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铁灰,眼睛麻木,在下面的人群中慢慢扫视着,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在找谁?
这个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也许,他在找王涓。
王涓没有来。
也许,他在找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也没有来。
也许,他是在找那个穿雨衣的人。
可是,太阳出来了,所有的人都把雨衣脱掉了。
宣判完毕,台下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掌声。法警架着张清兆,快步朝行刑车走去……
他是被法警提上车的。
他的双腿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行刑车在人墙中缓缓开动了,它在滨市的主要路段绕了一大圈游街,然后加了速,朝城西的野外开去。
这是去巴望村的方向。
这是回家的方向。
行刑车出了城大约走了三里路就拐了弯,朝一个大坝开去。
那个大坝前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草丛,很宁静。
那就是他生命终止的地方。
以前张清兆就知道这地方是个法场,经常有死刑犯在这里被处决。每次他开车经过这一带都加速离开,免得沾上晦气。
今天,他被送来了。
昨天,张清兆被关进了一间单人牢房。
天黑之后,狱警来看望他,说:“明天你就上路了,想吃点什么吗?”
“不吃了,谢谢。”他说。
“喝酒吗?”
“不喝了。”
狱警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他的五官,慢慢退了出去。
牢房里很寂静。
他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倚着墙,望着对面的墙,呆呆地想。
这时候,他已经大梦初醒:有人在背后害他!可是,这个人藏得太深了,连一根头发都没有露出来,他怎么都想不出他是谁。
郭首义?
他跟这个看尸人素不相识,没有那么深的仇恨。
除了他还有谁?
他把从小到大接触过的人都筛了一遍,最终还是一片迷茫。
这一夜过得真快,天微微亮了。
大坝离公路有半里远,中间是一条乡间土道。
在公路和土道相连的丁字路口,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荷枪实弹的法警不允许他们再接近了。
在公审大会上,在行刑车经过的道路两旁,张清兆一直没见到王涓,也没见到父亲和母亲,警方得出了最后的结论:张清兆在撒谎。
半年后,他多想最后看他们一眼啊。
行刑车拐下那条乡间土道的时候,张清兆不抱任何希望了……
其他几个罪犯都深深低着头,只有张清兆抬着头。
他知道,不管是王涓还是父母,他们都不可能站在这里,来观看这残酷的一幕。
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地朝人群里看了看。
有三个人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胸前挂着大大的牌子,写着“张清兆”三个字,上面画着红红的“×”。
张清兆的眼睛定住了。
其中一个是郭首义,他穿着一身新西装。
一个是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那两条罗圈腿让张清兆一下就想起来,她是给儿子接生的黄大夫。
还有一个人很面生。
太阳金灿灿的,蓝天万里无云,可是,这个人却穿着雨衣,一件灰色雨衣,头上还戴着雨帽。
上了土道之后,行刑车开得很慢,张清兆一直扭着脖子,朝这三个人望。
郭首义,黄大夫,还有那个穿雨衣的人,也在静静地望着他,他们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穿雨衣的那个人脸色极其苍白,像一张纸。他的眼神像两个尖尖的冰凌,直刺张清兆的灵魂。
张清兆猛然感到这张脸有几分面熟。
他是谁呢?
好像有神灵在提示张清兆,他突然得到了一个中间答案——只要想起这个人是谁,就可以揭开所有的谜团!
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有一线获救的希望!
行刑车颠颠簸簸在土路上开着,那张苍白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张清兆使劲地想啊想啊,就是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他的时间不多了,顶多还有十几分钟!
可是,他越着急越想不起来,终于到了法场。
几个死囚犯被法警拽下了车。
张清兆早尿裤子了,但是他不知道,他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是法警把他拖到指定地点的。
他跪在草丛里,还在苦苦地想:他是谁?
此时,在他的眼中,这个世界已经变得空无一物,鸦雀无声,只有那个穿雨衣的人冷冷地盯着他。
枪声响了,他一头栽倒在地,脑袋被子弹炸出了一个洞。
他瞪着双眼,依然在想。
三年前,张清兆跟这个穿雨衣的人在公安局见过一面。
仅仅是一面,他当然想不起来了。
那时,这个人的脸和现在一样苍白,双眼却是血红的。
他叫卞,是某中学的语文老师。
他老婆在王家十字被撞死了,死得很惨。
前面说了,那天的观众人山人海。
跟他一起被执行死刑的还有四个人。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杀死亲生儿子的罪犯身上——他被五花大绑,她怀孕九个月,离生产已经不远了,可是,那辆出租车从她的肚子上轧了过去,母亲和胎儿双双死在了车轮下。
鲜血染红了地上一大片雨水。
那个可怜的孩子,没看到一眼这个人世的光明,就无声地离开了。
卞当时完全蒙了!
但是,他没有忘记追看那辆车的牌号——滨A65927,并且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很快,这个牌号的车主就被警方抓获了。
没想到,两天之后,这个叫张清兆的司机又被放了。
他到公安局去追问这件事,一个大腹便便的警察接待了他。
这个警察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走访了相关证人,这个车主当时在家里喝酒,车也停在楼下,跟这起车祸没有任何关系。你一定是把车牌号看错了。”
卞肯定地说:“我没有看错!”
警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手拿起一份文件,一边翻看一边说:“你先回去吧,我们再查一查,有了结果会通知你。”
卞一次又一次地到公安局追问结果,这个警察总是用同一句话敷衍他:“我们一直在查,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
卞看得出来,他的态度越来越不耐烦。
卞认定,肇事者就是张清兆,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警方硬说不是他。
他感到这件事的背后有文章。
有一天,他从一个邻居的嘴里偶尔得到一个重要的信息:张清兆的表哥在公安局交警队工作,是一个科长。
当时,几个邻居坐在一起议论这件事,都很气愤:“那个家伙轧死人敢逃跑,原来是有人给他撑腰!”
这一天终于放晴了,太阳火辣辣的,地上涌动着潮气。
“到法院告他,连公安局一起告!”
“没用。你说你记下了人家的车牌号,只有一张嘴。他说他在家喝酒,加上证人有三张嘴。法院信谁的?”
卞只是听,始终一言不发。
他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黑幕!
他暗暗发毒誓:一定要让对方偿他两条命!
多少个日子,仇恨之火在他的心里熊熊燃烧。
多少个日子,他辗转反侧整夜无眠。
终于,一个周密的复仇计划在他心里形成。
说是一个计划并不确切。这个计划的每一个步骤都可能发生变化,他为每一个可能发生的变化都设计出另一套行动方案。
另一些行动方案在实施过程中,每一个步骤也都可能发生不测,他再为每一个可能发生的不测都设计出另一套行动方案。
如果旁边没有人,不知道他会不会瘫下去。
假如用到了这些行动方案,那么同样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出现意外,他再为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意外分别设计出另一套相应的行动方案……
他的计划成几何倍数增长。
像一棵树,有一根主干,然后分杈,每个杈再分杈……
他的目的十分明确,而且决不动摇:首先,他要让这个张清兆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然后,大家十分意外——他的精神完全正常。
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再让他挨枪子。
卞反复计算过,这次复仇行动至少需要三个人。
他自己算一个。但是他不能露面,因为张清兆见过他一面。
还有一个是他的妻妹,叫黄波,在妇幼保健医院当大夫。
还得在火葬场收买一个看尸体的人。
这个人十分重要。他几乎是主要表演者,就像台上的木偶,而卞只是幕后牵线的,顶多他以影子的形式出现配合他一下。
由于火葬场这个人跟卞毫无关系,复仇成功之后,警方才不会联想到三年前的那场车祸,才不会顺藤摸瓜查出他。
首先,他找到了这个看死尸的人,跟他谈了自己家的冤情。
对方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只是冷冷地听着,没有表示愤慨,也没有表示同情。
接着,卞把他的计划全盘托出。对方还是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表态。
最后,卞说:“我出三万块。”
对方这才说话了:“什么时候开始干?”
卞说:“你等我的通知。”
不久,卞到安居小区租了一套房子,就在张清兆住的那幢楼对面,也是三层。
他买了一架高倍数望远镜。
站在他的窗子里,可以看到张清兆家的窗子,也可以远远看到第二医院的大门以及大门前的一段马路。
他就这样在暗处潜伏着,一晃就是三年。
他知道张清兆和王涓几点钟起床,几点钟关灯。
他知道他们周末晚上吃的是什么菜。
他知道他们两口子哪一天闹了意见。
他知道他们哪一夜没锁门……
他在等待张清兆的老婆怀孕,同时,也把复仇的时间和那场车祸的时间拉开距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清兆老婆的肚子终于鼓起来了。
他的眼里射出了两束寒光。这只潜伏在泥淖里的鳄鱼,死死盯住那个肚子,看着它一天天变大。
在那个小孩出生前半个月左右,卞穿上了一件灰色雨衣,来到了第二医院附近转悠。
他坐上了张清兆的车。
一路上,他始终没让张清兆看到他的脸。
到了王家十字,他下车之后,一下就滚进了路边的阴沟里。
阴沟里的味道难闻极了,长着一些杂草,扔着一些碎砖,还有一只死老鼠,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一张用过的手纸……
晚上,卞往张清兆家里打电话:“火——葬——场——停——尸——房——”他不但知道张清兆家的电话,甚至连他家密码箱的密码都知道。
其实,这是第二个方案,是一个不太自然的方案。
本来,卞下车之后,在地上遗留了一块火葬场的尸体牌,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黑铁片,上面写着一行竖字:滨市火葬场遗体14号。可是,张清兆下车之后并没有看到这个牌子,警方给张清兆做了一次精神检测。
结果出来之后,张望了一阵子,就上车跑掉了……
当然,第二天张清兆有可能不去火葬场,那样的话,卞就会动用另外的备用方案。结果,张清兆去了……
郭首义开始接应。
卞以为张清兆离开火葬场之后,会给交警队的表哥打电话,核实王家十字的那起车祸。
但是,张清兆没有这样做。
接着,卞和黄波在第二医院附近观察了几个晚上,等待时机,实施下一个步骤。
他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张清兆钻出车,到路边打电话。
卞见缝插针,立即溜到车前,轻轻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他上了车后,就藏在了前座和后座中间的空当里。
黄波也戴着墨镜,快步来到出租车前,守在车门口,等张清兆回来……
到了李家斜街,黄波下车了。
车上就剩下张清兆和藏在后面的卞了。这时候,卞已经在脸上贴上了白色的面膜。
两个威严的法警架着他的两只胳膊。
王家十字出现了一个穿雨衣的精神病,卞并不知道,他只感觉到张清兆的车转弯了,然后突然加了速。尽管这个路段很少有人,卞还是很担心——这时候万一有人打车,他就尴尬了。
他决定行动了。
这是他复仇的所有步骤里最惊险的一个环节,因为两个人离得太近了,他们将在一辆飞速行驶的出租车内突然面对面。
他无法判断在自己突然冒出来之后,张清兆会有什么反应。
有三种可能:一、吓一跳,赶快刹车,转身喝问:“你是谁?”
二、紧急刹车,下了车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人,最后停在几十米远的地方,回头观望。
三、一回头,当场昏厥。
为了防止第一种可能,卞专门从私人手里买了一支自制的电棍。据卖主说,这根电棍触在人的身上,即使隔着衣服,也能使人当场昏过去,但是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如果,张清兆真有那么强的心理素质,跑都不跑,那么卞只有使用暴力了。
可是,张清兆没有让他使用暴力。
他下了车就朝远处狂奔,一直没敢回头。
王涓生小孩的时候,黄波已经调到第二医院产科三个多月了。卞找的关系。
他肯定张清兆的老婆要在这家医院生产。
第一、第二医院离张清兆家最近。
第二、张清兆经常在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对这家医院十分熟悉,和门卫都成了哥们儿。
第三、张清兆的老婆怀孕之后,张清兆被枪毙。
公审大会是在市中心广场举行的,他一直带她在这家医院做检查。
王涓快到预产期的那些日子,卞几乎日日夜夜都不离开那架望远镜。
六月二十一日那天晚上,张清兆搀着满脸痛楚的王涓走下楼,开车朝第二医院驶去。卞马上给黄波打电话——那天,黄波正巧休班。
她急匆匆赶到了医院。这时候,另一医生已经给王涓做完了检查,认为还得等一阵子才能生。黄波对那个医生说:“我家里来了几个农村的亲戚,住不下,今晚我替你值班吧。”
那个医生很高兴,把几个临产孕妇的情况向她交代了一下,换了衣服就走了。
黄波戴上了大口罩,慢慢在值班室的椅子上坐下来。
卞也开着他廉价的奥拓车赶到了。
原来的计划是,由黄波把张清兆支开,没想到,他却去了一趟厕所。就在他从厕所走出来的时候,卞慢悠悠地闪进了产房。黄波早就知道张清兆老婆怀的是男孩。那次,她故意带王涓去做B超,并谎称她怀的是个女孩,就是为了制造一个无解的谜团。
张清兆带着小孩到第二医院验血的那天,卞一直跟在他后面。
抽完血样之后,张清兆可能在四处转一下,十分钟之后回来取结果;也可能一直在化验室窗前等。
如果他一直在窗前等,那么黄波就会出现,编个理由把他引到产科。结果,他主动给卞留下了空子。
他家那个小孩的化验单一出来,就被卞拿走了。
他躲进厕所,拿出相同颜色的笔,在“A”的后面加了一个“B”字。然后,他走出来,把它插进那沓化验单里,离开了。
在此之前,他反复观察过这种化验单,因此,他伪造得不露一丝破绽。
郭首义拿来的那张光盘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冷学文的出生照,那就是张清兆家小孩的照片。
医院为每个新生儿都要拍一张照片,用于制作出生卡。张清兆家那个小孩的照片洗出来之后,被黄波拿去扫描了,存进了电脑。接着,卞在电脑上把它制成黑白照片,又做了一些细微的修改,怎么看都看不出是原来的照片了,再用刻录机刻进光盘。
最后,他开始伪造背面的出生登记。
这时候,他成了上帝,他让“冷学文”的出生时辰、体重、身高都和张清兆家的小孩一模一样。
张清兆去第二医院扔小孩,同样在卞的监视中。
张清兆刚对郭首义说完,他要扔掉这个婴儿,郭首义就对卞做了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