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朱丽喃喃说道。
“是的,我陪您一起去。”
“您没有看到只能是我一个人去?”朱丽说。
“就您一个人,不会有错。”青年回答说道,“我可以在博物馆街的拐角上等着您,假如您耽搁得太久让我放心不下,我就过去找您。我向您保证,只要您告诉我有谁欺侮您,我就让他尝尝苦头!”
“那么,埃马纽埃尔,”姑娘迟疑不决地说,“我得照信上的话办了?”
“是的,送信的人不是对您说了,这关系到您父亲的安危吗?”
“可是,说到底,埃马纽埃尔,他有什么危险的呢?”姑娘问道。
埃马纽埃尔踌躇了一下,最后他觉得现在已是刻不容缓,必须让姑娘当机立断。“您听我说,”他说道,“今天是9月5日,对吧?”
“没错。”
“今天11点钟,您父亲将要支付约30万法郎的期票。”
“是的,我们都知道的。”
“可是,”埃马纽埃尔说,“他银箱里的钱还不到一万五千法郎。”
“会有什么事吗?”
“事情是,假如到今天11点钟前,您父亲找不到人来帮他一把,12点钟他就只得宣告破产。”
“噢!走吧!走吧!”姑娘喊了起来,一边拉着青年就跑。
这时,摩莱尔夫人一五一十给儿子说明了情况。马克西米利安知道,自从父亲接二连三遭受不幸之后,家里的开支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但是,他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地步。他顿时魂飞魄散,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冲出套间,急速奔上楼梯。他认为这时父亲会在办公室,于是敲办公室门,但没有动静。他仍在办公室门外等着,但是听到卧室的套间门打开,于是转过身去,一眼看见了父亲。原来摩莱尔先生没有再上楼去他办公室,却回到他的卧室,直到这时候才出来。摩莱尔先生一见到马克西米利安,不由得惊喊了一声,他不知道儿子已经回到家中。这时他在原地愣住了,一动不动地呆站着,只是用左臂紧紧按住藏在礼服下的什么东西。马克西米利安急忙下楼,一下扑向父亲紧紧抱住父亲的脖子,但是他又猛地往后缩了缩,立即伸出右手按住父亲的胸口。
“爸爸,”他一下变得面无人色,说道:“你为什么在衣服下面塞了两枝手枪?”
“嗨,我担心的就是这么问我。”摩莱尔说。
“爸爸!爸爸!天哪!”青年喊道,“拿这些枪究竟是为了什么?”
“马克西米利安,”摩莱尔注视着儿子回答道,“你已长大成人,是个讲信誉的汉子了,来吧,我把情况给你说说。”摩莱尔迈着坚定的步伐上楼向办公室走去,然而跟在后面的马克西米利安却是步履蹒跚。摩莱尔把门打开,等儿子一进屋便把门关上,然后穿过候见室,走到写字台前,把两枝手枪放在桌子的一个角上,然后伸出手指了指一本摊开着的账本。账本上分文不差地记载了公司的财务情况:半个钟头后摩莱尔必须支付287500法郎,但他的现有款只是15257法郎。
“你自己看吧。”摩莱尔说。
青年把账目看了一遍,一时间变得惘然若失。摩莱尔在旁边一言不发,既然数字已作出了无情的判决,还有什么好⑧碌哪?
“为克服这场灾难,”过了一会儿青年才开口说话,“你是否已想尽一切办法了,爸爸?”
“是的。”摩莱尔回答说。
“再没有可收的钱可指望了吗?”
“一点没有了。”
“所有的周转金都填上了吗?”
“都搜空了。”
“再过半个钟头,”马克西米利安阴郁地说道,“我们的家门就要蒙受耻辱。”
“血可洗清耻辱。”
“你说得对,爸爸,我能理解你。”于是他伸手去拿手枪,“一支给你,一支给我,谢谢!”
摩莱尔拉住他手,说:“你母亲……你妹妹……谁来养活她们?”
青年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颤,“爸爸,”他说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应该活下去?”
“是的,我要你活下去,”摩莱尔接着说,“因为这是你的责任。马克西米利安,你头脑冷静,意志坚强……马克西米利安,你不同于普通人,我没有什么要劝告你的,也没有什么要嘱咐你的,我只有一句话要给你说,你应该置身局外再想想你的处境,然后再作出你自己的判断。”
青年思索片刻,两眼中闪出一种极其崇高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然后缓慢而沉痛地摘下肩章和证章。“好吧,”他一面向摩莱尔伸出手,一面说道,“你可安详谢世,而我得活在这世上!”摩莱尔几乎要跪倒在儿子面前,但马克西米利安急忙拦住,一瞬间两颗高尚的心连在一起跳动。
“你可知道,这不是我的过错。”
马克西米利安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爸爸,你是我生平所见的最正直善良的人。”
“很好,要说的都已说了,现在你回到你母亲和妹妹身边去吧。”
“爸爸,”青年跪下一条腿说,“为我祝福吧!”
摩莱尔双手捧住儿子的头,拉着他朝自己靠了靠,然后在儿子头上吻了好几下,说道:“噢,是的,是的,我以我自己的名义,以我家三代人无可指责的的名义为你祝福,听吧,这是三代人借我的声音所要说的话:厄运摧毁的大厦,上帝可以重新建起。看到我这样离开人世,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怜悯你,不肯宽容给我的时间或许又会给你,要努力做到决不说那有失体面的话,干吧,开创你的事业。年轻人呀,你要热忱进取,勇敢奋斗。要活下去,你自己,你母亲,你妹妹,都要节衣缩食,这样,只要日积月累,财富会逐渐增加,我欠下的可偿还,你手中的也可充实。总有一天你可以就在这办公室说,我父亲谢世因为他没有能做到今天我能做到的事,但是他死得安详泰然,因为他在离开人世之时知道我会办到,想想吧,这恢复名誉的一天将是多么美好,多么伟大和庄严。”
“啊,爸爸,爸爸,”青年喊道,“你是可以不走这绝路的呀!”
“如果我留在世上,情况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仍活着,关切会变成怀疑,怜悯会变成暴戾。如果我苟延残喘,我只是一个自食其言,有债不能还的人,只是一个破了产的人。相反,如果我死了,马克西米利安,你不妨想想吧,我的尸体倒是一个正直而不幸的人的尸体。活着,我最好的朋友也会远远躲开我家;死了,马赛全城都会含泪送我去最后的安息地;活着,你会因我的名字而羞愧;死了,你可昂起头说:‘我父亲自裁谢世,因为他生平第一次出于无奈而食言。’”
青年呻吟了一声,但他好像是已决心忍辱负重了,因为他又一次被说服,不是从感情上,而是从理智上被说服。
“现在,”摩莱尔说,“让我独自在这儿吧,设法让你母亲和妹妹走开。”
“你不想再跟妹妹见上一面吗?”马克西米利安问道。青年心中隐隐约约对父女相会怀有最后一线希望,于是想出了这个主意。
摩莱尔只是摇了摇头,“今天早上我已见过她,”他说道,“和她告别过了。”
“你对我还有什么要特别嘱咐的吗,爸爸?”马克西米利安哽咽着问。
“有的,我的好儿子,一句不可忘却的嘱咐。”
“说吧,爸爸。”
“只有汤姆生—弗伦奇这家商行是同情我的,他们可能是出于仁爱,也可能是出于自私,但用不着我来猜透人心。这家商行的代表在10分钟之后会来提取一笔287500法郎的期票,他曾给我——我要说清楚,是主动而不是答应,给我三个月的延缓。这家商行应该首先还清,我的孩子,那位代表的恩情永不可忘。”
“我记住了,爸爸。”马克西米利安说。
“现在我们再次告别吧,”摩莱尔说道,“走吧,走吧,我需要独自一人在这儿。遗嘱放在我卧室的写字台里,你自己去找吧。”
青年只是站着,却不肯动弹,他觉得应该走,但没有气力走。
“听我说,马克西米利安,”父亲说,“假定我是你那样的军人,现在命令我去攻打某个碉堡,你也知道我只要冲上去就会被打死,难道你就不会像刚才那样对我说:‘冲上去,爸爸,因为不冲就是玷污自己的名誉,与其受辱不如战死’?”
“是的,是的,”青年说,“是的。”于是他哆嗦着紧紧拥抱摩莱尔,“好吧,爸爸。”说完,他急步冲出了办公室。
儿子走后,摩莱尔两眼紧紧盯着门口,静静地站立了片刻,然后伸手摸铃绳,拉响了铃。不一会儿科克莱斯来到办公室,他已不是原先的那个科克莱斯,三天来一个顽固的念头已把他摧垮,一想到摩莱尔父子公司即将付不出款,他就羞愧得直不起腰,20年来他还第一次感到这种抬不起头的屈辱。
“可敬的科克莱斯,”摩莱尔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声调说道,“请你上候见室等一位先生,他曾在三个月前来过,这事你是知道的,这是汤姆生—弗伦奇商行的代表,人来了就告诉我。”
科克莱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去候见室坐下等人。
摩莱尔一下倒进自己的椅子,两眼朝挂钟望去,他还有7分钟的时间,这是最后的7分钟了。钟上的指针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走动,他似乎能看到那指针在向前推进。
这个人,他毕竟还年轻,他的想法不一定正确,但至少有他独到的一面,现在他行将离别世上他所喜爱的一切,抛弃那给他家庭带来温暖的生活,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必然思绪万千,非笔墨所能形容。但是,他虽然额头挂满汗珠却仍忍辱含羞,虽然珠泪盈眶却仍对天仰望,我们也可略微知道他的思念。时钟的指针不断地向前推移,两枝手枪都已上好子弹。他伸手拿起一枝,嘴里喃喃地念着女儿的名字。接着他又把这致命的武器放下,拿起笔写了几个字,他似乎觉得对爱女的诀别的话还未说尽。然后他再一次朝挂钟转过脸去,这时他已不再按分计时了,而是读秒了。他重新拿起手枪,嘴微张着,两眼紧紧盯住挂钟的指针,然后拉枪栓给手枪上膛,他听着这声响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额头又一次挂满汗珠,但更加冰冷透人,他的心已被哀伤极其残忍地撕碎。他听到临楼梯的那扇门的铰链嘎地响了一下,接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时钟即将敲响11点钟。他没有转过身来,而是静等科克莱斯喊那一声“汤姆生—弗伦奇商行代表到”。他正举起手枪,枪口渐渐贴近嘴巴……
突然他听到一声喊叫,那是他女儿的声音。他转过身来,一眼望见朱丽,手中的枪顿时滑落了下来。
“爸爸!”万分喜悦的姑娘气喘吁吁地高喊道,“得救了!你已得救了!”她扑到父亲怀里,一只手高高举起一只红丝钱袋。
“得救了!我的孩子!”摩莱尔说,“你说什么?”
“是的,得救了!看,你看呀!”姑娘说。
摩莱尔接过钱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因为他模模糊糊地还记得,这钱袋原先是他的。钱袋里一边是一张287500法郎的期票,而且已经签收。钱袋的另一边是一颗榛子一般大的钻石,还附着一张羊皮纸的字条,上面写着:“朱丽的嫁奁。”摩莱尔用手摸了一下额头,他觉得这是在做梦。这时,时钟连敲了11下。这当当的报时钟声每敲响一下,都仿佛是一把钢锤“当”一下敲到他的心上。
“喔,孩子,”他说道,“你讲讲吧,这钱袋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在麦杭巷15号6楼一间可怜的小房间的壁炉角上找到的。”
“可是,”摩莱尔高喊道,“这钱袋不是你的呀。”朱丽于是把上午收到的信递给父亲看。“你是一个人去的吗?”摩莱尔看完信问。
“埃马纽埃尔陪我去的,爸爸,说好他在博物馆街的拐角上等我,可真奇怪,我出来的时候他不在那儿了。”
“摩莱尔先生!”楼梯上有个声音喊道,“摩莱尔先生!”
“是他在喊。”朱丽说。
就在这时,埃马纽埃尔进了办公室,他高兴和激动得嘴都合不上了。“‘埃及王’号!”他喊道,“‘埃及王’号!”
“喔,什么?‘埃及王’号!你疯了,埃马纽埃尔?这船已经沉没了,你是知道的。”
“‘埃及王’号!先生,信号说的就是‘埃及王’号,‘埃及王’号进港了。”
摩莱尔倒在他椅子上,他已支撑不住了,也集中不起精神把这前前后后的事理出个头绪,因为这实在是难以置信,闻所未闻,简直像是神话故事。这时他儿子也走了进来。
“爸爸,”马克西米利安喊道,“你怎么能说‘埃及王’号已经沉没了呢?码头⊥岗已经打出信号说‘埃及王’号进港,而且这船也确实正在进港。”
“大家都听我说,”摩莱尔说道,“真要是这样,那一定是上帝创造的奇迹,太不可能,太不可能了!”然而,他双手捧着的钱袋,那张签收了的期票,那颗光彩夺目的钻石,不都同样是难以置信的吗?但又都是千真万确!
“喔,先生,”科克莱斯也不由得喊了起来,“这‘埃及王’号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吧,”摩莱尔站起来说,“我们去看看吧,假如这消息是假的,但愿上帝能可怜我们。”
他们都下了楼,摩莱尔夫人一直在楼梯上等着,这可怜的妇人连上楼进办公室的勇气都没有了。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卡纳比埃街。码头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一见摩莱尔,大家都给他让路。“‘埃及王’号!‘埃及王’号!”人们纷纷喊着。
果然,闻所未闻的奇迹就在眼前。圣让堡的正前方一艘帆船正在下锚和收帆,船尾写着白色大字:“埃及王”号(马赛摩莱尔父子公司),船的大小和模样同那另外的‘埃及王’号完全一致,船上装的也是胭脂红和靛青。甲板上戈马尔船长在指挥,佩内隆这老水手正挥手向摩莱尔先生打招呼。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就是证据,而在场的上万人则都是证人。
摩莱尔父子在堰堤上拥抱起来,目睹这一奇迹的马赛人都在为他们鼓掌欢呼。这时,一个蓄着满脸黑胡须的男子正躲在一处哨亭的背后,远远望着码头上的热闹场面,心中十分感动,他喃喃自语地说:“尽情欢乐吧,高贵的心。上帝必为你过去和将来的善行而降福于你,但愿我的感谢之情同你的慈善之举一样,无声无息不为人知。”于是,带着一丝愉快和幸福的微笑,从他隐蔽的地方走了出来,乘着大家都被这少有的奇事所吸引,谁也不来注意他的时候,来到岸边当码头用的狭小的台阶上,连喊了三声:“雅科波!雅科波!雅科波!”一艘小艇向他驶来,接他上了船,接着送他到一艘设备豪华的游艇边上。他像水手一样,非常轻快地一跃,登上游艇的甲板,又一次望了望摩莱尔。这时的摩莱尔高兴得热泪盈眶,正热忱地同旁边的人一一握手,他目光茫然恍惚,似乎想在天上寻找他一心要感谢的,然而又是不可知的大恩人。
“现在,”那位陌生人说道,“再见了,善良、仁慈和感激!再见了,快乐和喜悦的情感!我已替天报偿了善人……愿上帝容我代行惩罚恶人之责!”说完,他打了一个暗号,那游艇似乎就等这个出发的信号,即刻向港外大海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