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亮朋友 羊脂球 我的叔叔于勒
1683300000025

第25章 朋友逝世(3)

他把目光从尸体上转移开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垂着脑袋,似乎也在想着一些令人心酸的事情。虽然面带愁容,她那满头金发却是那样地俏丽,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种好像希望即将实现的甜蜜感觉。好在他正值盛年,何必杞人忧天地思考多年以后的事情呢?

因此他不觉对着这年轻的女人凝视起来。对方正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对此毫无觉察。心旌摇荡的他,随即想道:“人生在世,只有爱情才是唯一的快慰。要是能在怀内搂着一个自己所喜欢的女人,可以说那就是体味到了人生最大的乐趣了。”

不知这个死鬼交了什么狗屎运,竟与这样一个聪慧无比、貌似天仙的女人结成了伴侣?他们是怎么相识的?她怎么会屈尊嫁给了这个貌不出众、一文不名的家伙呢?后来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才使得他成为一个在社交界勉强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的各种难解谜团,让他觉得困惑,不禁想起了外界关于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传闻。不是有人说,正是这位伯爵促成了她的婚事,连嫁妆也是他送的吗?

以后她该如何继续下去?将钟情于何人?是像德·马莱尔夫人所猜测的那样,嫁给一位议员,还是一个前途光明、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强多少的美少年?她是否已有这方面的打算,是否已拿定主意?杜洛瓦恨不得钻到她肚子里去,弄清楚一切。然而他何以对此如此关心?他想了想,发现他在此问题上的焦灼,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模糊想法。这种想法,人们往往对自己也采取自欺欺人的办法而予以否认,只有往深层发掘,方可使之显露出来。

是啊,他为何不试一试,去赢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他定会成为一个非凡之辈,令人望而生畏,定会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何况何以见得他就不会成功?他清楚地感到,她对他十分有意,但决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心心相印的爱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间的相互渴求和内心深处的心照不宣。她知道他为人聪慧,行事果断,坚忍不拔,知道他是一个可信赖的人。

在她这次遇到严重困难之时,她不是千里迢迢把他叫来了吗?她为何叫的是他?难道他不应将此视为一种选择、默认和暗示吗?她在自己行将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时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因为她此时心中的他,已经是她未来的夫婿和伴侣了?

为此,杜洛瓦现在是急于想弄清这一切,想问问她,听听她的想法。弗雷斯蒂埃既已逝去,他不便和她单独在这所房子里再待下去,最迟后天就要离去。当务之急,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紧时间,委婉而巧妙地探出其内心想法,以免回去之后她不便拒绝他人的追求,造成不可挽回的遗憾。

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壁炉上的座钟,仍在有规律地发出其清脆的滴答声。

杜洛瓦嗫嚅着问了一句:“你肯定很累了吧?”

对方答道:“是的,我觉得自己已经是身心俱疲。”

在这阴森可怖的房内,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显得分外响亮,他们不由得吃了一惊,立即下意识地向死者的脸上看了看,似乎死者在倾听他们的谈话并有所反应,就像几小时以前那样。

杜洛瓦又说道:“唉!这对你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不仅彻底打乱了你的日常生活,还搅得你身心不安。”

年轻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杜洛瓦接着说道:“年纪轻轻就碰到这种事儿,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见弗雷斯蒂埃夫人仍旧不发一言,他又说道:“无论如何,你是知道的,我们之间已有约在先。我完全听从你的吩咐,我是属于你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过一只手,同时向他投来既充满忧伤又饱含柔情、令人销魂蚀骨的一瞥:“谢谢,你真好,实在没得说。要是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并有这种胆量,我也同样会对你说:请相信我好了。”

杜洛瓦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没有立即松开,而是紧紧地握着,显然想在上面亲一亲。最后,他终于作出决定,把这只皮肤细腻、有点温热、芳香扑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边,在上面亲了很久。

后来,他感到,这种朋友间的亲昵不可延续太久,于是识趣地松开了这只纤纤细手。弗雷斯蒂埃夫人把手轻轻放回膝盖上,带着庄重的神情说道:“是的,从今而后,我是孤身一人了,但我会勇敢地面对人生的。”

杜洛瓦很想告诉她,他是多么希望能娶她为妻,但难于出口。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在她丈夫的遗体旁,同她说这些话。话虽如此,他觉得仍然可以通过旁敲侧击、语带双关、含蓄而又得体的暗示语,让她明白他的心意。这样的话语并不难找。

问题是,他们面前这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正横亘在他们中间,使他感到很不自在,无法集中起注意力,巧妙地表达。况且这段时间以来,他感到,在房内沉闷的空气中,都已能闻到一股不正常的气味,也就是一种胸腔病灶的腐烂味。这就是人死之后,守灵亲属常可闻到的尸臭味。尸体入殓之后,这种恶臭将很快充斥整个棺木。

杜洛瓦于是问道:“能否开会儿窗?房内空气好像不大好。”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当然,我也感觉到了。”

杜洛瓦走过去,打开了窗户。一股夜里的凉气带着一丝馨香,吹了进来,吹得床前的两支蜡烛光焰摇曳不定。同前天晚上一样,窗外月华如水,使附近各幢别墅的粉墙显得分外洁白,并在波纹不兴的平静海面上形成了粼粼波光。杜洛瓦深深吸了口气,为自己正一步步地临近幸福之门而感到希望满怀。

他转过身,向弗雷斯蒂埃夫人说道:“到这儿来吸点新鲜空气,外面的月色好极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慢慢走过来,在他身边的窗台上靠了上去。

杜洛瓦随即低声向她说道:“我要对你讲句话,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千万不要因我在这时候同你讲这种事而生气。后天我就要走了,等你回了巴黎,就怕太晚了。我想说的是……你是知道的,我不过是个没钱没势的穷小子。但我人穷志不短,自认为并不算愚笨。再说我已经走上一条平坦大道,前程应当不错。能和一位已站在顶峰的人在一起,人们所看到的,不过就是眼前那些;但是和刚起步的人在一起,未来就难以预料了,也许会非常之好。不管怎样,记得有一天,我在你家里对你说过,我所日夜憧憬的,就是希望能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这个想法至今未变,今天再对你说一遍。你不必马上表态,让我继续说下去。现在我并非是在向你求爱,此时此地做这种事,完全是对他的践踏。我和你说这些,无非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既可做你亲密无间的朋友,也可成为你朝夕相伴的丈夫,如何是好,全在你的选择。总之,我这颗心,我这个人,全属于你。你不必马上答复我,这个问题,我们就不必在这儿谈了。将来等我们在巴黎重逢后,你再告诉我你的选择。在此之前,咱们一句话也不要再讲,你说好吗?”

他一气说完,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仿佛这些话是向着窗外沉沉暮色说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则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身子一动不动,同他一样,两眼直勾勾地茫然望着窗外洒满月光的苍茫大地。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站在窗前,默然无语,久久地陷入沉思。

“天有点凉了。”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声说道,接着转过身回到床前。杜洛瓦也跟着走了过去。

走近床边时,他发现弗雷斯蒂埃的尸体确实有味了。他把自己坐的那把扶手椅往外拉了拉,因为他实在受不了这腐烂的气味。

“无论如何,明天该入殓了。”他说。

“是的,这是自然的。木匠八点钟就来。”

“可怜的弗雷斯蒂埃!”杜洛瓦叹道。

年轻的女人也带着深深的悲伤,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

他们俩已不怎么看他。虽然他们也总有一天要死的,但不久之前,他们对他的死还是那样感到愤懑和不悦。现在,他们对此已逐渐习惯,思想上开始接受了。

他们不再说话,继续瞪着大眼,郑重其事地为死者守灵。可是到午夜时分,杜洛瓦终于抵挡不住睡神的侵扰,首先朦胧睡去了。等他醒来时,发现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睡着了。

他换了个舒服一点儿的姿势,又合上了眼,嘴里嘟哝道:“他妈的,不管怎样,还是躺在被窝里要舒服得多。”

门外突然一声响动,惊醒了睡梦中的他。看护走进了屋子。天已大亮。在对面扶手椅上沉沉睡去的弗雷斯蒂埃夫人看来也同他一样,已被惊醒。她尽管在椅子上待了一夜,面色有点苍白,但依然是那样妩媚、漂亮、娇艳。

杜洛瓦看了看尸体,不觉一惊,叫道:“看!他的胡子!”

虽然尸体已开始腐烂,胡子茬却仍旧在长,并且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与活人的脸上几天内长出的一样多。人虽已死,生命似乎仍旧存在,简直就像是要复活。这非同寻常、令人魂飞魄散的可怖景象,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随后去休息了一会儿,直到中午十一点才回来忙着将查理入棺。完事之后,他们顿时感到松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既然已经忙完死者的后事,他们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生活中,面对面地坐在餐桌旁,很想谈一些令人释然,甚至开怀的事情。

房内窗户大开,和煦的春风不时送来门前盛开的石竹花那令人昏昏欲醉的芳香。

弗雷斯蒂埃夫人提议去花园走走。于是两人到了花园里,围着一块小草坪慢慢地走着。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枞树和桉树散发的香味,吸入鼻腔,使人如痴如醉。

突然间,弗雷斯蒂埃夫人首先开口,声音低沉,神情庄重,而且和杜洛瓦昨夜在房内同她说话时一样,目光并不看对方。

“请听我说,亲爱的朋友。听了你昨晚那番话,我想了……很久很久。我不想让你没有听到我一句回话便离开这里。不过我还不能告诉你行或是不行。我们还是再等等看吧,这样双方都会有更好的了解。你也应该想事情周全一些,不要凭一时冲动。可怜的查理尚未入土为安,我之所以此时同你谈这个,是因为你既然已向我提出,那就应该让你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否则如果你性情已定型……无法理解我,不能同我相处,你对我说的那个想法,还是不如趁早打消的好。

“你要知道,婚姻对我从来不是什么束缚,而是一种组合。我希望自由自在,希望在行动、交往和出入方面都始终享有绝对的自由。如果对方对我的行为加以监视,产生嫉妒或说三道四,我是受不了的。当然,对于我所嫁的男人,我也绝不会玷污他的名声,绝不会使他名誉扫地,落人耻笑。因此我的这位夫君,一定要对我平等相待,把我当做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而不能把我视为低他一等,对他唯命是从、百依百顺的妻子。我知道,我的这一想法,很是与众不同。但我不会改变的。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

“最后再说一句:你不必马上回答,现在回答只会是匆忙间的草率,不会有什么用处。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这一切,过些日子再谈或许会更好。

“现在你去转转吧,我还得回去守灵。晚上见。”

他拉起她的手吻了很久,然后一声未吭,走了开去。

他们吃晚饭的时候才重新走到一起。由于都已经疲惫不堪,一吃完饭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查理·弗雷斯蒂埃被草草地安葬于戛纳的一处公墓。乔治·杜洛瓦决定乘中午一点半经过戛纳的快车返回巴黎。

弗雷斯蒂埃夫人送他到了车站。车到之前,两人在月台上悠闲地走了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列车终于来到,只有五节车厢,显得非常短,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快车。

杜洛瓦选好座位后又走下车来,跟她闲聊了两句,心中为自己即将离她而去蓦然升起一缕愁绪和哀伤,显得十分难舍,好像经此一别就再也见不到她。

“列车就要开了,请去马赛、里昂和巴黎的旅客赶快上车!”列车员喊了起来。杜洛瓦于是上了车,旋即又伏在车窗上同她说了几句。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列车终于慢慢启动。

杜洛瓦将身体探出车外,见弗雷斯蒂埃夫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台上目送他远去。她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立即以双手沾唇,向她投了个飞吻。

她也以同样的动作回报,但并没有放得开,仍有些犹豫不定,只将手稍稍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