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薄帷:幔帐。鉴:照。(2)翔鸟:飞翔盘旋着的鸟。鸣:悲鸣,哀号。(3)这两句是写人与翔鸟一样因不能寐而孤寂徘徊,得不到慰藉。
【赏析】
阮籍是“正始之音”的代表。他的“咏怀八十二首”是非常有名的抒情组诗。阮籍的“咏怀诗”以“忧思独伤心”为主要基调,具有强烈的抒情色彩。在艺术上多采用比兴、寄托、象征等手法,因而形成了一种“悲愤哀怨,隐晦曲折”的诗风。
本篇是“咏怀八十二首”中的第一首。诗歌表达了诗人内心愤懑、悲凉、落寞、忧虑等复杂的感情。不过,尽管诗人发出“忧思独伤心”的长叹,却始终没有把“忧思”直接说破,而是“直举情形色相以示人”,将内心的情绪蕴涵在形象的描写中。冷月清风、旷野孤鸿、深夜不眠的弹琴者,将无形的“忧思”化为直观的形象,犹如在人的眼前耳畔。读者可从诗中所展示的“情形色相”中感受到诗人幽寂孤愤的心境。但是那股“忧思”仅仅是一种情绪、一种体验、一种感受,人们可以领略到其中包含的孤独、悲苦之味,却难以把握其具体的内容。“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外”,便是此诗显著的特点。
其实,如果能透彻地了解阮籍其人,此诗也并不难解。阮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晋书·阮籍传》)。正如他“醉六十日”,以使文帝之“为武帝求婚于籍”,终于“不得言而止”(同上)一样,“酣饮”不过是他用以逃避现实的手段,内心的痛苦却是无法排遣的。史书中“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的描写,就正是他痛苦内心的深刻表现。所以这首诗,只要看他“孤”、“独”二字,就不难“曲径通幽”了。
此诗起首,诗人就把读者引入了一个孤冷凄清的夜境:“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酣饮为常”的诗人在此众生入梦之时,却难以入睡,他披衣起坐,弹响了抒发心曲的琴弦。这是从实景来理解。然而,也不妨把这“夜”看成是时代之夜,在此漫长的黑夜里,“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伟大的孤独者,弹唱起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诗章。
三四句,诗人进一步描写这个不眠之夜。清人吴淇说:“‘鉴’字从‘薄’字生出……堂上止有薄帷……堂上帷既薄,则自能漏月光若鉴然。风反因之而透入,吹我衿矣”(《六朝诗选定论》)。进一步,我们还可以从这幅画面的表层意义上,感受到诗人的旨趣。诗人写月之明,风之清,正衬托了自己的高洁不群;写“薄帷”、写“吹我襟”,真让人感觉冷意透背。这虽非屈子那种“登昆仑兮食玉英”的浪漫境界,但那种特立危行,不被世俗所理解的精神却是一致的。
五六句,诗人着重从视觉、感觉的角度描写,五六句不但进一步增加了“孤鸿”、“翔鸟”的意象,而且在画面上增添了“号”、“鸣”的音响。这悲号长鸣的“孤鸿”、“翔鸟”既是诗人的眼里之物、眼前之景,同时又是诗人自我的象征,它孤独地飞翔在漫漫的长夜里,唱着一曲哀伤的歌。“北林”化用《诗经》“鴥(“音郁”)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秦风·晨风》)之典,从而暗含了思念与忧心之意。“北林”与“外野”一起进一步构成了凄清幽冷之境界。
结尾二句“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诗人的笔触从客体的自然回复到主观的自我,有如庄周梦蝶后“蘧(音“渠”)蘧然而觉”,心里有无限感慨,却又无处诉说,他也许想到许多许多:“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其三十九》),却“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其三十三》),“独坐空堂上,谁可与亲者”(《其十七》)。诗人永远得不到慰藉,只能是无限的忧思,孤独地徘徊,永恒的悲哀。
纵观全诗,似是“反复零乱,兴寄无端”(沈德潜语),“如晴云出岫,舒卷无定质”(王夫之语),但如果把握了诗人“悲在衷心”的旨趣,就自可理解这首“旷世绝作”。
咏怀八十二首·其三(嘉树下成蹊)/阮籍
嘉树下成蹊(1),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2),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3)。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4)。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注释】
(1)嘉树:桃李。蹊:小路。(2)藿:豆叶。(3)荆、杞:树名。(4)西山:首阳山,伯夷、叔齐的隐居地。表达隐居的意向。趾:山脚。已:停止。
【赏析】
这首《咏怀》风格蕴藉含蓄,自然飘逸,反应当时黑暗势力的蔓延和发展,流露出诗人的心忧和难求的生存状态。诗歌的前两句即引出了古代的一个典故——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话的意思便是桃李虽不能言语,其开花之后的嫣然妩媚、结果之后的香甜美味,仍是人们心中的最爱,去欣赏和采摘它们的人自然会在树下踏出一条蹊径小路。据说诗人在庭院里种了许多桃李树木,每天看其花枝果实。而诗歌中的第二句引自梁代沈约之语,“风吹飞藿之时,盖桃李零落之日”,“藿”本意指豆类的叶子,秋风吹过,枝叶便凋零了,往日再美艳的树木一旦退下华丽的衣裳,就变成了枯木衰草,左右顿生荆棘枸杞的残叶。其表意在于植物的叶子飘落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优秀人才也开始“零落”了。
花开花落本是万物的生长规则,年复一年岁岁枯荣自然如此,可是在诗人眼中,却充满了惶惑与清冷。想起当年对功名的奢望如今已化作虚无,诗人由此进一步引发出了“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的感叹。“荆杞”本指荆棘和枸杞,因为带钩齿所以被视为恶木,此处将荆杞比作奸臣。接着诗人写道,“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此句便与前面形成因果联系,因为朝廷中多“荆杞”,而自己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因此选择驱车逃至山野,“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与前句形成递进关系,因为自身都难保了,所以更谈不上留恋妻儿了。只是诗人并没有自己想象或诗歌中表现出来的那般潇洒豁达,不然也不会有“穷途之哭”。这样也就不难理解诗人在末尾回复到天地山野上来。“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凝霜”原本是指坚硬厚重的霜,而在此处比喻恶势力的强大;“野草”是指受到黑暗势力摧残的才子。诗人四时无惑,对自己的生存状态无限感叹,因此在全诗中融入桃李、秋风、荆杞、凝霜等印象,体现了诗人的自然之情,同时又以“驱马、去西山”表现自己的高洁脱俗之志,因此自然的飘逸之风很和谐地生成了。
酒会诗(乐哉苑中游) / 嵇康
作者简介
嵇康(公元224—263年),字叔夜,谯国铚县(今安徽宿州境内)人。三国时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竹林七贤”之一,魏晋玄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精通音律,其《广陵散》成为我国十大古琴曲之一。著有《声无哀乐论》《与山巨源绝交书》《琴赋》《养生论》等作。
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百卉吐芳华,崇台邈高跱(1)。林木纷交错,玄池戏鲂鲤(2)。轻丸毙翔禽(3),纤纶出鳣鲔(4)。坐中发美赞,异气同音轨。临川献清酤(5),微歌发皓齿。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6)。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
【注释】
(1)崇:高。高跱(zhì):高耸。这句是说远远的高台耸立。(2)玄:深。(3)丸:指弹丸,轻丸喻弹丸的迅疾。毙:击中。(4)纤纶:钓鱼用的丝绳。出:钓到。鳣鲔:这里泛指各种鱼。(5)临川:在水边。酤:酒。(6)东野子:即阮侃,嵇康至交,后迁居东野,故诗人称其东野子。
【赏析】
“竹林七贤”生活在魏晋易代之际,世途艰险,故常以隐逸放达之举逃避不测之祸。他们或抚琴作诗,或垂纶长川,在大自然的芳华与清流中,获得心理上的平静和愉悦。嵇康《酒会诗》即反映诗人和竹林诸贤游览隐逸的生活。
这首诗前半部分描写诗人纵情山水的乐趣。诗篇以“乐哉”二字领起,一开始就直露出诗人置身于大自然中的莫大欢乐。远离了世俗的喧嚣,面对美妙的自然景色,目移神驰。诗人陶醉了!“百卉”四句描写诗人所见美景:各种花卉芳香馥郁,远方高台峙立,林木枝叶交横,深池中鲂鲤嬉戏。以上四句写游览之乐。接下来“轻丸”四句写弋钓之乐。“轻丸”二字喻弹丸出手的迅疾。纤纶指钓鱼用的丝绳,鳣鲔泛指鱼类。“毙”和“出”两个动词,写出了弋钓者出手不凡,技艺高超。于是,弋钓者博得了众人的同声赞美。“异气”,指众人。人所禀之气不同,故曰“异气”。“同音轨”即同声之意。刘桢《射鸢诗》描写射术之精曰:“庶士同声赞,君射一何妍。”嵇康诗中这二句与刘桢诗句意思相同。“临川”以下四句写琴酒之乐。在清流绿水之间,他们饮酒歌唱,弹琴作乐,清雅的琴声随风荡漾。“竹林七贤”都喜酒,其中阮籍、刘伶、阮咸更嗜酒如命。对音乐,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阮咸,不仅理论造诣甚高,而且是高超的演奏家。嵇康所弹琴曲《广陵散》,可谓独步当时。“临川”四句,真实地写出了“竹林七贤”放浪山水、流连琴酒的生活情景。此诗的前半部分,以“乐”字为基本的感情色彩。
“斯会岂不乐”以下六句,诗意有明显转折。内容上由前面的记叙、写景转为抒情,感情色彩由兴高采烈转为幽远深沉。当此游览、酣饮之际,东野子却无法来此欢会,这足以令人憾恨。东野子指阮侃。侃字德如,仕至河内太守,是嵇康的好友。阮侃有次与嵇康别离,嵇作《与阮德如二首》,说“郢人忽已逝,匠石寝不言。”用《庄子·徐无鬼》中匠石运斤的典故,把阮德如看作难遇的知己。阮作《答嵇康诗》二首,中有“东野多所患,暂往不久停”二句。于此可知,阮曾往东野。至于他暂往东野的原因,则无法考知。或许是去做官,或许因事须在那边作短期停留。总之,那是个潜伏危机,阮侃不愿长住的地方。“斯会”二句表现的情绪从前面的欢乐转为哀伤。酒中,指饮酒时至中半。幽人即高士,指阮侃。诗人稽与阮为神交,所以饮酒之时,思友之情便自然袭上心头。“守故”同守常,意谓坚持隐逸之志。这二句补充前二句,说明了诗人为什么“恨无东野子”的内中原因。原来,东野子是幽人高士,与诗人一样以栖隐为高。两人“谈慰臭如兰,畴昔恨不早”,而现在别易会难,契若金兰的好友天各一方。这当然使诗人遗憾异常了。诗的最后二句是说借舜声寄托思念知己之心。此诗后半部分,实际上是通过抒写思友之情,表现诗人隐遁避世的高远情趣。这点,也可以说是全诗的意旨所在。从感情色彩来说,以“憾恨”为基调,和前半部分形成鲜明对比,全诗因而显得层次分明。
从写景而言,此诗和建安时期的游览公宴之作相近。但由于时代不同,此篇的精神风貌已与建安游宴诗大异其趣。诗人虽描写大自然的清丽景物,表现置身于山水之中的乐趣,但更深层的却是抒写诗人的玄虚之趣。先是诗人因自然山水之美的激发,欢愉之情腾涌;而后,却流露出一阵无可名状的哀伤,从而给整首诗蒙上一层暗淡的思辨色彩。这就是嵇康某些诗歌的一大特色。它清楚地反映出由于魏末的时代环境而引起的诗风转变。
与山巨源绝交书(康白) / 嵇康
康白:足下昔称(1)吾于颍川,吾尝谓之知言(2)。然经怪此(3),意尚未熟悉于足下(4),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5);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6),多可而少怪(7),吾直性狭中(8),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9);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10),漫之膻腥(11)。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12),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13)、东方朔,达人也(14),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15)!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16);子文无欲卿相(17),而三登令尹(18)。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19)。所谓达则兼善而不渝(20),穷则自得而无闷(21)。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22),许由之岩栖(23),子房之佐汉(24),接舆之行歌(25),其揆一也(26)。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27),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28),长卿慕相如之节(29),志气所托,不可夺也。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30),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31),母兄见骄(32),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33),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34)。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35),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36),不功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37)。此犹禽鹿,少见驯育(38),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39)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40),飧以嘉肴(41),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42),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43),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44)。以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驰之阕(45);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46);无万石之慎(47),而有好尽之累(48),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49),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50),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钩草野(51),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52),把搔无已(53),而当裹以章服(54),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55),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56),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57),则诡故不情(58),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59),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而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60),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
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61),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62),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63),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64)。此可谓能相始终,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为轮,曲木不可为桷(65),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66),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67),强越人以文冕也(68);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69),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70),令转于沟壑也(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