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海上流浪汉的首领过来时,那些喧嚷之声尚未完全平静下来。他拿了几只黑色的瓶子过来,我们开开心心地喝起了瓶中物。我们一直在世界尽头居住,又年少气盛,我的血液因此灼烧起来,就像一团烈火,我的心仿佛海浪在悬崖上飞溅起来的泡泡,轻盈极了。房间的一隅堆放着很多皮毛,恩卡就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她似乎有些恐惧,睁大了双眼。那个长着海狮鬃毛似的头发的男人紧紧盯住她,一直盯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手下随后搬来了一捆又一捆东西,都是阿卡屯没有的。他将它们全都摆放到我眼前。其中包括体型或大或小的枪支,火药、子弹、炮弹,闪闪发光的斧子、大刀,使用方便的工具,以及大量奇特的玩意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它们。我可以得到所有的东西,他用手比划着对我说。那时候,我觉得他肯定是个大人物,要不然怎么会如此慷慨。但他随后又比划道,他要带恩卡上船,跟他一起离开这里。你们理解我的意思吗?——他要带恩卡上船,跟他一起离开这里。一刹那间,先人的血液在我的身体里热烈奔涌起来。我准备刺穿他的身体,为此我抄起一支矛,但我手臂中的力气已经被那诡异的瓶中物掠走了。他抓着我的脖子,迫使我的脑袋胡乱地撞在房中的墙壁上,就是这样。在他的推撞下,我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双腿也软下来,就如同初生的婴儿。他拽着恩卡走向门口,当时恩卡一边尖叫一边信手从房中抓了些东西,那些东西倒在我们身边,最后搞得满地狼藉。他索性伸出壮硕的手臂抱起恩卡,恩卡抓住他的黄头发撕扯起来。他却像一只发春的巨大雄海豹似的大笑起来。
“我一路爬行,来到了沙滩上面,吩咐我的手下过来帮忙,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十分畏惧。唯一能称得上真男人的只有亚希?怒西,只可惜那帮家伙抄起船桨击打他的脑袋,等到他们终于肯停下来时,他已经脸孔朝下,卧在了沙滩上,连动都不能动了。那帮人随后便利用顺风的时机,一面唱歌一面扬帆起航了。
“大伙儿那时候都说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在阿卡屯打架,制造流血事件了,如此想来,这也称得上是一件好事。然而,我始终都没有出声。我在月圆当日往我的皮船上放了鱼和油,跟着便开始往东航行。我见识了许许多多的岛屿和人。此前我一直生活在世界尽头,等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世界是非常大的。我用手比划着和人们交流,但他们永远都在指示着东方,双桅帆船也好,长着海狮鬃毛似的头发的男人也好,他们全都没有看到过。我休息的地方,吃到的食物,遇到的陌生人全都千奇百怪。不少人以为我已经疯了,便将我当成取笑的对象。但一些老人有时也会为我祈福,每到这时,他们就会让我与太阳光面对面。另外还有些年轻女子噙着眼泪问我有关那艘从别处来的船,恩卡,以及那些船员的事。
“我就是通过这样的途径从汹涌的大海和暴风雨中穿行而过,抵达了乌纳拉斯卡岛。我在那地方找到了两艘双桅帆船,但我要找的那艘船并非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继续东行,在这个过程中,世界不断扩大。我始终没有打探到那艘船的下落,尽管我的足迹已经踏遍了乌纳莫科岛、科迪亚科岛和阿托格纳科岛。一天,我抵达了某个地方,那里分布着很多岩石。在那片地区的山地里,有不少人挖出了几个巨大的洞穴。他们将挖出来的石块装到一艘船上,那也是一艘双桅帆船,但并非我在寻找的那艘。由于石头这种东西随处可见,我便感觉他们正在做的这项工作就像小孩在闹着玩一样。不过,他们强迫我帮他们的忙,还向我提供食物。当船走到深水处时,船长便要求我离开,在此之前,他还给了我一些钱。当我问及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时,船长朝南方指了一下。我便用手比划道,我希望能跟随他。他一开始光是冲我笑,后来才叫我继续待在船上帮他们的忙,因为船上的人手不够用。我开始学习他们讲话的方式,在他们拉锚索的时候帮上一把,当狂风骤起时去将紧绷绷的船帆收起来,还跟他们轮流做舵手。我的先人身上流淌的血液跟他们这帮船员原本就是一样的,因此我有这种表现也不出奇。
“我原想,要将找到他变成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只需要融入他的同族即可。一天,陆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的船便从海峡驶向了海港。我原以为此处的双桅帆船的数目,我用手指就可以数得过来。但码头上到处都停泊着这样的船,接连好几英里都是如此,它们就像数不清的小鱼儿拥挤成一团,彼此之间简直没有丝毫缝隙。我上了这些船,问起那个长着海狮鬃毛似的头发的男人。船员们笑着用他们本国的语言给我做解答。原来那帮人来自世界的另一边,到了这时我才了解到这一点。
“我进入城市中,所有路人的面孔我都不会放过。但人实在太多了,简直数不过来,就如同密密麻麻地汇聚在沙滩浅水处的鳘鱼。我的耳朵聋了,是被那些嘈杂的声音吵的。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是被那些纷乱的景象烦扰的。我不断前行,我路过的很多地方都有着温暖的阳光和悠扬的歌声,也有很多地方是农作物丰收的平原,还有很多规模庞大的城市,其中有不少男人的生活都跟女人的生活很相似,他们的心都已经黑了,满口谎言,唯独金子才是他们最在乎的东西。就在同一时间,我的族人却在阿卡屯开心地狩猎、打渔,世界在他们眼中十分狭小。
“可我一直对恩卡那回打渔归来时望向我的眼神念念不忘。我明白自己会在时机到来时找到她。她以前经常在夜色迷离之时漫步于静谧的小道上。偶尔,她还会引诱我去追赶她,为此我要从繁密的农田中穿过去,里面湿漉漉的,全都是早上出现的露水。随后,我会看见她那芳心暗许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只会出现在恩卡这类女人的眼中。
“在走过了一千多座城市以后,我漂泊到了这里。有些人为我提供食物,对我非常友善,也有些人把我当成嘲讽的对象,更有些人咒骂我。但我始终坚持一句话也不说,我继续走在此前从未踏足的道路上,继续欣赏着各式各样此前从未见识过的景象。我的父亲是一名酋长,我本身也是一名酋长,可我有时却要帮人做苦力——雇佣我的那些人言辞无礼,铁石心肠。他们的金子都是他们的同族用汗水、心血和苦楚换来的。但我寻找的那个家伙却依旧杳无音讯,当我终于打听到有关他的少许消息时,我已经再次返回了海上,就如同一只海豹又回到了自己的老窝。那时候我已抵达了北部另外一个国家中的一座海港。在那里,我得到了少许粗略的传言,内容跟那个在海上漂泊,长着黄头发的男人有关。我终于了解到,他在那段时间正漂泊在海上,他的本职工作是捕捉海豹。
“正因为这样,我上了一艘捕捉海豹的双桅帆船,跟我同行的还有几名懒懒散散的西瓦希人。由于当时正值捕捉海豹的最佳时节,我们便开始向北方地区行进,尽管他并没有沿途留下什么印迹,但我们所走的路线却与他走过的正好吻合。接连几个月,我们一直漂泊在海上,因此变得十分疲倦。我们始终没有见到他,尽管我们聊了不少船队的话题,也听说了不少我正在寻找的那家伙所做的恶事。我们北上一直行进到普里比洛夫群岛,一队队海豹在那里的海滩上被猎杀,凶手就是我们。我们在它们余温尚存之时将它们搬运到船上。我们往船上搬运了很多很多,多到甲板上已经没有立足之地,多到从船的排水口流淌出来的只有油脂和血液。一艘轮船随后朝我们发射了炮弹,一路追逐着我们。我们将船帆全都掀下来,让船马上飞奔到海浪之中,不一会儿,浓雾就将我们的船吞噬了。
“听人家说,那个漂泊在海上,长着黄头发的家伙偏巧就在我们仓皇逃窜时来到了普里比洛夫群岛。上岸之后,他马上去了工厂,他命令自己的部分手下将工厂中的员工扣押起来,同时又命令其他手下将一万张生皮从货仓搬运到他的船上。我认为这件事确实发生过,尽管我在前面说过,这只是我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他的恶行在北部海面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因为这样,有三个在当地有属地的国家为了抓捕他,分别派出了轮船。但是我在航海的过程中却一直没跟他打过照面。有不少船长都对恩卡赞不绝口,我得到的有关恩卡的讯息也正源于此。她一直陪伴着那个男人。按照他们的说法,她现在已经习惯并且非常快乐地享受着他那样的生活方式。但与他们相比,我才是最清醒的那一个——她那生活在阿卡屯的黄色沙滩中的族人依旧存留在她心中,这一点我很明白。
“我在许久过后才返回海峡附近的那座海港。我到了那儿,马上就收到了他的消息:他为了捕捉海豹,已从海面上横穿过去,抵达了俄罗斯海南部地区的东海岸,那里气候温暖。当时我已和真真正正的船员没什么两样了,于是我便乘船跟随他去捕捉海豹,与我同行的都是他的族人。那地方刚开发出来不久,船很少。我们的船在海豹群附近,驱逐着它们往北方逃亡,就这样过了一个春天。母海豹最后全都转移到了俄罗斯的沿海地区,它们都已经怀孕了。我们那帮人又是抱怨又是恐惧。很多船员都辞了职,船长无奈地返回了出发地。大家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俄罗斯沿海经常会起雾,每天都会有几个搭乘小船的人下落不明。但那个漂泊在海上,长着黄头发的男人不会畏惧,我很清楚这一点。他将追随着海豹群,直至追到俄罗斯群岛,哪里极少有人出没。为此,我看准了在船头的甲板上放哨的那人昏昏欲睡的时机,在夜色的掩护下将一艘小船放下去,孤身一人驶向了那座温暖的岛屿。我一直在往南行进,去找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野蛮家伙,他们就居住在离江户湾不远的地方。生活在吉原的姑娘身材娇小,肌肤美丽,闪亮如钢。但我明白恩卡当时肯定正漂泊在北部的海豹窝周围,所以我不能逗留在吉原。
“江户湾聚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并无信仰,在他们的船上都悬挂着日本的旗帜。我和他们一起抵达了铜岛沿岸,那地方相当富庶,我们在船舱中堆了一大堆海豹皮。那里的海面非常宁静,我们一直没有见到有人在海面上出没。最终我们打算启程离开,那天海上的浓雾忽然被大风驱散了,一艘双桅帆船在一艘浓烟滚滚的俄罗斯军舰的穷追猛赶下,迅速驶向我们这边。我们扬起风帆,疾速奔逃,逆风已经阻挡不了我们了。但我们往前走两英尺,那艘双桅帆船就会朝我们走三英尺,因此它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缩短。那个长着海狮鬃毛似的头发的男人正在船尾处站着,他的脸上绽放出骄傲的笑容,他的手正压着横杆和风帆。我打眼一瞧,就瞧见了恩卡,她也在那里——他在海上刚刚掀起战火之时就送她到船舱里去了。我们往前走两英尺,那艘双桅帆船就会朝我们走三英尺,这我刚刚已经提过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当海浪将那艘船托起来时,它那绿色的船舵就会马上呈现在我们眼前。我稳稳当当地掌舵,同时不断痛骂他们,当时俄罗斯军舰上的炮弹已经足以射到我们的船上来了。那家伙就是故意想赶到我们前头,当我们被捕时,他就可以乘机逃走,他的用心我们都很清楚。炮火击倒了船上的桅杆,我们的船开始在风力的作用下转个不停,就如同负伤的海鸥。与此同时,他却径自驶向了水平线之外的地方——他,还有恩卡。
“我们能怎么办呢?我们做了些什么,只看那些新鲜的海豹皮就一目了然了。就这样,我们被押送到俄罗斯的一座海港,跟着又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盐矿,在那里,我们被迫做起了挖盐工人。有几个人活活累死了,也有几个人……好歹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那斯将自己肩上盖的毯子掀开,只见那里的肌肉上显现出道道凸起,显然是一些伤疤,是用鞭子制造出来的。那一幕叫人看得很不舒服,于是普林斯赶紧帮他把毯子盖好。
“在那地方,我们苦撑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些人偶尔会逃往南部,但无一例外都被逮回来了。正因为这样,我们,从江户湾来到这里的这帮人,决定趁夜抢走看守的枪支。在我们真正做到这些以后,就开始朝北方逃亡。那里地域广阔,其中有沼泽地和不少大树林,那些沼泽地都很湿润,里面存积了很多水。等到了酷寒之季,大家走在深厚的雪地中,连方向都辨认不出来了。在那望不到尽头的树林中,我们接连走了几个月,简直疲倦到了极点——我们在那地方基本找不到食物,经常躺在地上等待死神的降临,因此眼下我对那段时光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等到最终抵达冷冰冰的海岸时,我们之中只剩下了三个幸存者。其中之一是一名船长,他原本住在江户,他对这片地区的地面起伏非常熟悉,要从这里的陆地走到其他陆地需要经过哪一片结冰的海面,他也心知肚明。我们便在他的带领下继续前行,到了最后仅余两名幸存者。也说不清楚究竟走了多长时间,因为走过的路实在太漫长了。随后,我们跟五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见面了,当时我们已经抵达了那一处可以横穿过海洋的冰面。那五个当地人拥有大量的狗和动物皮,偏偏我们却一无所有。我们和他们在雪地中打成一团,最终我得到了所有的狗和动物皮,因为那五个人和船长都被打死了。我随即走上了结冰的海面,只见冰上到处都是裂纹。后来冰面开裂,我在海中飘浮了一段时间之后才上了岸,这多亏了一股猛烈的西风推动着我和我脚下巨大的冰块。接下来,我抵达了高罗文湾、帕斯提力克和牧师那边。然后我不断向南方行进,行进,最终到达了那片阳光普照、温暖如春的地区,我离家之后的第一站就是那里。
“但海里已经没有多少资源可以提供给我了,捕捉海豹要冒很大的风险,但是其中的获利却很少。船队也变得非常罕见了,我想从那帮船长和船员口中打听那个家伙的下落,但是那帮人对此却一无所知。正因为这样,我与每时每刻都在波动起伏的海洋道别了,我来到了陆地上,又开始四处寻觅,在这里,树、房屋、山峦每时每刻都在静止着。我走到了非常遥远的地方,学会了最难学的认字和读书,另外还有其他许多本领。我认为这些本领恩卡肯定也已经掌握了,所以我感觉自己能做到这些是一件好事。等到将来的某个时刻……我们……等到将来的某个时刻,这句话的意思你们自然能够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