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住在这里的吗?”杜洛瓦问门房的看门人。
“四楼左边那家就是。”
门房的看门人语气很和蔼,显然他对这家房客十分敬重。乔治·杜洛瓦登上了楼梯。
他感觉有点惶恐不安,心里有些不太踏实,觉得有些拘束。今天穿这样正式的礼服,可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究竟这么一身行头,穿在他身上效果怎样,他可是没一点儿把握,所以感觉处处不自在。他的脚不算大,现在脚上这双靴子也还瘦削合脚,不过不是漆皮的。礼服下的衬衫是早上在卢浮宫附近花了四个半法郎买的,布料太薄了,胸前已经有了裂缝。平常穿的那些衬衫就更别提了,就算整理得最好,也没法穿出来去赴约。
腿上的裤子显得有些肥大,没法显出腿的轮廓,像是裹在腿肚上的绑腿。而且看上去皱巴巴的,一瞅就知道是随手找来套上的古旧品。只有外套勉强说得过去,和他的身材大致相衬。
带着惶恐不安、愁眉苦脸的神情,他慢慢踏阶而上,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担心会让人瞧不起。突然,他看到对面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正在看着他。两人相距咫尺,眼看就快碰上了,他不禁后退一步。然而旋即他就惊呆了,站在对面的这个人不就是他自己吗?原来二楼楼梯口装有一面大落地镜,他刚才看见的男士,正是镜子中的自己。从镜子里看去,还能看见整个二楼的走廊。他不禁心花怒放,因为这套行头分明比自己预想的好看得多。
他住的地方只有一面小镜子用来刮胡子,所以上这儿来之前并没有机会照照全身,再加上对这套临时凑起来的行装他甚为不满,对有关缺陷深恶痛绝,心里就已自惭形秽。想到自己如此不冷静,他不禁暗自对自己的失态感到惭愧。
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装束,他简直都快认不出来那是自己了。他把镜中人看成了另一个人,并且完全像上流社会人士的样子。看上去,他的形象是那样有礼,潇洒倜傥。
现在他又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觉得自己这身打扮实在是完美极了。
就这样,如同演员推敲自己扮演的角色一般,他对着镜子里自己的一举一动仔细琢磨起来。时而看他微微一笑,时而探出手或是变换着动作,时而又在脸上做出好奇、快乐和赞同的种种表情,努力拿捏着自己在向女士们献殷勤或是向她们表示礼赞和爱慕时,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所应达到的恰如其分的状态。
这时候,楼梯边的一扇门突然开了,他担心自己会被人撞见,便加快脚步走了上去。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说不准已经被弗雷斯蒂埃的哪位客人给看见了,心中有些不好意思。
到了三楼,看见这里也有一面镜子,他就放慢了脚步,有意看看自己走过镜子前的身影。他感叹自己真的是一表人才,举手投足间得体优雅,因而满心欢喜,信心倍增。毫无疑问,就凭着他这副相貌和他不甘人后的欲望,加上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以及遇事有主见的个性,他的成功会是必然的。马上就到四楼了,他真想蹦跳着走完剩下的这一层楼梯。在第三面镜子前,他停步驻足,用熟练的动作理了理嘴角的胡髭,摘下帽子,整了整头发,像往常自己所做的那样,轻声嘟囔了一句:“这实在是个好主意。”接着,他伸手按响了门铃。
门差不多马上就打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穿戴华丽的黑色制服的侍从,一脸庄重,两颊的胡子刮得精光油亮。看到侍从穿着这般整齐,他倒又有点手足无措了,搞不懂自己为何老是心绪难宁。也许原因就在于,他无意间将自己身上这套寒酸的行头与那侍从的精致的制服暗自加以对比了一下。这时,这位蹬着漆皮皮鞋的侍从,一面接过他因担心露出斑斑污迹而故意搭在手臂上的大衣,一面问道:“先生,请问尊姓大名?”
接着,他隔着身后已经掀开的门帘向里边的客厅大声进行通报。
不料,此时的杜洛瓦突然间失去了镇定,心里边惶恐难安,简直要迈不开步子了。这倒也是,眼看他就要进入自己许久以来一直期待的,日思夜想的另一个世界了。他硬着头皮向前走去。那里有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正在等候他的到来。房间很宽敞,灯火通明,随处可见的是各类奇花异草,看上去就像个温室似的。
看见这个女人,他猛然间停下脚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这笑容可掬的女人能是谁呢?对了,他想起来,弗雷斯蒂埃可是已经有家室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这般娇艳妩媚,仪态万方,想到她应该就是弗雷斯蒂埃的妻子,杜洛瓦不禁惊诧地回不过神来。
好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吐出两个词:“夫人,我是……”
对方将手伸向了杜洛瓦:“我已经知道了,先生。查理已经跟我说了你们昨晚的不期而遇。能邀请你今晚来家中吃顿便饭,我感到很高兴。”
他立刻面红耳赤,窘迫得不知该说什么。他感到对方在盯着他看,从上到下地打量着他,端详着他,审视着他。
他想找个理由,对自己衣履不济略表歉意。却是什么理由也想不出来,何况他根本不敢谈到这一令人难堪的话题。
他坐在了一张她指给他的扶手椅上。椅子上的天鹅绒贴面柔软而弹性十足。身子一坐下就感到绒面下陷,同时身体也陷入其中,但很快就被托起来了。坐在这扶手椅里,他便感到四周好像有什么东西软软地包住了他的身体一样,因为椅子的靠背和扶手都装有柔软的衬垫。此刻,他恍然间觉得自己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美好生活;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得温馨,令人魂不守舍;觉得自己终于走出了逆境,成了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他不禁看了看弗雷斯蒂埃夫人,当然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开司米连衣裙,恰如其分地衬托出她那苗条的身材和丰满的胸脯。
她袒露着光洁的臂膀和前胸,只在胸前的领口处和短袖袖口上淡雅地镶着一层素白的花边。她高耸的金发,呈波浪状垂在脑后,在洁白的脖颈上方飘荡,仿佛一片飘浮不定的金色云霞。
不知什么原因,杜洛瓦觉得她的目光宛若昨晚他在“风流牧羊女娱乐场”碰见的姑娘。因而迎着这目光,他反而镇定了心神。她那一对明亮的眼睛中嵌着一双灰而带蓝的眸子,看上去眼内表露的表情不同凡响。而且,她的鼻子生得很是小巧,两片嘴唇却颇肥厚,下巴也略嫌丰腴,所以整个面部轮廓看上去并不分明,但也极富柔媚和娇俏,理所当然的显得风骚迷人。老实说,她是这样一个女人: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独具魅力,似是有明确的意味;一蹙眉一微笑,举手投足间都像是在表露或者隐藏什么。
一阵沉默过后,她开口问道:“你来巴黎已经很长时间了吗?”
杜洛瓦已经镇静多了,回答说:“也不过才几个月,夫人。我目前在铁路部门就职,不过弗雷斯蒂埃告诉我,他能帮助我进入新闻界。”
她莞尔一笑,神情也更加亲切了。接着,她压低嗓音轻声说道:“这我都知道啦。”
此时门铃又响了起来,随后是侍从的通报声:“德·马莱尔夫人到!”
来者是矮个子的褐发女人,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褐发小姐”。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来,浑身紧紧裹了一件极为普通的深色连衣裙,并无过人之处。
只是插在乌黑秀发上的一朵红玫瑰,显得分外夺目。这朵红玫瑰不仅烘托了她那张秀丽的面庞,更突显了她那与众不同的个性,使人第一眼就能对她留下强烈的印象。
她身后跟着的是一个穿着短裙的小姑娘。
弗雷斯蒂埃夫人快步抢上前:“你好,克洛蒂尔德。”
“你好,玛德莱娜。”
她们互相拥抱,亲吻。接着,那个小姑娘也像个大人般,不慌不忙地将她的脸颊挨向了弗雷斯蒂埃夫人:“你好,姨妈。”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那小脸上轻轻一吻,接着引导宾客分别相见:“这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朋友。这位是德·马莱尔夫人,我的好朋友,同时也是我的一个远亲。”
介绍完毕,她又加了一句:“依我说,你们来我这里做客,应该随便些才是,不要过于拘礼,更别客套见外。你们说呢?”
杜洛瓦欠了欠身,表示悉听尊便。
这个时候,门又开了。一个矮胖粗短的男士挽着一位高挑靓丽的佳丽走了进来。他就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经理瓦尔特先生。他是位原籍南方的犹太富商和金融大鳄,同时又是国会议员。他身边端庄典雅、雍容华贵的那位贵妇人,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银行世家出身,父亲名叫巴罗尔·拉瓦罗。
这之后,风度优雅的雅克·里瓦尔和长发垂肩的诺贝尔·德·瓦伦也接踵而至。德·瓦伦的衣领已被那垂肩的长发磨得油光发亮,而且上面沾了些白色的头屑。他胸前的领带歪歪斜斜,不似来此赴约前刚系上。尽管年华老去,他的举止仍如当年那般优雅。只见他来到弗雷斯蒂埃夫人身前,抬起她的手,在手腕处亲了一下。不过在他弯腰行礼之时,他那一头长发像盆倾覆的水一样,洒落了这位少妇一臂。
然后,弗雷斯蒂埃也到了。他一进门,便连声向大家致歉,说因为莫雷尔的事情而在报馆耽误了片刻。莫雷尔是激进派议员。他最近对内阁为在阿尔及利亚推行殖民政策而要求批准拨款之事,向内阁提出了质询。
仆人这时高声禀道:“夫人,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众人向饭厅走去。
杜洛瓦被安排在了德·马莱尔夫人和她女儿之间的座位。他现在又开始因不谙刀叉酒杯等餐具的使用,生怕出丑而坐立不安了。比如,他面前放着四只酒杯,有只淡蓝色的杯子是用做什么的,他可就一窍不通了。
第一道菜汤上来以后,席上无人发声。过了一会儿,诺贝尔·德·瓦伦向众人问道:“报上戈蒂埃案件的有关报道,你们读过没有?这案子实在有趣。”
于是大家便对这桩带有讹诈性质的通奸案,你一言我一语地展开了议论。不过他们的谈论,却没有丝毫家庭内部谈论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的通常样子,而是像医生之间交流某种疾病的看法或是菜贩之间议论某样蔬菜一样。所以对所谈论的事情既无惊怒,亦无愤慨,只是带着职业性的好奇和对罪行本身的视若无睹,努力探究深刻的内在原因,试图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由此阐明造成这种悲剧发生的思想活动,从科学上论证其在某种特定精神状态下的必然结果。席间的女士们对这种探究和发掘,显然也充满了兴趣。接着,他们还以新闻贩子和按行出售各类“人间喜剧”的记者,所具备的那种实用主义态度和对问题的特殊视角,将发生在最近的其他事件从各方面推究和解析了一番,且对每一事件的价值进行了评估,就跟商人们在将其商品推向市场之前,对那些商品翻来覆去地进行查验、对比和斟酌没什么两样。
之后,话题又变换到了一场决斗上。现在说话的是雅克·里瓦尔。这可是他的强项,谈论这种事谁也没他懂得多。
杜洛瓦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仅是偶尔偷瞧一眼旁边的德·马莱尔夫人,觉得她那白皙的脖颈令人着迷。她耳朵下方闪耀着一颗用金线固定的钻石,好似一滴晶莹的水珠就要滴落到她那细嫩的肌肤上。她也偶然发表一些看法,且每次开口,嘴角都会扬起一抹笑意。她的想法常常古灵精怪,出人意料,像是一个有着丰富阅历却又稚气未脱的大孩子,对什么事都是毫不在意的神情,其观点尽管略有疑虑,却是充满着善意。
杜洛瓦想对她说两句恭维话,只是一句也想不出来。只好将注意力转向了另一边她的女儿,忙着替她倒饮料,端盘子之类。小姑娘显得比她母亲要严肃得多,每当杜洛瓦替她做点什么,她总是微微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郑重其事地来一句:“劳您大驾,先生。”继而又带着一副沉思者的大人样儿,继续听别人讲话。
菜肴极为丰盛,每个人都在大快朵颐地一饱口福。瓦尔特先生不住口地吃着,几乎一言未发。每当仆人送上来一道菜,他总会目光向下,透过眼镜下方的缝隙打量一番。与此同时,诺贝尔·德·瓦伦更是吃兴勃发,毫不逊色于瓦尔特先生:他胸前的衬衣上洒了许多菜汁,他也竟毫不在意。
弗雷斯蒂埃时而面带笑容,时而表情凝重,一直冷眼旁观着眼前的一切,并时不时和妻子交换着彼此互通的眼色,好像两位合伙人在做一件艰难无比的事情,现在这件事却进行得一帆风顺。
客人们一个个都神采飞扬,谈兴愈渐高涨,声音也愈加高昂。仆人时不时走近客人身旁,附耳轻语:“是要科尔通酒还是拉罗兹堡酒科尔通和拉罗兹堡,法国葡萄酒著名产地。?”
杜洛瓦还是觉得科尔通酒更和自己的口味,每次都让仆人斟满酒杯。他感到全身涌动着一种莫名的快感:一股股热流自丹田上冲至脑际,然后向四肢扩散,很快充溢全身。他感到通体舒畅,从思想到生命,从灵魂到躯体,无不如醉如幻,酣畅淋漓。
到了此刻,杜洛瓦准备说话了。他想引起别人的关注,想别人听他讲话,欣赏他的观点。生活中有这样一些人,他们的只言片语都足以值得人们争相追捧、反复吟诵。他也要跟这些人一样,得到他人的肯定和重视。
可是议论仍然不停地继续着,千奇百怪的思想混杂在一起,只要插入一句话,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正在进行的话题立马会转到另一个上去,哪怕差着十万八千里。这时,在将当天发生的各类事件都谈了个天昏地暗,并捎带着触及到许多其他枝枝蔓蔓的问题后,大家又回到了最初,即莫雷尔先生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化问题提出的质询这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