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打算按步骤将整个成长的过程都记录下来,况且我已详细记录下了开始的部分。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我思考的只是应该怎样指责他,但在此之前,我打算先说某件小事,此事发生时,纳沙泰尔音乐会刚刚结束没多久,这一点是我的记忆告诉我的,另外,此事正好与音乐有所关联。所有跟热特律德有关的事情我都会关注,为此我不惜违背自己不喜欢窥视他人的天性,通过台阶偷偷进入了讲坛——最佳的窥视地点就是这里。可是,我跟妻子刚刚在几天之前答应了他要去上阿尔卑斯一带旅游的请求,我知道我的朋友T正在等他——T是他自己选择的旅游伙伴。”
”
“我要利用今夜的时间认真考虑一下。毕竟眼下他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娶她为妻呢,进屋之后,我马上从阿梅丽的言语和言外之意中领悟到一点:我像今天这样将一天的时间耗费掉,叫她难以认同。她没说一句话就任由我跟热特律德离开了,饶是如此,她依然有权在事后追究责任,其实她事先与我讲明不就行了。她先前没有这样做,现在又用维持缄默的方式表明自己的责怪之意,却不愿直接用言语表达出来。我带着热特律德去听了一场音乐会,这件事反正她都已经知道了,我们回家以后,她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询问一下我们在音乐会上听到的曲目,难道不是吗?即便这种关心只是浅尝辄止,但只要让这姑娘感觉到自己玩得是否愉快是有人在意的,她就会愈发开心了,难道不是吗?再者说,阿梅丽一味说些无足轻重的话题,再者说这些决定连热特律德都不知道,故意用另外一种方式维持自己的缄默。当晚,所有孩子都去睡觉了,我拉住阿梅丽严肃地质问道:“你是不是为我带着热特律德去听音乐会而感到气恼?”
“你为她做的这些事,你从来都没为你的家人做过。”
如此想来,从来都对欢迎改邪归正的人感到迷惑不解,又不对常年待在家中的子女予以厚待的道理所适用的人群,总是怀揣一模一样的怨怼之意。阿梅丽从来没有意识到热特律德作为一个身有残疾的姑娘,对人生不能有任何希望,别人对自己的一点点照料就是她所能期待的全部,阿梅丽的这种表现真叫我觉得伤心。阿梅丽对我的责怪非常不公平,因为我差不多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只是那一天偏巧有空,但我们的几个孩子要么就是要写作业,要么就是有别的事要忙,这些阿梅丽都很清楚,而且对于音乐,他就率先告诉了我。他最后又说:“我要跟您坦承的就是这些,就算她有大把空闲,就算听音乐会的机会近在眼前,她也不会去听的。
更叫我难过的是,阿梅丽说这些话的时候,竟然还专挑了热特律德在场的那段时间。尽管那时我已将阿梅丽拉到了一旁,可她还是有心要说给热特律德听,为此她还将声音拔得很高。我在难过之余,更有一种愤慨的感觉。阿梅丽在片刻之后离开了这里,我上前将热特律德的小手放到我的面颊上,并对她说:“这一次我没哭,不信你摸摸看!”
她强自笑了一下,说:“你没哭,这一次是我哭了。”,她就是故意要这样做,阿梅丽根本就不感兴趣,尽管这种示爱极其被动。忽然之间,我看到她泫然泪下。
三月八日
不做惹阿梅丽不高兴的事,便是我能取悦她的唯一的方法了。她只可以接受我这样向她示爱,这就是我要向您忏悔的全部,可惜她根本就无法认识到这一点。唉!真希望她能将一项艰巨的任务分派给我。我心甘情愿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只可惜,她认为完全相似的一天又一天在过去的基础上累加起来就可以称之为发展中的生活了,她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就在于,所有要将常规打破的做法,在她看来好像都是无法容忍的。我要是想改善自己现在已经具备的品格或是想培养全新的品格,都叫她难以想象,也难以接受。我的灵魂拼命想从基督教义中找到一些内容,其中并不包含人类的天性,她凝视着这一幕,就算没有直接提出异议,但内心一定充满了忧虑。
阿梅丽叫我到了纳沙泰尔之后,首先去售卖缝纫用品的店里结算账目,之后再带一卷线回来给她,结果我竟彻底遗忘了她对我的吩咐。这件事是我无法否认的。我在此事过后再度回想起来时,就觉得自己比她还要生气。出发之前,我还向她保证一定不会出现任何闪失,请您不要怀疑我。”
我在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愈发生气了。我很害怕她会因为我的粗心大意得出“小事做不好,大事不牢靠”的结论来,而这却是我一直以来都非常明白的一个道理。从这个方面来说,我的确应该被她指责,如果她能指责我几句,我真是求之不得。明明白白说出来的责备的话语要比想象出来的怨愤更容易承受:唉!我们要是能够拒绝聆听灵魂与恶魔在我们的脑海中发出的声音,我们所能看到的就只有现实存在的痛苦折磨,那么要渡过生活中的难关就应该不会那么艰难了,我们的整个人生也会随之变得美丽多了……我随心所欲地写到这里,几乎将此文的主旨改为了宣讲教义(《马太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九节写道:“忐忑是没有必要的”)。回到正题,热特律德的智慧与灵魂的成长过程才是我要记录的内容。我的生活圈子在她的限定之下变得极度狭窄,想到这里,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非常艰难了。然而,我无法再将所有的阶段都详细记录下来了,一方面我的时间不允许我这样做,另一方面如今再回想起来,要将整个过程都连为一体,只觉得太阳穴在不停地跳动,这样记录正好符合我的思想脉络,毕竟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距离现在都不算遥远。她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就已经能这般精准地表达自己,并能条分缕析地阐明道理,这件事未免太离奇了,这是所有读者都会产生的疑问。然而,热特律德确实取得了飞速的进步:她的思维非常敏捷,不管我有什么样的想法,她都能理解,我时常为此感到惊讶,另外,她不停地借助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汲取知识,并将它们据为己有,这些知识种类繁多,包罗万象。我经常为自己的这位学生感到吃惊,因为她的思维总是能比我更超前。我们每回交谈过后,我都会觉得她又进步了很多。
多年以来,我简直太吃惊了。在此之前,这真叫人觉得不可思议,因为短短几个月后,她的智慧就已超越了大部分同龄女孩。要知道,一个身心正常的女孩总会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变得三心二意,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叫她无暇分身再去顾及其他了。除此之外,我还觉得我们原先把她的年龄估计得偏小了。双眼看不见东西原本是一个弊端,她却好像要将它变为一个长处。我因此怀疑:她的残疾是否造就了她在做很多事情时的优势。我将她跟夏洛特做了一个比较,这种比较是在所难免的。我辅导夏洛特学习时,她经常会走神,哪怕只是一只小小的苍蝇从她身边飞过也不例外。我由此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要是她双目失明了,一定就会认真听我讲课了!”
热特律德对于读书有着极为强烈的向往,这是很自然的。不过,我要竭尽所能做到与她的思想相契合,我情愿让她读书读少一点,就算不能完全做到这一点,最低限度也要在我不在场时将她的阅读量减少。我给她安排的主要阅读书目就是《圣经》——新教徒会觉得此举有些不合常理。我首先记录的是热特律德的思想和我们之间的对话,她的智慧一直禁锢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之中,我会为此做出相应的解释,因为那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我记得,那次的音乐会结束三个礼拜之后,亚科就放了暑假,回到家里来了。我们这里的小教堂中摆放着一架小风琴,那段日子,我曾多次安排热特律德坐到那架风琴面前。眼下,热特律德正在一位名叫易丝·德·拉·M的老处女家中暂住,这位老处女便是那架风琴的演奏者。露易丝·德·拉·M彼时尚未开始向她教授音乐课程。我对音乐知之甚少,尽管我很喜欢音乐。当我跟她一起面对琴键坐下来时,我便感觉自己根本无法教她音乐,但是他却把我发火的理由一一消除了,便跟我说:“不必了,我情愿自己来,就让我试试吧。”
我认为跟她在小教堂中独处是很不恰当的,因此我的最佳选择就是从她身边走开,这既是为了向这片圣地表达我的敬畏之情,也是为了杜绝那些流言蜚语——虽然那些流言若是放在平日里,我压根儿就不会去理会,但眼前这件事并不只是牵连到我一个人,连她也牵涉在内了。每一回我出去巡查时都要经过那地方,我会把她带到教堂里,然后让她独自留在其中,等到黄昏时分去接她时,通常都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了。那时候,她依旧在学弹琴,学得那样专心,为了将和声发掘出来倾尽了自己所有的耐性,这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当他说完时,长时间无法自其中抽身。
“您对我的怒气已经消了,好像是在示意我:先让我说完这些话,之后才轮到您说,现在您不要插嘴
她在琴键上摸索了几下,因为某个和声而满心欢喜,而且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不止一两次。我在这里躲避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我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并没有说出任何不能在我面前说的话。不过,亚科却紧紧地靠在她身旁,甚至还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将琴键按下去,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但眼下亚科要教她,她却没有提出丝毫异议。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当时到底有多么吃惊,多么伤心。当亚科将自己的怀表取出来时,我正打算出去干涉他们。
只听亚科说:“爸爸就要回来了,眼下我该离开这里了。”
随后,他握住热特律德的手亲吻了一下,热特律德很自然地接受了。亚科就这样离开了,过了好一阵子,我才从台阶上静悄悄地走下去,过去把教堂的大门打开。为了叫她认为我是刚刚才来到这里的,我特意让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喂,热特律德!练琴练得怎么样了?想不想回家?”
“啊,非常不错,我今天进了一大步。”她的语气听上去没有丝毫异样。
我觉得非常难过,但是我并没有提及自己刚刚的所见所闻,她也没有。
我打算单独跟亚科聊一聊,我感觉自己已经心慌意乱到了顶点。
静默良久,阿梅丽、热特律德以及其他孩子都会很早离开,只有我与亚科会待在原地读书,一直读到夜深之时。那段时间的到来正是现在我所期待的。然而,我在跟亚科聊天前觉得伤心极了,我不知道应该为这个话题找到什么样的切入点,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谈论这个话题的勇气,我觉得心烦意乱到了顶点。最终,亚科对我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后每次放假都会返回家中度假,我们之间沉默的氛围就这样被打破了。这件事是不是有点奇怪呢?先前她告诉我用不着我来教导她,时间越快越好。正因为这样,我能感觉得到自己白天偶然见到的那一幕,跟他忽然之间改变主意多多少少是有些关联的,而且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十分清晰。我当场就觉得怒火中烧,我才对他说:“先去休息吧。”我起身伸手按住他的肩头,因为我想到自己一旦发火,以后要想再从儿子这里问出什么真话来,就基本上没可能了,再说我要是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了,当时是痛快了,过后肯定会后悔不迭。鉴于此,我便极力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调对他说:“先前我还以为T打算跟你一起呢。”
亚科说:“哎!是不是我并不重要,他要想找人顶替我的位置,也没什么难度。对我来说,到奥勃兰山去并不比留在家里歇息更好。我觉得,与其到山区跑上一通,倒不如待在家里,这样能把时间更有效地利用起来,我的真实感受就算这样的。”
我问他:“如此说来,你已经找到可以在家里做的活计了?”
他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但是他能听得出我话里的讥讽之意。他凝视着我说:“自始至终,对他说:“等到明天,这一点您不是不知道的。”他的语气听起来若无其事。
我也做出了跟他一样的举动,盯住他说:“亲爱的朋友,你说的的确是事实,只不过,与读书相比,难道你不觉得教弹琴的吸引力要更大一些吗?”
他的脸涨红了,他自己也应该察觉到了这一点,为此他像要躲开灯光的照耀一般,将手搁到了自己的额头上。可他旋即又恢复了镇定,并用一种违背我意愿的坚定口吻说道:“爸爸,别对我指摘得过了头。原本我就想跟您坦承一切,我并不打算欺瞒您,只不过被您抢先一步而已。”
他像在照本宣科一样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话来,它们好像跟他没有任何关联,以至于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将每一句话倾吐出来。这种迥异平常的镇定态度自然是他伪装出来的,这让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我想要插话的架势已经被他看出来了,我会把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说给你听。晚饭过后,不过我还是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发作出来,我喜欢的都不是登山杖而是书,他便举起手来,您有多么尊重热特律德,他说自己原本不应该将这些事情告诉我的。我根本不理会他的示意,只将他的手臂抓在手中,一边摇动一边恼火地叫道:“你要让热特律德内心的纯洁受到玷污,我可不能袖手旁观!哼!与其这样,我宁可往后再也不跟你见面了。你想要表明你的心意,真是多此一举。那姑娘身有残疾,朴实、懵懂又纯真,你却利用这些来欺骗她。你竟然这般无耻,真是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你简直太恶劣了,和我讲话竟然还能装出这种若无其事的样子!……你给我好好听着:作为热特律德的监护人,我再也不容许你跟她见面、讲话,不容许你再碰她一下。”
他再次用一种心平气和的语气开了口,这真叫我怒不可遏,他说:“爸爸,对吗?就算您不跟我说别的,我就有多么尊重她,请您务必要相信我。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部分,您要是真这样认为的话,就实在错得太离谱了,我所说的已经囊括了我的行动、目的,以及我不曾告诉任何人的心里话。我对热特律德既爱且敬,我有多么爱她,就有多么尊重她,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让她的内心受到打搅,因为她的双眼看不见东西,因为她既纯真又懵懂就乘机去欺侮她,是非常无耻的。在这一点上,我跟您的意见相同。”他继续为自己辩解,他说自己打算做她的依靠,她的朋友,她的丈夫,也应该把这个问题的答案告诉我吧。”她仰起秀丽的面庞,正好与我面对面。
八月伊始,有一天,我去探访一名可怜的寡妇,说起来这件事已经过去半年多了。我去得很不凑巧,那名寡妇刚好出了门。当时除了回教堂接走热特律德以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那么快就回去了,自然出乎她的意料。我见到亚科正陪伴在她身旁,这让我大吃一惊。我走路的声音本就十分轻微,再加上有琴声为我做掩护,因此当我进去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