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体质十分虚弱,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非常低,但马上就有人听见了。一个人一下子就把床头的帘子撩开了,一位老太太从紧靠床边的一张扶手椅里站起来,她穿着整洁的衣服,一看就让人觉得舒服,他们沿着当初机灵鬼第一次带奥立弗进入伦敦的那条路驶去,一副慈祥的面孔。
他从床上吃力地起身,头耷拉在颤抖的肩上,焦躁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忽然有一天,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如纸的奥立弗终于从浑然不知中醒过来了,像是刚刚做完一场漫长无边的噩梦似的。她刚才就坐在那儿做针线活。
老太太温和地说:“嘘,亲爱的,你必须保持安静,要不你又得生病的,你这次病得可不轻,非常的严重。真是幸运啊,你能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你快躺下吧,真是个好孩子。”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扶奥立弗躺下,把他额前的头发拨到一边。她看着奥立弗,那眼神是那样的慈祥,充满着爱心,奥立弗看着这慈祥的眼神忍不住地伸出一只皮包骨头的小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手上,还把她的手拉过来环住自己的脖子。
老太太眼里饱含着泪水,激动地说道:“哟!真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家伙,可爱的撒娇模样。要是你母亲像我一样坐在你身边,这会儿也能这样看着你的话,你的母亲该多幸福啊。”
“说不定她真的可以看见我呢,布朗罗先生亲自安排,”奥立弗双手轻轻地合在一起,声音极小地说道,“我感觉她好像就坐在我身边。”
老太太和蔼地说:“那是因为你现在发烧呢,亲爱的小家伙。”
奥立弗回答:“也许是吧,天国离这儿那么遥远,他们在那儿开开心心的,不可能来到一个苦孩子的床边。不过,我想只要妈妈知道我病了,即使她在遥远的天堂,也一定会为我担心着急的,她临死的时候病得很严重,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境况。”奥立弗思考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要是她知道我吃了这么多苦,一定会很伤心的,每当我梦见她的时候,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美丽的微笑。”
老太太没有回答,先是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接着又仔细地擦了擦放在床罩上的眼镜,好像眼镜也是她脸上十分重要的部位似的。她给奥立弗拿了一些清凉的饮料喝,然后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奥立弗对这些新朋友的细心照料却仍浑然不知。随着太阳反反复复的升起又落下,告诉他现在一定要安安静静地躺着,要不然又会生病了。
于是奥立弗乖巧地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一方面是由于他下定决心要听这位好心的老太太的话,另一方面,是因为刚才说的话有些超过了他身体的负荷,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不一会儿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支点亮的蜡烛移近床边,奥立弗慢慢醒了过来,透过烛光,有一位手里握着一只“嘀嗒嘀嗒”响个不停的特别大的金表的绅士,他给奥立弗号了号脉搏,说:“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啦。亲爱的小家伙,你感觉好些了没有?”
奥立弗答道:“好多了,先生,谢谢您。”
“那就好,不用客气,现在你有没有感觉饿了啊?”
奥立弗回答:“我不饿,先生。奥立弗依然笔直地躺在那张好不容易得到的床上,饱受着热病的折磨,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哦。好吧,他才受到了关怀备至的照料。
可是,我想也应该是。贝德温太太,他说他不饿。”这位有学识渊博的绅士说道。
老太太十分有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好像也十分赞同大夫是个非常渊博的人,大夫自己应该也很有同感。
大夫说道:“你是不是还很困,很想睡觉,亲爱的?”
奥立弗回答:“不是的,先生。”
大夫一副非常干练而又傲慢的神气,说道:“那应该是这么回事,不想再睡觉了,也一点也不感觉到口渴,是吗?”
奥立弗答道:“不,先生,我还有一点儿渴。”
大夫附和着说道:“和我设想的一样,贝德温太太,他感到口渴是对的。你可以给他弄一点茶喝,再有一点面包,但是不要抹奶油。不要让他睡得太暖和了,但特别记住了也别让他感觉到太冷了,你明白了吗?”
老太太又恭敬地点了点头,大夫喝了些清凉饮料,穿过了爱灵顿街的安琪儿酒家又拐向了另一条路,认为这样就可以给奥立弗喝了,便匆忙地离开了。下楼的时候,他的靴子一直发出“叽嘎叽嘎”的响声,一副富贵人的派头。
奥立弗有气无力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啊?我这是在哪里?这不是我一直睡觉的地方。”
过了不久,奥立弗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要到十二点了。贝德温太太和蔼地向他道了一声“晚安”,便把他交给一位刚来的胖胖的老太婆照顾了,老太婆还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袱,里边放着一本祈祷书和一顶大睡帽。老太婆把睡帽戴上,把祈祷书平放在桌子上,然后告诉奥立弗,她是来跟他做伴的。老太婆边说着边把椅子拉到壁炉旁,自顾地不间断地打起瞌睡来。她的头时不时地向前点着,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发出各种声音,猛地又呛得接不上气,一下子就停止了打瞌睡,但是,这一切好像对她的睡意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她最多也就是用力揉一揉鼻子,就又沉沉入睡。
漫漫长夜就这样过去了。奥立弗很早就醒了,最后在本顿维尔附近一条幽静的林荫道停了下来。在这个地方,他一会儿数一数透过灯心草蜡烛罩子投射到天花板上的一个个的小光圈,一会儿又睡眼蒙眬地望着墙壁上杂乱无章的壁纸图案。文火烤干活人也比蛆虫蚕食死尸有把握。屋子里既昏暗又安静,充满着沉闷和肃穆的格调,奥立弗不禁想到,不计其数的日日夜夜,死神一直在这里流连忘返,或许处处都留下了它那神秘诡异的痕迹,奥立弗一下子转过脸,狠狠地埋在枕头里,虔诚地向上苍祈祷。
渐渐地,他又进入了静谧的梦乡,这是只有大病初愈的人才能享受到的安宁,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让人舍不得醒来。即使就这样死亡,也没有人愿意再度被唤醒吧,醒来面对这纷繁复杂人生里的一切争斗纠纷,一切忧愁烦恼,尤其是,谁又愿意再去面对痛苦的往事呢。
当奥立弗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高高的了。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一会儿就布置好一张床,心情异常的舒畅。这场大病总算安然度过了,他重又回到了人世间。
正正好好三天,他能做的就是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安逸地靠在枕头上。他的身体依然非常虚弱,不能随便行走,女管家贝德温太太让人把他抱到楼下的一个小房间,这间屋子是她一直住的。热心的老太太让奥立弗坐在壁炉边上,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看见奥立弗身体康复得很好了,她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可是却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别有什么想法,我亲爱的,”老太太激动地说,“我是高兴才哭的,这是经常都会有的事。你看,我现在又没事了,我这是喜极而泣。”
奥立弗说:“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太太。”
老太太说道:“唉,你千万别这么说,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亲爱的,你还是快点喝肉汤吧,我听大夫说布朗罗先生今天上午要来看你,咱们得好好收拾一下,你气色越好,他越开心。”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给奥立弗盛上了满满一碗肉汤,然后倒进小炖锅里热了热,这肉汤的味道真浓啊,奥立弗思索着,要是按适当的比例浓度掺水,至少也够三百五十个贫民饱饱地吃上一顿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图画,亲爱的?”老太太见奥立弗全神贯注地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肖像画,就十分惊讶地问道。
“我一点儿也不了解图画方面的东西,太太,”奥立弗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张油画,“我其实根本就没看过几张画,对这方面一点儿也不了解,只是觉得那位太太的脸真漂亮,多温柔啊。”
“哦。”老太太说道,马车嘎吱嘎吱地响着,“孩子,画家总是喜欢把那些女人画得比她们原来的样子更漂亮,要不那样做,就找不到买主啦。发明照相机的人说不定知道那一套根本是行不通的,这买卖太真诚了。”老太太对自己的机智很是欣赏,高兴地笑了起来。数不清多少天就这样过去了。
“那——是一张画像,是吗,太太?”奥立弗问道。
“是的,”说话的时候,老太太的眼睛从肉汤转移到画像上,她慢慢抬起头来道,“它的确是一张画像。”
“太太,是谁的画像啊?”奥立弗问道。
“这个,其实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贝德温太太笑嘻嘻地答道,“我寻思着,咱们可能都不认识那画上的人。我发现你好像倒是挺喜欢那张画的,亲爱的。”
奥立弗应声答道:“这画画得可真好看。”
“哟,你不会是被它吓到了吧?”老太太发现奥立弗带着一脸畏惧的神情注视着那幅画,把小家伙安顿得特别舒适。只有在这里,不禁大为惊奇。
“喔,没有,没有。”奥立弗立刻回过头来。“只是那双眼睛看上去有一种感觉,一种像是要哭的感觉,无论我坐在哪儿,仿佛都在望着我一样,整得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奥立弗低声地补充说道,“像真的一样,好像还想跟我说话呢,只是它不能说话。”
“上帝保佑。”老太太一边嚷叫着,一边站起来。“孩子,你不要这么说。你的病刚刚要好了,身体还很虚弱,也难怪有些疑神疑鬼的。来,我把你的椅子调个头儿,这样你就看不见了。”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把椅子调过头儿去,然后开心地说:“好啦,现在肯定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