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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汉初功臣外戚宗室三系的斗争(1)

项羽灭掉了,天下就算太平了么?还没有呢,当时还有几种特殊势力。

其(一)是“功臣”。侯国革命时代,革了命,谁应当做皇帝是一定的;譬如夏亡之后,做皇帝的当然是汤,商亡之后,做皇帝的当然是武王。断没有伊尹、太公出来和他竞争的道理。平民革命时代就不然了,你好做,我也好做。项羽虽灭,韩信、彭越,……个个和汉高祖资格平等的,怎教他不生心?做皇帝的如何不要疑心他?疑心他,他如何不要自卫?这班人又都是身经百战的,如何不可怕?在各种特殊势力之中,这一种要算是最危险的了。

其(二)是“宗室”。这一种特殊势力,是有意造出来的。当时的人对于封建有两种心理:一种是被灭的人,要想恢复固有的基业。秦朝末年,六国之后,纷纷自立,就是这一种心理。一种是灭掉人家的人,要想封建自己的子弟亲戚,以为屏藩。淳于越劝秦始皇:“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就是这一种心理。这种议论,秦始皇没有实行,汉高祖却实行起来了。

其(三)就是“外戚”。外戚成为一种特殊势力,其根本也是从历史上来的。当分裂的时代,部落和部落,国家和国家,总是互相仇敌。能够互相联络的,本家之外,自然只有亲戚。终汉之世,外戚的为害最烈,难道汉朝的皇帝,性质和别一朝不同,总喜欢任用外家么?也因为汉时的社会,“去古还近”,人心为“风气所囿”,不能自拔的缘故。至于汉高祖的丈母家,更是助他取天下的,事成之后,自然也成为一种特殊势力了。这里头的关系,读史的人都不大留意。我现在把他揭出来,却是很有趣的。

《史记·高祖本纪》:单父人吕公善沛令,避仇从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杰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季箕箒妾。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尝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也。卒与刘季。吕公女,乃吕后也。生孝惠,鲁元公主。

看“避仇从之客”一句,便知道吕公也不是安分之徒,正和“好酒及色”、“不事家人生产”的人是一路。再看:

高祖为亭长时,尝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之。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这十个字,妙不可言。一句话点穿他都是造谣,毫无对证。

秦始皇帝尝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尝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尝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

可见当时“造谣惑众”,两口子都是串通了的。还有吕后的妹夫樊哙,是和高祖同隐于芒、砀山泽之间的,沛县人起兵时,就是托他去寻找高祖。吕后的哥哥,一个唤做泽,一个唤做释之,都是跟随着高祖起兵的。高祖彭城之败,得了吕泽的兵,方才站住。吕氏一系,有这许多人,如何不要成为特殊势力呢!所以当时的人说:“吕氏雅故,推毂高帝就天下。”见《史记·荆燕世家》。这句话,实在不是瞎说的。

当时的功臣,有封地的,都给高祖和吕后两个人灭掉。这个可算刘、吕两系,合力以摧残功臣系。

齐王韩信。韩信破齐之后,就自立做了齐王,这时候,高祖没法,只得因而封之。到破了项羽以后,便“驰入齐王信壁,夺其军”。把他改封做楚王。后来又用陈平的计策,伪游云梦,趁他来谒见,把他捉起来,说有人告他造反,带到京里,赦了他,封为淮阴侯。前一九七年,代相陈稀反了,高祖自将去打他,吕后在京城里,又叫人诬告韩信谋反,把他杀掉。

梁王彭越。高祖背约追项羽的时候,约会韩信、彭越,他俩都不来。高祖没法,用张良的计策,加给韩信封地,又封彭越做梁王,他俩才都来。韩信死这一年,也有人告他谋反,高祖便把他废了,徙之于蜀。走到路上,遇见吕后;彭越哭着对她说实在没有谋反,求吕后替他做主,放他回家乡。吕后便带他到洛阳去见高祖,说:“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于是再叫人告彭越谋反,又把他杀掉。

韩王信。韩国的子孙,以勇敢著闻的。高祖定三秦时,叫他击灭郑昌,就立他做韩王。天下既定,把他迁徙到晋阳,要想靠他抵御匈奴,他便自告奋勇,请徙治马邑(如今山西的马邑县),汉朝许之。谁知道时候,匈奴兵力很强,把他围了起来,他抵敌不过,只得差人求和。这件事给汉朝知道了,便去责问他,他急了,就索性投降匈奴,带他入寇。韩信死的这一年,给汉朝将军唤做柴武的打死。

淮南王英布。英布本来是项羽的降将,自然不能自安,也是韩信死的这一年造反,明年,给汉高祖打败了,逃到江南,吴芮的儿子吴臣把他骗去杀掉。

赵王张敖。张耳给陈馀打败之后投奔汉王,后来跟着韩信去打陈馀,陈馀死后,便立他做赵王。张耳死后,儿子张敖,接续下去。又尚了鲁元公主。高祖走过赵国,张敖出来迎接,甚为恭敬。高祖却“箕踞嫚骂”,赵相贯高不忿,就想谋弑高祖,事情没有成功,倒给人家告发起来。同谋的人,都图个自尽。幸而贯高挺身到京,力白张敖并不知情,张敖的性命,才算保全,然而赵王的位子,却保不住了。这是前一九九年的事。

燕王卢绾。卢绾和高祖是同乡,他的父亲,就和高祖的父亲,是好朋友。卢绾和高祖同日而生,长大来,又是好朋友。高祖击灭臧荼,就封卢绾做燕王。后来高祖去攻陈豨,卢绾也派兵夹攻,陈豨差人到匈奴求救,卢绾也差个张胜到匈奴去,叫匈奴别救他。这时候臧茶的儿子在匈奴国里,对张胜说道:“你们何必急急攻陈豨,陈豨灭亡,连你们燕国,也保不住了。”张胜以为然。就叫匈奴发兵攻燕,好等燕国借此撤兵自救,不去攻陈豨。卢绾见张胜去后,匈奴的兵反来攻打,说张胜反了,就上书汉朝,请族诛张胜。不多时张胜回来,说明原因,卢绾才知道他都是为着自己,懊悔不迭,就随意杀了一个人,对汉朝说是张胜。后来这件事情发觉了,汉高祖便叫樊哙去打他。卢绾逃出长城外。这时候,高祖已经病了,他和高祖毕竟是有交情的,时时在长城外打听,想等高祖好了,亲自进京来解释。后来知道高祖死了,便逃到匈奴,死在匈奴国里。

只有长沙王吴芮,因所封的地方很小,而且偏僻,无关大局,所以没有灭亡。当时所封建的同姓,却有:

荆王贾。高祖的从父兄。韩信废后,分其地,立贾和楚元王。英布造反的时候,刘贾给他打死。

楚元王交。高祖的同父弟。

吴王濞。高祖兄仲的儿子,英布灭后立的。

齐悼惠王肥。以下七王,都是高祖的儿子。

代王恒。就是文帝。代本来是封高祖兄仲的(仲名喜),仲为匈奴所攻,弃国逃回,才拿来封文帝。

赵隐王如意。张敖废后立的。

淮南厉王长。英布灭后立的。

梁王恢。彭越灭后,立恢和淮阳王友。

淮阳王友。

燕灵王建。卢绾废后立的。

“高祖刑白马与诸侯盟,曰: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这个真可算得把天下当一家的产业了。

高祖死后,形势就一变,变做“外戚一系,内斗功臣,外斗宗室”的样子。原来吕后的干政,不是从高祖死后起的。《史记》上说:“戚姬幸,常从上之关东,……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益疏。”高祖固然是个好色之徒,然而吕后的留守,却不尽因“色衰爱弛”的缘故。高祖从灭掉项羽以后,重要的战役,大概是自将,还要出去巡行,一年倒有半年不在京城里。这时候,京城里的事情,不是交给吕后,是交给谁?若说全权付托宰相,却并没这一回事,请看《萧相国世家》自如。所以高祖死后,吕后出来管理朝政,她这资格,是早就养成了的。吕氏一系,又有许多人夹辅她,自然没人敢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