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没有为您祈祷吗?而且为您祈祷了很多次。”她用细微且哀怨的声音回答说。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不安的神情,她在请求我。我将小念珠拿起来,放在她那只搁在胸前床单上的没有力气的手里。她的眼眶湿润了,充满爱意地看了我一眼,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又陪了她一会儿,当感到浑身不自在,无法继续忍耐下去时,我就对她说:“我到外面去一下。”
我就像被人赶走似的,从那个怀有敌意的房间离开了。
那时栓塞造成马思琳的身体机能紊乱,肺被心脏发出的血块堵住了,因此加重了负担,无法正常呼吸,哼哧哼哧地喘息。病魔已经侵入到马思琳的身体内部,她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
三
气候逐渐让人感到舒适。大夫对我说,马思琳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只有去空气新鲜的地方去休养一段时间,她才能够痊愈。因此,当我的课程结束后,我立即带着马思琳去了穆里尼阿尔。我也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了。在马思琳生病的这段时间里,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陪着她,总是担惊受怕。特别是她栓塞发作那阵子,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与她的身体联结在一起,总是能够感受到她心脏疯狂地跳动。因此,我也被折磨得像得了一场大病那样浑身无力。
我很想把马思琳带到山区去。可她告诉我,诺曼底的气候对她的身体最有好处,因此想回诺曼底。她还提醒我,不该在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时就把那两座农场包下来,同时还劝说我,既然已经包了下来,就必须要把它们搞好。她在我们刚刚抵达那里后,就急不可耐地让我带着她去看看土地。她的态度很坚决,也很热情,我不知道她的那种态度中有很多为我考虑的成分。她是怕我不这样做,就会认为是她拖累了我,让我照顾她,从而产生出束缚之感。马思琳的脸庞开始变得红润起来,她的身体的确好了很多。她的笑容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难看了。看到这个变化后,我就放心下来,可以安心地出去了。
我就这样回到了农场。当时第一茬饲草已经成熟,正在收割。香味与花粉在空中飘荡,就像香郁纯正的美酒,让我的心都醉了。好像从去年到此时,我一直停止了呼吸,就算呼吸,也只是呼吸一些尘埃。现在大口地呼吸香甜的空气,我感到非常舒畅。我就像喝醉了那样坐在坡地上,向下望着穆里尼阿尔,看着它那如同镜子一般的池塘水面和蓝色的房顶。四周的田地有的还长着青草,有的已经收割完毕。树林位于田地之后,去年秋天,我和夏尔骑马去那里玩过。我听到了歌声,而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现在歌声越来越清晰。唱歌的是肩上扛着耙子和叉子的饲草翻晒工。我差不多把每个人都认了出来。他们让我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我不是观赏美景的游客,而是那里的主人。这实在是太扫兴了。我面带笑容走到他们身边,与他们说话,对每个人的情况都仔细询问。当天上午,博加日就把庄稼的长势报告给我了。在此之前,他还把农场里发生的各种事情详细地写信告诉过我。我推断,农场经营得比他当初的预计要好很多。可是,我要对几件重要的事情做出决定。最近几天,我竭尽全力管理所有的事务,虽然我并不喜欢这样做,但总能够装得很忙碌,从而将无聊的日子打发掉。
几位朋友在马思琳的身体康复后就来拜访了。这些人与马思琳的关系很好,而且很安静,马思琳很喜欢他们。这让我和马思琳都更加方便了。农场的人更让我喜欢,因为我认为与他们在一起能够让我的农场获得更好的收成。当然,我也可以向他们打听农场的事,但那并不是主要原因。与他们相处能够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就像这种快乐是他们传递给我的。只要能够看到这些一文不名的人,一种持续不断的新鲜感便会油然而生。不用他们说什么,我对他们谈话的内容就已经了如指掌了。
如果说开始时我们的关系还比较紧张,那么不久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近了些。我总是想办法多接近他们,除了与他们一起下地外,我还去他们玩的地方看他们。他们那反应过慢的思想引不起我多大兴趣,我主要是听他们谈话、开玩笑,看他们吃饭,怀着无限深情对他们的快乐进行监视。我的心随着马思琳的心而跳动的那种感觉与这种感觉十分相似,也就是对别人的感觉都产生出共鸣。这种共鸣是强烈的,明朗的,并不是模糊不清的。割草工胳膊的酸痛,同样出现在我的胳膊上。看到他们劳累后,我自己也觉得很累。看到他们喝苹果酒,我自己也觉得酒流进了我的喉咙,不再感到口渴。一天,他们在一起磨刀,一个人的拇指被割开一道很深的口子,而我也感到疼痛难忍。
除了用视觉观察景物外,我还用触觉来感受,某种特殊的感应让这种接触变得宽广起来。
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因为博加日来了。我必须要摆出主人的派头,这让我觉得非常无聊。当然,我还像平时那样指挥别的雇工,不过是按照我的方式。为了不让他们觉得我高不可攀,我就不再骑马了。我还像平常那样打听别人的私事,但我开始谨慎起来,以便让他们与我相处时不觉得拘束。在我看来,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生活隐藏起一部分,而这更增加了他们的生活的神秘感。他们在我不在场的时候做些什么呢?要说他们没有其他娱乐,那我肯定不会他们相信。因此我推断每个人都有秘密,我要把他们的秘密搞清楚。
我到各处去,跟踪他们,特别是性情最鲁莽的人,最能吸引我,好像我一直期待着他们的愚昧能让我受到启发。
我对一个人特别感兴趣。他个子很高,长得也挺好,而且一点儿也不愚蠢,只是任意而行,凭一时的冲动去做事。他是外地人,偶然受到雇用来农场干活。他拼命干两天活儿,第三天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他睡在仓库里,所以某天夜里我就去那里看他。我看到他又喝醉了,躺在草堆里,睡得很沉。我一直看了他很长时间。突然有一天,他离开了农场。真是行踪诡秘!我非常想知道他去了哪里。那天晚上,我听说他被博日加辞掉后非常气愤,便派人叫博加日来见我。
我不客气地说:“皮埃尔好像被您辞掉了,请问您为什么这样做?”
我努力压制怒火,但他听后还是发了一下愣。
他回答说:“他是一个酒鬼,先生怎么会用这样一个家伙呢?他是一个危害集体的人,最好的雇工都被他带坏了。”
“我比您更清楚我想用什么人。”
“他是一个流浪汉啊!他来自哪里都没人知道。这种人到这里来,会有什么好事呢?他在某天夜里烧掉仓库,那样的话,也许先生您就开心了。”
“无论怎样,这是我的事情。我才是农场的主人。我想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今后您要辞去某个人,请事先把原因告诉给我。”
我在前面已经介绍过,博加日看着我成大,特别爱我。无论我说什么难听的话,他也不会生气,甚至不会放在心上。这就是诺曼底农民的习性,他们一般都不相信与自己的利益没有关系的事情。我的责难在博加日看来只是奇怪的想法在作祟。
可是,我斥责了他,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因此不能就这样将谈话结束,我还想随便说些什么。
我思索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您的儿子夏尔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我发现他根本没有被您放在心上,还以为他早就被您忘得一干二净了。”博加日有些意气用事地回答。
“博加日,我怎么会忘记他呢!根本不可能。去年我们配合得多么默契啊!我还需要他来帮我处理农场的事务呢!”
“先生对待别人确实非常厚道。夏尔会在一个星期后回来。”
“博加日,那可真是太好了!”之后,我才让他离开。
博加日说得八九不离十。虽然我没有将夏尔忘得一干二净,但也没有非常挂念他。以前跟他关系那么好,现在对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这是为什么呢?看来,我的情趣和思想与去年截然不同了。说实在的,我对雇工的兴趣,已经超过了我对两座农场的兴趣。我与雇工相处,夏尔陪在我身边,就会妨碍我。因此,尽管一想到他,过去那种兴奋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但是他很快就要回来了,我反而有些担心。
他回来了。天哪!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而梅奈尔科否认所有记忆是非常高明的。我看到进来的是一位戴着礼帽,愚蠢又令人发笑的老夫子,而不是过去的夏尔。天哪!他变得太多了。
我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但是他的脸上流露出与我相逢的喜悦。看到他的表情后,我也不能过于冷漠地对待他。不过,我也很反感他的喜悦,因为他的表情看起来既愚笨又虚假。客厅是我接待他的地点。由于外面已经漆黑一团,我无法看清他的脸庞。等点起灯后,我看到他留起了胡子,便情不自禁地讨厌他。
那天晚上的谈话枯燥无味。要是知道他会待在农场,我就不到那里去了。此后近一周时间,我开始做起了研究,与客人交谈。后来我再次出门,很快就找到了新的乐趣。
一批伐木工人来到树林里。每年都会有一些木材被卖掉。树林被划分成面积相等的十二块,每年都有生长了十二年,可以用来当作劈柴的矮树和几棵停止生长的大树。
冬季是做这种生意的季节。卖木材的条约规定,在春天到来之时,伐木工人必须要运走所以被伐倒的树木。可是,带领伐木工砍伐树木的木材商阿尔德旺老头的时间观念非常差,一般到了春天,被伐倒的树木还乱七八糟地堆在某处。那时,很多柔嫩的新苗从枯枝中钻出来。伐木工再来清理时,大量新苗就会被摧毁。
今年,买主阿尔德旺老头变得更加粗心大意了,让我不得不担心起来。由于没有其他买主,我只得以较低的价格把木材卖给他。他以如此低廉的价格买下树木,肯定能够赚到钱,因此一直拖延时间,不让伐木工人开工。他不是说没有工人,就是说天气不适合伐木,后来还说有其他活要干,或者把这件事给忘了……总之,他有一大堆借口。就这样拖来去拖,一直拖到仲夏,他也没运走一棵树。
如果是在去年,我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是今年,我非常平静。虽然我并未假装没有看到阿尔德旺给我造成的损失,但是树林这样乱七八糟,也是另外一番景象。我经常饶有兴趣地去那里散步,偷偷地观察猎物,把蛇和蝗虫吓跑。有时候,我会长时间地坐在横躺在地上的树干上。树干仍然具有生命力,几根绿色的枝芽从树干的截面钻了出来。
阿尔德旺在八月中旬突然做出了派人的决定。总共来了六名工人,说十天之内就可以干完所有的活。采伐的地段几乎紧挨着瓦尔特利农场。为了不耽误伐木工工作,我答应从农场给他们送饭。布特被指派去送饭。他是一个正宗的小丑,曾经当过兵,后来被军队开除了。他的身体非常强壮,但是头脑实在太差了。在众多雇工之中,我很喜欢与他交谈,而且我不用去农场就能见到他。当时我正好重新出来到处闲逛。我总是去树林,而且一连好几天都去,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回穆里尼阿尔,而且经常错过吃饭的时间。我装出一副监督伐木工的样子,其实那只是表面现象,我只是想看那些干活的工人。
有时,阿尔德旺的两个儿子会来帮这六个人干活。那两个家伙一个二十岁,一个十五岁,他们的脸型像外国人,长着满脸横肉,身体非常魁梧。我的判断很准,他们的母亲是西班牙人,这是我后来听说的。开始我还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生活,不过阿尔德旺年轻时经常到各地去,很可能在西班牙与那个女人结了婚。这也正是他被本地人看不起的原因。我还记得,我是在一个雨天与阿尔德旺家的老二初次相遇的。在一辆装着很高柴垛的马车上,他一个人仰面朝天躺着,在树枝的包围中放声歌唱,或者说是在嚎叫。他唱的歌非常奇怪,我在当地根本就没有听过。拉车的马认识路,不需要人赶就会一直向前走。我只在非洲听到过与他所唱的相类似的歌曲,所以当时我产生出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小伙子像喝醉了似的,极其兴奋。当我从车旁经过时,他根本就没有看我。第二天我才得知,他是阿尔德旺家的孩子。我去采伐林中,就是想再次与他相遇,至少也是为了等他。用不了多久,伐倒的树木就会被全部运走。阿尔德旺的两个儿子只来过三次,他们的样子非常神气,我根本无法让他们开口说一句话。
与布特交谈就容易多了。我想办法让他尽快知道,与我相处时可以随意讲话。于是,他放松了,说出了当地所有的秘密。我如饥似渴地倾听着。这些秘密是我根本就想不到的,但仍然无法让我的好奇心获得满足。难道这就是在暗中流传,使人震惊的事情吗?或许这是另一种伪装,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伪装。不管那么多了!我像过去编写哥特人残缺的编年史那样仔细查问布特。他的叙述让我感到迷惑,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体会着这种感觉。开始时,他对我说,阿尔德旺与他的女儿私通。我知道,如果他从我脸上看到一丝责怪的神情,他就会闭口不言,因此我对他笑了笑。我的好奇心逼迫我问他:“阿尔德旺的老婆呢?一直保持沉默吗?”
“她在十二年前就死掉了。她活着时,经常遭到阿尔德旺的毒打。”
“他们家有几口人?”
“他们家有五个孩子。您已经见到大儿子和小儿子了。还有一个十六岁的男孩,身体瘦削,一心想着当教士。此外,大女儿又为父亲生下两个孩子。”
渐渐地,阿尔德旺家的其他情况我也有所了解:那是一个罪恶丛生的地方,虽然我的想象力还不错,除了牛蝇之外,却也不知道该把它想象成什么。就说某一天晚上,大儿子打算对一个年轻的女仆人施暴,那个女仆人强烈地反抗,老子看到后,就去帮助儿子,用两只有力的大手把女仆人按住。当时二儿子继续在楼上祈祷,小儿子兴致勃勃地围观。我觉得强奸的事在阿尔德旺家时有发生,因为布特告诉我,不久之后,那个女仆人就开始喜欢上了那档子事儿,还去勾引小教士。
我问:“有没有成功?”
“他还在坚挺,不过态度已经有所缓和。”布特回答说。
“你不是说阿尔德旺还有一个女儿吗?”
“她可以跟任何人睡觉,只要一发情,倒贴都愿意。不过有一点,不能在家里乱搞,否则阿尔德旺会揍她的。他曾经说过,在家里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外人扯进来。曾在您的农场里干活,后来被辞退的皮埃尔您还记得吧?他就口无遮拦,一天夜里,他脑袋被人打破了从阿尔德旺家出来。从那之后,他们就去庄园的树林里乱搞。”
我问他说:“你有没有尝试过?”我看了他一眼,鼓励他说出实情。
他垂下双眼,笑着说:“我也试过几次。”他马上又把眼睛抬起来说:“博加日老头儿的小儿子也像我这样。”
“博加日老头的小儿子?”
“就是住在农场的那个埃尔希德。怎么,先生不认识他?”
我真没有想到博加日还有一个儿子。
“他去年还没来到农场,而是待在他叔叔那里。”布特说,“先生在树林里怎么会没有撞到过他呢?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偷猎。真是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