……我昨晚执着她的手,可是我看不见她!……我不再知道她会变成怎样了……我不再知道她现在是怎样了……我不再熟识她的面貌了!……在这几个星期里,她一定改变了。……我的手触觉出她脸颊间的小骨了!……在她和我之间,在你们大家之间完全没有什么,只是黑暗而已!……这不是人生——这不是活着呵!……你们坐在那里,张开眼睛望着我一双枯眼。却没有一个人有怜悯之情!……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令我烦恼……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应该告诉的话……而当你们幻想到所有一切时,都是令人惊恐的!……但是为什么你们不说出来呢?
叔父:你既然不相信我们,你想我们能说什么呢?
外祖父:你们恐怕辜负你们自己吧!
父亲:你现在要有理性呵。
外祖父:这里有些事情在我面前隐秘得太久……在屋里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而我开始明白过来了……我被骗得太久!——你们就以为我永远不会找出什么了吗?——有些时候我还够不上你们那么盲呢,你知道!……我听不见你们旧日私语,就好像你们在一间有人缢死的自宅里一样——我不敢说出我今晚所知道的是什么……但是我会知道实情的!我会等候你们把实情告诉我;但是我已知道这个很久了,虽然你们这样——现在呢,我觉得你们每个人都好像是死人一样的灰白呵!
三女:外公!外公!什么事情呢,外公?
外祖父:我不是说你们,孩子;不,我不是说你们……我知道你们会把实情告诉我,如果他们不是在你们身边!……而且我确信他们连你们也骗了……你们将会知道的,你们将会知道的!……我不是听到你们三个都哭泣了吗?
叔父:我呢,我不留在这里了。
父亲:我的太太可真是这样惨吗?
外祖父:你们不要再骗我了,现在太迟了,而我所知道的实情比你们更准确呵!……
叔父:但是我们究竟不是瞎子呵,是不是?
父亲:你想进去你女儿的房里?这里的错误和误会是应该结束的——你想进去吗……
外祖父:不,不,不是现在……还未到时候……
叔父:你知道得很清楚,你现在已失去了理性。
外祖父:一个人永远不会完全知道他一生所不能说出的事情!……这是谁发出那种声音呢?
长女:这是灯光的震动吧,外公。
外祖父:我觉得它很不稳定——很不稳定。
长女:这是冷风震动吧……这是冷风震动吧……
叔父:没有冷风呀,窗门统统是关着的。
长女:我想它渐渐熄灭了。
父亲:灯油一定是点尽了。
长女:已完全点尽了。
父亲:我们不能这样留在黑暗中呀。
叔父:为什么不能呢?我已经习惯于这样了。
父亲:在我太太的房里有一盏灯呵。
父亲:我们等一下医生来时,便可以将它拿出来了。
叔父:有光由外边射进来,真的,这里够亮可以看东西了。
外祖父:外边是亮着吗?
父亲:比这里亮一些。
叔父:我个人呀,在黑暗中仍然可以谈话。
父亲:我也一样。(静寂)
外祖父:我觉得那个钟好吵呀!……
长女:那是因为我们现在不说话,外公。
外祖父:但是,为什么你们统统都静了下来呢?
叔父:你想我们能说什么?
外祖父:房里是否很黑暗呢?
叔父:不很亮。(静寂)
外祖父:我觉得很不对劲,奥塞拉,稍微打开窗户吧。
父亲:是的,女儿;稍微打开窗户吧;我自己开始觉得需要空气了。
(长女关窗。)
叔父:我确信我们关着窗户太久了。
外父:窗户是开着了吗,奥塞拉?
长女:是的,外公;它完全打开的。
外祖父:没有人会说它是开着的;外边一点声音也没有。
长女:没有,外公,一点声音也没有。
父亲:这种静默真是奇怪!
长女:连天使的脚步也可以听见。
叔父:那就是我不喜欢乡间的原故。
外祖父:我希望能够听见一些声音。现在是什么时候呢,奥塞拉?
长女:差不多晚上十二点了,外公。
(叔父开始在房内踱来踱去。)
外祖父:谁在四周走来走去呢?
叔父:是我!是我!不要惊慌!我觉得需要走一下。(静寂)——现在我再坐下来——我没看见我走到那里去了。(静寂)
外祖父:我希望我在别的地方!
长女:你想去哪里,外公?
外祖父:我不知道去哪里——进去别的房间罢——哪里都不重要!哪里都不重要!……
父亲:我们应该到哪里去呢?
叔父:现在去哪里,都太晚了。
(静寂,他们静坐不动,围绕着桌子。)
外祖父:我所听见的是什么声音呢,奥塞拉?
长女:没有什么呀,外公,这是树叶飘落吧。是的,是树叶飘落到阳台上。
外祖父:去把窗户关起来吧,奥塞拉。
长女:是的,外公。
(她把窗户打开,回来又再坐下。)
外祖父:我觉得有点冷呵。(静寂,三女互相接吻)我现在所听到的是什么呢?
父亲:这是三个女儿互相接吻哩。
叔父:我觉得她们今晚的脸色很苍白。(静寂)
外祖父:我现在所听到的是什么呢,奥塞拉?
长女:没什么,外公,这是我双手紧握的声音吧。(静寂)
外祖父:我所听见的是什么呢,我所听见的是什么呢,奥塞拉?
长女:不知道,外公,或者是我的姐妹们吧——她们有些发抖呢。
外祖父:我也害怕呵,孩子。
(一线月光由着色玻璃窗的一角射入,在房里各处散布着奇怪的光线。午夜钟声,在最后一声时,似乎可稍稍听到有人急忙地起身之声。)
外祖父:(特别惊奇地震动着)谁站起来!
叔父:没有人站起来!
父亲:我没有站起来。
三女:我也没有!……我也没有!……我也没有!
外祖父:有人在桌子那边站起来哩!
叔父:点灯呀!
(在右边的婴儿房,忽然发出惊恐的哭声;哭声持续,恐怖渐渐加重,直至落幕。)
父亲:听呵!孩子!
叔父:他以前总没哭过呀!
父亲:我们且去看看!
叔父:灯呀!灯呀!
(这时左边房里突然发出了急速、粗重的脚步声——于是,随之而起的是一种死的静寂——他们失惊,哑然听着。直至房门慢慢地开了,光线由房里射出到他们所站立等候的位置。护士出现在门前,身穿黑色常服,一边鞠着躬,一边作十字记号,宣告妇人的死亡,他们明白了,略微犹豫惊恐后,便静静地进入到死者的寝室里,叔父很有礼貌地在门槛上把身子闪开,让三位女子经过。只有盲人被独自地留下,他站了起来,很激动地在桌子四周暗中摸索。)
外祖父:你们到哪里去?——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孩子!——他们留下我单独一个人呵!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