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斯蒂埃温文尔雅,侃侃而谈,俨然一副胸有城府、思想深邃的派头。紧接着,他淡然一笑,抬眼向身边过往的行人看去。就在此时他忽然咳嗽起来,只好停下来等这一阵猛烈的咳嗽平缓。过了片刻,他语气中带着失落地说道:“我这可恶的病总不见好,可真够折腾人的。现在是炎炎盛夏,今年冬天的时候我可要到芒通芒通,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海滨小城。好好疗养一下,治治病。至于其他的事情,只好先搁置一边了,身体是首位的嘛。”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普瓦索尼埃大街的一扇大玻璃门前,里面有三个人正在站着阅读玻璃门背面贴着的一份打开的报纸。
玻璃门上方的一排几个大字——法兰西生活报——由煤气灯光焰组成,映照得十分引人注目。行人一走到这几个耀眼的大字所照亮的地方,立马感觉像是置身白天,整个身体都是那样清晰、纤毫毕现,随即便又淹没在黑暗之中。
弗雷斯蒂埃推开了门,跟杜洛瓦说了声“请进”。杜洛瓦踏进了门,接着登上了一个从街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建造别致但肮脏无比的楼梯,接着到了一间大厅,两个实习生跟弗雷斯蒂埃道了晚安。最后,他们才在一间貌似接见室的屋子里停下来。房间内的装潢相当破旧,到处都是灰尘,绿色的仿天鹅绒帷幔褪色发黄,而且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污渍,一个个窟窿就像是一个个老鼠洞。
“请在这儿稍坐片刻,我马上回来。”弗雷斯蒂埃道。
这间房有三扇门通向外边。说话间,他已经从其中一扇门里走了出去。
房间里充满着一种难以述说的怪异气味——编辑部特有的味道。杜洛瓦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更多的是充满了惊奇。不时地有人带着小跑从他身边匆匆而过。他们从这扇门进来,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的面孔,就已经消失在另一扇门边。
在这些穿梭往来的人流中,有的是稚气未脱的年轻人,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手里拿着的纸片随着他们匆匆而迅疾的步履微微飘动;有的是排字工人,上身所穿的工装上墨迹点点,但露出里边清晰可见的雪白衬衣衣领,下身穿着呢料裤子,跟上流社会所见差不多。他们不无小心地捧着一摞摞印好的纸张以及一些墨迹未干的校样稿。这两种人之外,还有一个身材不高但穿着时髦的男士进入屋里;由于赶时髦,他身上的外套显得很紧,下身的两条裤管也是紧绷绷地贴在腿上,脚上蹬的皮鞋出乎意料地尖。显然这是一位专门出入社交场合进行采访的记者,赶回来整理提交当晚的有关新闻的。
此外,房间里也进来了一些其他人。他们气定神闲,不苟言笑,头上戴了顶高筒宽边礼帽,似乎将要与众人告别一样。
这时,弗雷斯蒂埃迈步进来,手上挽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先生,此人约四十来岁,一身黑色礼服,胸前白色领带,红棕色的头发,两撇卷曲的胡子自嘴角高高翘起,一副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神态。
只听得弗雷斯蒂埃向那人道:“那就再见了,先生。”
对方紧了紧握着他的手,说道:“再见,亲爱的。”接着就将手杖挂在臂膊上,吹响了口哨下了楼。
杜洛瓦上前问道:“这是哪位?”
“这就是鼎鼎有名的专栏作家、酷爱决斗的雅克·里瓦尔,他刚刚看完一篇校样。他跟加兰、蒙泰尔被称做是当今巴黎最为出色的三个专栏作家。他的文章妙不可言,契合时代流行元素。每周他撰写两篇专稿,一年能收入三万法郎。”
两位故友边说边准备向外走去。此时,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位蓄着长发的矮胖先生,只见他衣衫凌乱,气喘吁吁。
弗雷斯蒂埃低声跟他打了声招呼,这才说道:“这家伙叫诺贝尔·德·瓦伦,是个诗人,那首长诗《死亡的太阳》就是他的作品。他可是个一字千金的家伙。报馆要给他的每一篇小文章付三百法郎的,他写的那些东西每篇最长不过两百行。咱俩还是赶紧到‘那不勒斯咖啡馆’喝上一杯吧,我这嗓子都快冒烟了。”
到了咖啡馆,一落座,弗雷斯蒂埃便向伙计喊了一声:“请上两杯啤酒。”
等啤酒一送到,只见他手起杯落,酒已经下了肚。杜洛瓦则在一旁小口地抿着,似乎是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佳酿。
弗雷斯蒂埃不发一言,似是在思考某件重要的事情,突然,他问道:“你为何不试一下做记者这一行呢?”
杜洛瓦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过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以……我是一篇东西都没写过的。”
“这有什么的呀?任何事情都要开个头的。我想了想,我可以聘你做我的助手,为我上各处转转,拜访拜访一些人,搜集点信息资料什么的。刚开始你每月可以有二百五十法郎报酬,车马费由报馆掏钱。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去找经理说说。”
“那我可真是求之不得。”
“既如此,明天晚上你先上我家来吃顿便饭。没几个客人,也就我的老板瓦尔特先生和他太太,以及刚才你见过了的雅克·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再有一位是我妻子的女友,不过五六人而已。你觉得呢?”
杜洛瓦一阵阵地脸红发烧,神情慌乱,迟疑了好久,才开口道:“哎呀,这可叫我怎么开口呢?……我现在连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都没有。”
弗雷斯蒂埃听后很吃惊,缓缓说道:“这样子啊?这他妈的可不是小事儿。你瞧见没有,在巴黎这个地方,即使没有居身之所,也决计不能少了一身像样点的衣服。”
边这样说着,他边把手深入里边背心的衣兜,掏出了几枚金币,挑了两个金路易推到杜洛瓦面前,然后用一种饱含热情、满心真诚的语调向他说道:“这钱你先拿去用,以后你方便的时候再还我。眼下你先去租一套,或者分期付款买一套也罢,以备急需。抓紧时间办吧。明天晚饭定在了七点半,你务必准时来。我家现在就住泉水街十七号。”
杜洛瓦万分激动,抓起桌上的钱,不知道说什么好:“真是谢谢你了,你对我可实在没话说。你这么仗义帮我,我是决计不会忘记的……”
弗雷斯蒂埃马上打断了他:“你看你,说这个干吗。要不要再喝一杯?”
不等杜洛瓦回答,他转过头喊了一声:“伙计,请再来两杯啤酒。”
等这两杯啤酒喝完,弗雷斯蒂埃问道:“咱们上外面去溜达一下,你觉得如何?”
“好啊。”
于是他们离了咖啡馆,往玛德莱纳教堂的方向走去。
“咱们上哪儿呢?”弗雷斯蒂埃问道,“有人说,巴黎人都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散步的,这话可毫无道理。我就是个例外,每晚我出来散步,就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要是有个女人相伴,往布罗涅林苑转上一圈倒也不错,可是不会次次都能如我所愿。我常去买药的那家药店老板和他妻子,喜欢流连于音乐茶座,我就没这种兴致。我们现在上哪儿去?实在无处可去。离这儿不远处有个花园,叫做蒙梭公园,夏天夜间也开放。人们常常坐在树下,边享受着冷饮,边聆听着优美的乐曲。不过这公园终究不是什么娱乐场,只是供清闲的人消遣漫步的,所以门票很贵,以便能招徕美女。人们既可以在耀眼的电灯光照耀之下,在沙土小径上徜徉,也可找个或远或近的地方坐下来歇一歇,听会儿音乐。我们曾经在缪萨尔也有个类似场所,不过格调不怎么高,舞曲过多,况且地方又小,几乎没什么浓荫和幽暗的角落。只有大的花园才会有这些条件,那才动人心魄呢!你倒是说说看,咱们上哪儿好呢?”
杜洛瓦感到窘迫不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但过了会儿终究还是蹦出一句:“我到现在还没去过‘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想去那儿瞧瞧。”
弗雷斯蒂埃不禁叫了起来:“‘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的个天,现在去那儿还不得烤成个肉饼?得了,就去那儿吧。那地方总还是有点意思的。”
于是两人转过身,向蒙马特关厢街走去。
强烈的灯光照耀得戏园门面熠熠生辉,交汇于此处的四条街道,在灯光映照下,如同白昼。戏园出口处停着一长排的出租马车。
弗雷斯蒂埃目不斜视直往里走,杜洛瓦在后面拉了他一下:“我们还未买票呢。”
弗雷斯蒂埃煞有介事地回答:
“不必,我上这儿从来不用买票。”
到了检票处,三名检票员向他欠了欠身。站在中间的一位将手向他伸了过来。于是这位记者便问他:“有没有位置好点的包厢?”
“当然有的,弗雷斯蒂埃先生。”
手里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包厢号,然后推开了包着绒垫装有铜闩的门,和杜洛瓦一起进入了剧场里。
场内烟雾升腾,看上去舞台和入口处以及较远一些的地方似乎都笼罩在一片雾霭中。座位上的每个人几乎都在吸烟,有的抽着雪茄,有的吐着香烟的云雾。一根根雪茄和香烟升腾起的缕缕细小烟柱,近于白色,薄如蝉翼,飘飘忽忽直到天花板顶上,聚集在宽大的拱顶下方、吊灯四周和坐满了观众的二层看台上面,使得整个屋子一片雾蒙蒙的,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