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我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最近这段时间,我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把病治好。恢复健康是我的义务,有益于病情好转、身体恢复的都是好的,相反的都要丢弃。怎样呼吸、如何运动、饮食搭配,晚饭前我就这几个方面制定好了计划。
我们吃饭的地方是一个四周围着平台的小亭子,那里很清静,平时就我们两个在那里吃饭,相对无言,一副很有情调的样子。我的饭菜都是附近一家饭店做的,到点就会有一名老黑人送来。这些事平时都是马思琳负责,吃什么,不吃什么。我不太在意这些事,比如吃什么,够不够吃。马思琳吃一点东西就饱了,她甚至不知道我每次都吃不饱。我刚刚制定了饮食计划,第一条便是要保证足够的食物。我等不及了,当天晚上就要实施计划,谁知饭店送来的食物根本没法吃,无论是那个不知名的菜汤,还是烤得太过的烤肉,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我冲着马思琳大发脾气,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好像饭菜做得不好责任全在她,并且她早就应该察觉这一点。我第一次按照自己制定的饮食计划行事,没想到居然是这种结果。我把这个结果看得很严重,嚷嚷着,好像这一顿饭对我至关重要一样。我十分坚决,马思琳不得不进城去买罐头,还有什么肉汤。
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带回来一小罐吃的,被我吃的几乎不剩,好像宣布自己需要更多的进食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商量了一番,决定改善伙食,同时增加进餐次数,从早上六点半开始,每隔仨小时进餐一次。饭店做的饭菜质量不行,要多买点罐头补充……
那天晚上我总睡不着,不停地幻想新的治疗方法会带来什么成效。那时我可能在发烧,拿起一边的矿泉水瓶倒了一杯,喝完之后又喝了一杯,最后索性用瓶子喝,全部都喝完。像是复习功课一样,我把自己的计划重新想了一遍。我在心中告诉自己,你必须用作战的姿态去面对一切,抵抗一切,除了自己,谁还能救你?
到了末了,我发现天空泛白,天快要亮了。
这就是我在大干一番之前的那个夜晚。
第二天是周日。有一点我得承认,我从没有与马思琳交流过关于她信仰的问题,或许是因为不在意,或许是因为害羞,总之我不关心这件事。她回来之后,我知道她去为我祈祷了。我凝视着她,一会儿之后平静地说:“马思琳,不用为我祈祷。”
她听后有些慌张,说:“为什么?”
“我不想让人保护。”
“主的庇护也不行?”
“我可不想以后对他千恩万谢,我不想这样。”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
“哦,我的伙伴,你不能光靠自己,那样不行。”她叹气说。
“不行我就认命,再说了……”说到这里我看见她面容憔悴,就温柔地说:“我还有你嘛。”
三
关于我的身体状况,我还会一直说,我还有很多话要说。你们听到这里,可能会想我是否忘记了记录精神生活。其实没有,是我故意避而不谈。那时我身体十分虚弱,不会去想很多事情,也没有能力去想,我只想先把病治好,其余的等身体恢复之后再说。
我的身体状况依旧很糟糕,常常大汗淋漓,还会经常着凉。卢梭曾经描述过这种感觉,就是“呼吸短促”。我还时常发低烧,早上起床的时候就开始觉得疲惫。我还能干什么?唯有蜷缩在扶手椅里,什么都不去想,只想怎样能让自己喘气不那么费力。我小心翼翼地呼吸,尽量避免因为喘气带来的震颤,一开始非常艰难,总也控制不住,后来只得更加谨慎,才能控制住。
但这并不是最困难的,对外界冷热的过度敏感才是最让我心烦的。现在回想当时,简直是雪上加霜,整个人的精神都崩溃了。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对这一现象,结核病并不能解释得通。有时候是太冷,有时候是太热,我穿过多厚的衣服,这个说起来就让人想笑,但是刚觉得不冷,停止发抖,就开始出虚汗,刚脱掉衣服,不出汗了,就冷得发抖。我身上有的部位一边冻得失去了知觉,一边却在冒汗,用手摸上去跟冰冷的大理石一般,无论如何都暖不过来。哪怕是洗脸的时候溅到手背上一点水,就可能感冒,我怕冷就到了这种地步,同样,怕热也是如此。我现在依然对冷热敏感,不过现在很享受,会觉得全身通透。敏感反应会变成痛苦的来源,也会成为舒服的原因,这种区别在于不同人的不同体质。以前我感觉痛苦,但是现在感觉通透、舒服。
在那之前,我睡觉都是紧闭门窗,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我听取了T的建议,睡觉的时候打开门窗。最开始很谨慎,只开一点缝,没过多久就全部敞开了。后来我习惯了,门窗一直开着,只要闭上就会觉得闷。晚上月光照进屋里,夜风袭来,我很享受这种感觉。
当时我很着急,病情初见好转,我总想快点越过这道门槛。得益于日复一日的精心护理,以及新鲜的空气和丰盛的饮食,没用多久,我的身体慢慢恢复了过来。原本我不敢下平台,因为只要走台阶,我就会气喘。一月的时候,我可以下平台到院子里散步了。
那次下午两点钟左右,马思琳陪着我到外面,她还带着一条披巾。大风已经吹了好几天,我已经连续三天感觉不舒服了,今天风终于停了,天气好转。
我们来到公园,那里有一条大路,将公园一分为二,一种高大的树木长在路两旁,名叫金合欢树,树下安放着座椅。大路边是一条水渠,虽然不宽,但是很深。水渠先是沿着大路走,然后分成几股,流淌进公园的树木中。渠里面的水很浑浊,颜色像是粘土,类似于浅粉色,或者草灰色。只有几个阿拉伯人在公园中闲逛,没有外国人,那些阿拉伯人的长袍子一旦从阳光中走进阴暗处,便变成了灰色。
这片树阴对我来说很神奇,一到树阴下,立刻打了个寒战,赶忙披上披巾。但是没有其他不适,出乎我的意料。我们坐在椅子上,都不说话,先是过来几个阿拉伯人,后来是一群孩子。其中几个马思琳认识,她便伸手把他们招呼过来。她向我逐一介绍了这些孩子的姓名,然后跟他们挤挤眼,玩一玩,有说有笑的。我觉得太闹心,身体有些不适,身上开始出汗。但说实话,让我觉得闹心的不是那些孩子,而是马思琳。她跟在我的身后总让我觉得不自在,我一起来,她就会跟着站起来,我要是拿下披巾,她肯定会伸手接过去;我如果想再披上,她就会问是不是冷了。我原本是想跟孩子一起聊天的,但是在她面前我没有这个勇气,这些孩子很明显是她所喜欢的,而我则更喜欢其他的孩子,这不是故意的,但也可以说就是故意的。
“走吧!”我说。同时心中暗想,等有机会我还要来,自己一个人来。
第二天快要十点的时候,马思琳有事出去,我趁这个空自己去了花园。这些天上午巴基尔总是跟在我的后面,帮我拿着披巾。我觉得很惬意,精神也很好,树阴下的大道上基本没人,只有我们俩。我走得很慢,走走停停,停下来就坐下歇息一下。巴基尔像条忠诚、活泼的小狗那样跟在我的身后,不停地说这说那。我们来到水渠边洗衣服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大石头,上面趴着一位小姑娘,她一会用手去抓水中漂浮的树枝,抓住后再扔掉。小姑娘光着脚,能明显地看出脚上的印记,印记下面的部分肤色更深。巴基尔过去跟她说了几句话,她转身向我微笑,跟巴基尔说了几句话,用的是阿拉伯语。
“那是我妹妹。”巴基尔对我说。他说他妹妹是在这里等自己的母亲,他母亲要来洗衣服。他妹妹名字叫莱特拉,意思是“绿色”。我看着他说话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以及悦耳的声音,觉得自己仿佛也变得纯洁了。
“她求你给她俩铜子。”巴基尔说。
我给了她十苏,刚要起身,准备离开,巴基尔的母亲来洗衣服了。那是个优秀的女人,胖胖的,额头有些宽,上面文着蓝色花纹,头顶盛衣服的篮子,像极了古代的雕像,就是那种头顶盛放供品篮子的少女像。此外,她的穿着也跟少女像很像,一条宽宽的蓝布围在身上,只在腰间系上一道,下摆一直垂到脚面。她看到了巴基尔,便朝他大声训斥,巴基尔还嘴,最后他妹妹也加入进来,三个人一通大吵。后来看上去是巴基尔输了,过来说今天上去要帮母亲做事,然后闷闷不乐地把披巾递给我,我变成了孤零零一人。
走了不到二十步,我就累得大汗淋漓,仿佛是披巾太重了,一看到有椅子,我赶紧坐下。我希望有个孩子从这经过,好帮我拿一下披巾,减轻一下我的负担。果不其然,我等来一个男孩,个子很高,今十四岁。这个孩子皮肤黝黑,像苏丹人,但是一点都不认生,主动要求帮我。他叫安淑尔,是个独眼,除此之外,模样俊俏。他很能说,一会儿告诉我河水的上游在哪,一会儿告诉我河水流过公园之后流向绿洲,并且贯穿绿洲。听他说话的时候,我渐渐忘记了疲倦。是的,巴基尔的确很可爱,但是我太了解他了,偶尔换作别人来陪我,我很高兴这样。后来甚至有一天,我决定一个人在花园里,等待一场未知的偶遇。
停停歇歇好几次,我和安淑尔终于走到门口。我原本想邀请他进去坐一坐,但是担心马思琳有意见,所以便没有。
我看到马思琳在餐厅里,正在照顾一个瘦弱的小孩,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可怜,只是厌恶。马思琳有些不自在,诺诺地对我说:
“这个小家伙病了,太可怜了。”
“千万别是传染病,什么病?”
“不好说,总之哪都疼。他的法语太烂了,等明天巴基尔来了翻译一下就知道了。我给他喝了点茶。”
说完之后她便立在那看着我,不再吱声,然后又带着歉意说:
“我认识这个小孩很久了,怕影响你,怕你烦他们,所以一直没带他来。”
我原本是想让安淑尔进来坐一坐的,但是怕她不愿意,就放弃了,所以现在看到眼前一幕,难免有些生气,就说:“你要是愿意,让他们都来好了,为什么不呢?”
我凝视着自己的妻子,觉得她就像是一位温柔、善良的母亲,我很感动。没一会儿,那个小孩就心满意足地走了。我说自己出去散步了,并用语气传递出我的意思:我喜欢一个人出去,以及为什么。
之前几乎每天夜里都会醒来,或是冷得打战,或者出了一身汗。那天夜里却是异常踏实,夜里没有醒。第二天上午刚刚九点,我已经要准备出门了。那天天气很好,我觉得自己昨晚休息的很好,完全将虚弱甩脱了,心情自然也就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很高涨。虽然天气不错,但我还是拿了披巾,就像是为自己找个借口,接近那些愿意帮我拿披巾的人。之前提到过,公园和平台是紧挨着的,所以一会儿就到了。公园在树阴的遮护下,一进去立即感觉到清爽舒适。阳光明媚,到处弥漫着一股香气,那是金合欢树上散发出来的,它们总是先开花后抽叶。香气将我包围,渐渐逼入我的体内,我也越发显得有精神。我喘气越来越顺畅,脚步也变得轻盈,看到椅子我还是会坐下,不过这次不是因为疲劳,而是想沉浸其中。树阴一直在晃动,并且很单薄,不是重重落下来那种,而像是刚刚触地,明亮又轻灵。我努力去聆听,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又仿佛听到了一切,每一种声音都是天籁,我一点都不肯放过。我还记得当时看到远处一棵小树,它有着坚硬的树皮,我忍不住起身过去,抚摸那层树皮,心情变得大好,还有……总而言之,那天上午我觉得自己像是获得了重生。
还有一点没说,当时我自己一人,也谈不上是在等谁,所以也就没什么时间观念,之前我一直以为我这个人思考很多,但是感受很少,直到那天我才发现,好像自己的感受不比思考逊色。
我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我第一次感觉从小时候醒来,处处灵光乍现。我重新发现了自己的感官,那种感觉既有兴奋,也有担忧。没错,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感官,它又复活了。我明白自己的感官这些年一直没死,至于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研究工作的那些年,它们一直在狡猾地潜伏着。
那天我没碰到任何孩子,不过我解放了内心。我从口袋里拿出袖珍本的《荷马史诗》,最后一次翻是从马赛出发的时候,那之后再没看过。我翻开书,读了《奥德赛》部分中的三行诗,觉得够我消化一阵子的,就合上书,默默呆在那里。躯体的起伏,精神的满足,让我第一次察觉到人的生命力原来如此之强。
四
看到我身体渐好,马思琳很兴奋,这几天她便一直向我推荐绿洲的果园是何等美妙。她喜欢到处去逛,她在我生病这段时间,出去玩了不少地方,有时候还带着兴奋回来,但不怎么说起,怕我眼馋,非要跟着一起去,也是怕刺激我,让我伤心。看到渐渐好转的我,她不再掩藏,希望能用这些美景吸引着我,让我完全康复。我也希望能去,现在的我喜欢散步和欣赏。第二天我们便上路了。
马思琳在前面走。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路,十分奇特。两边是高墙,路被夹在中间,曲曲绕绕伸向远方;园子没有统一的形状,院墙这里伸出一块,那里进去一块,路也就跟着扭曲,弯曲得厉害。我们不过拐了一个弯而已,就迷路了,从何而来,去向哪里,全然不知。沿着小路,贴着院墙有一条明亮的小溪。砌墙用的是当地的泥土,其实绿洲里全是这种土,有些发红,有些发灰,若是被雨浇过,颜色会变得更深,太阳再一晒,就会裂开,高温使其结成泥块,之后一场雨再次使其变软。路面也是如此,光着脚走过,便会留下脚印。有棕榈树的枝叶从墙内探出,我们路过的时候,上面停着的斑鸠扑棱一下子飞走了。马思琳转身看了我一眼。
我不再感觉劳累,也放开胆子,不说话,一直走着。我觉得心情舒畅,并且沉醉其中,无论是身体,还是感官,都兴奋不已。起了一阵小风,棕榈树叶开始摇摆,最高的树叶只是稍稍倾斜了一下。接着风便停了,一切又变得平静,有笛声传来,我们顺着声音,从墙上的一处破口走了进去。
这里很静,像是远离世间,光影充斥其中,处处有微微的声响,如流淌在棕榈树之间的潺潺溪水,如斑鸠之间轻声的招引,还有出自一个孩子之口的笛声,悠扬舒缓。那个孩子正看守着一群羊,蹲在一个棕榈树的树墩上,看到我们向他走进,不慌不乱,只是笛声时断时续。就在他停下的短暂空隙中,我听到了另外一处笛声,仿佛两人在来回呼应。
走了几步之后,马思琳说:“就这里吧,这些园子都一样,没必要继续向外走,哪怕到了绿洲边上也是如此。”说着她把披巾扑在地上,说:“你休息一下吧。”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我躺在地上,头枕着马思琳的大腿。笛声还在悠扬地回荡,还有那潺潺流水,羊也不时咩咩叫两声……马思琳把手放到我的额头上,她的手有些凉。阳光穿过棕榈树叶之后,变得轻柔。就这样,我什么都不想,我不知道思想能用来做什么,总之感觉怪怪的。
不时有新的声响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睁开眼睛,发现是风穿过棕榈树的声响。风吹不到我们,只是穿过棕榈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