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想把对令中符的厌恶之感压下去,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但一直没有成功,分明觉得只是转移到那一碗鱼粥上,一种秽气一直在胸腹中翻腾。
“我很痛恨自己,虽然这是头一回,但也是最后一回。”
我没有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呢?我有必要说什么吗?人家是国家干部,市卫生局的一名科长,下到区县就是局长,如果按管辖的人口计算相于南美洲的一个小国家的部长哩!
“你李医生一定很瞧不起我,说你们卫生局正管这个你怎么就干这个?是的,我也很瞧不起自己。去济世门诊部调查医疗事故以后,我发现你李医生是一位能帮助人的大夫,但我一直不敢见你,现在是非常不得已了,才厚着脸皮来求你。”
“好吧,你不必说了。明天你来找我吧,我亲自给你做一个全面检查,会给你保密的。”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一块儿的同事都没出毛病,就我倒霉。回来一个礼拜,我发现自己中毒了,吓得要死,最怕是艾滋病,就跑到外地医院,化名就医,一检查才知道是淋病。打针吃药,我很快就治好了。”
“传染给你太太了?”
“是的。”
“你太太没治好?”
“是的。你说奇怪不奇怪,吃同样的药,打同样的针,我好了她咋就没好?好了一段又来了,打针吃药又好了,但总是断不了根,结果又来了。我太太性格刚烈,又是本地人,最怕被人知道,去医院像上刑场,后来死活不去了。她去年就和我离婚了,把儿子送到外婆家,辞了平安保险公司的工作,把自己像老虎一样关在家里团团转,弄得皮包骨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说她得的是艾滋病,我没爆发她身体素质差先爆发了,都快发神经病了,连尸衣都准备好了,叫我在她死后悄悄抛尸大海,别让人知道遗臭万年,害了儿子一生。她已经自杀三回没死成了,我是走投无路,万不得已了,才来求你李医生救救她。”
同样的药治不了同样的病这是个体的差异,也是常有的事,何况男女有别,或许令中符的前妻阴道、子宫本来就有炎症存在,那就确实难治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讳疾忌医的前妻的精神崩溃了,还有可能出现幻听一类的精神病症状,以至于认定自己得了艾滋病,连后事都准备好了。这种异常病人我在原单位见过三例,亲手治疗过,有两例治愈了,有一例阴道疱疹是癔症病人,寻死多回,没能很好配合治疗,但也得到有效控制了。
我没有多想,我答应令中符,在他认为适当的时机里,我登门给他太太治病。我作出决定的时候有一种神圣的情感在周身蹿动,仿佛自己是法力无边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似的。所以,当他说今天是太太生日,他让儿子去看她,她心情好多了,是个适当的时机,我就毫不迟疑地说,那就现在去。
我明白,我今晚去其实也办不了事情。也许她会像对待令中符一样也把我拒之门外,也许还会因为多了一个人知道她的疑似艾滋病而暴跳如雷,当然,也有可能心情不错听进医生的规劝配合检查治疗。但愿是后者,我忽然有些可怜令中符了,这个男人比起我的前夫,到底还是良心大大的。
令中符签单没有付现款,我不晓得这几样从未享受过的美味佳肴多少钱,我想应该要一两百元吧。他是这里的熟客,他用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就能过神仙般的生活,当官真好,下辈子不能当医生,就当官!
黑闪闪的别克载着我在城市的灯海里航行,开进一个有花园的住宅区,停在一栋擎天柱一般的高楼前。令中符痛苦地告诉我:“李医生,刚才我已经通知太太了,我请了一位妇科专家来跟她聊聊。她开始反对,我说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医生,绝对会为她保密,她才表示欢迎。但她不愿见我,说一看到我,就抑制不住要砍杀我的冲动。”
病人有歇斯底里的精神症状了,我表示理解。令中符带我上了C座二十一层楼,按响门铃,说你放心进去吧没事的,我在外面等你。
门是自动遥控开关的,无声地向两边滑动。
尽管令中符安慰我说不会有事,我还是有些紧张,因为我马上要面对的是一个病态患者,她会不会有狂躁症举动呢?我在原单位常常被当做“李专家”让人请到患者家里去看病,皇帝一样的礼遇等待着我,回去后还能在救护箱里发现一只鼓胀胀的大红包。可是今天完全不同,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等着我呢?
当双扇门又无声地从我背后拉上,我心尖不禁一颤抖,杨子荣风雪夜深入威虎山的心情可能也是这样吧?
客厅里很亮,我眼睛一下子很难适应,仿佛墙壁上到处是白炽灯似的,而且分明感到燥热,依稀还闻到一种腐朽的气味。
“李医生,你请坐。”
我听到热情的招呼,心境立即平静下来,视野也如水澄澈了。
房间不算大,百余平方米,但装修过于堂皇,便现出一种俗气来。面前站着一位面容枯黄的女人,依稀看得出曾经是一位身材苗条、眉眼清秀的女人。素面朝天,不善衣装,粉白色高档次的衣服像吊在衣架上似的,加上清瘦的脸盘轮廓分明,真有几分刚烈之气。
“李医生,你喝茶。”
我接过一杯茉莉飘香的绿茶放在桌上,但接着我又拿起来嘬了一口,我想即使是一杯细菌,我也应该喝的,以解除她的心理戒备。
“谢谢你,你也坐吧令太太。”
“别叫我令太太!”她义正词严地说道。
“好的。”我下意识地答应。
“其实我没病!”
我最怕病人说自己没病,尤其是今晚这个特殊病人。
“一点点不舒服,在家里治也是可以的。”我斟酌词句,小心应答,“我常常被人叫到家里治病。”
“我真的没什么病。”
“令先生真的是为你好。”
“那是个浑蛋!”
“其实,我的前夫也是个浑蛋!”
我说这句话一开始真的是脱口而出,发泄心中块垒的需要吧。但骂罢突然脑际一亮,记得我姨表哥写的一本小说里曾经有这样一句话,说安慰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说得比对方更凄惨,这样就能让心靠在一起了。对!就这么办!
“我的前夫比你的前夫坏多了,你的前夫是中了人家的糖衣炮弹,运气不好,偶尔为之却不幸就碰着了,我的前夫那是搂红偎翠到处嫖宿。你的前夫还能关心你为你请医生,我的前夫传染给我了,却还猪八戒倒打一耙,说什么到底谁传染谁呀,你想想,简直天差地别哩!”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一点不假!”
“你也把他扫地出门了?”
“是的,名正言顺离婚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喝茶。”
她的心情平静多了,顿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在我们之间流淌,流淌。我端起茶杯,又硬着头皮喝了一口。我看见她的嘴唇有了血色了,她的嘴唇是脸上最值得喝彩的地方,大抵是因为嘴唇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不会因为消瘦憔悴而变形变色。
“我被传染的病比你的严重多了,是一种无法根治的性病,叫疱疹,会时好时发,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别想得到根治。但由于我是妇产科医生,也给人治性病,坚持治下去,很快就治愈了,没再复发。”
她着急地打断我的话,恨恨地说道:“我的病是一种等死的病!”
“胡说!”
“我只希望不动声息地死去。”
“你的病我能治好,肯定能治好。”
再怎么刚烈的人也有柔软之处,出乎意料,蓦地两颗黄豆般的泪珠凝上她的眼角,眼睛一眨,怦然落地。
“说定了,以后我晚上来给你治病。”我为了让她明白,我会保护她的隐私,决不会暴露什么,又着重加了一句,“都在这个时候来,谁也不会察觉!”
她无声地点点头。
我端起茶杯,将剩茶一饮而尽。倘是在别人家里,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有这种英勇就义般的表现的。
我就这样揽下了一份脏活,为时三个多月,说不清为什么,反正没有那么神圣。不过却是认识自我了:李婷还有药可救!
10
清早,长空澄澈,朝日和煦。
我来到门诊部,静悄悄的,只有清洁工在擦地板。
我走过去看看,贾和凤主任的诊室开着,她正在对镜梳妆。
贾主任很注重仪表与化妆。她六十多岁了,有着一头大波浪卷发,眉毛稀疏,眼圈发黑,鼻唇沟一直拉到嘴角,鼻尖发青,裸着几根细细的青筋,两颊下的皮肤松弛得仿佛快和肌肉脱离了。因此,贾主任都是打着浓厚的粉底,涂抹眼影睫毛膏,画眉深浅更是可见良苦用心。如果不是近距离,还是可以看见她还充满活力。这会儿,她仰起头刚要粉饰下巴的皱纹,让我看到她的一角真面目,我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酸楚之情。
“贾主任,来这么早呀!”
“喔喔,小李,早呀!”
见贾主任心情很好,我以巴结的口吻说道:“尹秋霜说贾主任你沟通病人称得上是一门艺术,叫我要好好学习,哪天我来学学方便不方便?”
贾主任由衷的高兴,连声说道:“好哇好哇,你来你来呀!”
我曾经问过赵云:“听说贾主任有一个雅号叫‘老佛爷’,我想,能叫‘老佛爷’的人肯定不是凡人!” 赵云说:“那是说她善良,菩萨心肠。贾主任来门诊部的时候我也来了,我亲眼看到贾主任救过许多人。有一个过路的女孩子昏倒在门口,贾主任叫人扛她进来,亲自给她打针喂她吃药。女孩一贫如洗,全是贾主任掏钱付费,出院时还给她五百元作路费。还有一个早孕的贵州小姐,才十六岁,只有两百元就想来做人流,让我们嘲笑挖苦一阵要回去了。贾主任骂了我们一顿,叫住女孩,要她写保证书以后不当小姐,保证书贾主任收起来,就叫我给她做药流了。贾主任不仅替她交了五百元手术费,还给她三百元坐车回去。有一个女孩才叫绝,好像是四川人,来服装厂打工两年了,在家乡的父亲病倒住院,她就‘卖处救父’。啥叫‘卖处’懂吗?哟!你也懂呀!谁晓得,倒霉透了,第一次就‘中镖’,得了淋病,还以为是白带过多,等到浑身发臭了才来就医。借的两千元只花两天就完了,出院时贾主任替她垫了两千元,还替她缝补了处女膜。那女孩表示会还钱,可一去不复还,再也没见到魂影儿,贾主任只好苦笑一声,又替她交了缝补处女膜手术费三百元。有好几个噢,都是贾主任自己掏钱给治的病,那一年贾主任的工资都花在别人身上,大家在背后议论她,有人说她钱多得用不完,不学雷锋做好事留着干啥,有人说她是好老太婆心地善良能活到一百五十岁。我们都劝贾主任,说好心没好报,没一个人回头来感谢。说贾主任,你别当菩萨了,世道太让人失望了,你瞧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都一百年没下凡了。以前大臣都向皇帝报告,说哪里哪里祥云佛光出现,哪里哪里有佛祖下凡,现当今大大小小的神仙都失望了生气了后悔了养老去了。贾主任只是长叹一声说:‘人心不古呀人心不古呀!’所以大家就叫她‘老佛爷’。” 我对贾主任肃然起敬。
贾主任的诊室人声鼎沸。
我脱去白大褂,在脸上装点不嫌多也不嫌少的笑影,来到贾主任的诊室。
诊室的长条椅上坐着好几个来看病的患者,还有几个站在一旁候诊,贾主任的两个护士忙进忙出。由于我已经向贾主任打过招呼要来拜师,所以贾主任见到我,知道来意,只是朝我点一下头。我便在她身后站着,屋里的患者都以为我也是来看病的。
坐在贾主任面前凳子上的女人四十出头,憔悴不堪,眼眶红红的。贾主任把处方写好,抬起头对她说道:“好了,去交款吧。我完全知道你的难处。是的,花不少钱了,我给你写处方时手都软了,但是,不继续治疗就前功尽弃,等于以前花的钱都白白扔进大海了,而且还搭上一副很快就能治好健康起来的身子。这笔账谁都懂得算,你自己算算看,值得不值得呢?你算完肯定说要继续治疗。这就对了,那就得手术,没有其他办法,你走到哪儿看都一样。糟糕的是,现在你的病情又暂时不能手术,为什么呢?有炎症呀,现在正是炎症发作期呀,手术会有子宫化脓危险。谁敢给你手术呢?就是谁敢你也不能答应呀,身体是你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呀。你说是不是?”
中年女人已经流下泪水了,语无伦次地诉说:“我都花一万三千多元了,打了八天针,照了这个光那个光,还吊了瓶,咋还是臭烘烘流白带?我就是怕变成癌症没法治,才把我和女儿的存款全都砸进来,咋就好不了呢?你医生说,还得来好多次,来一次要八九百一千多元,我哪里来那么多钱,还不如等死呢!”
贾主任脸上一直坚持着动人的微笑,好像红太阳一样温暖,目光柔柔的,对待亲人那样的耐心,谁要怀疑她对病人有宗教般的虔诚,谁肯定没把心长正。
“大妹子,你的苦,你的难,你缺钱,我都知道,全知道。我们做女人的难啊!你不知道,我曾经比你难几倍,苦几倍呀!得病就是遭劫,四年前,我就因为患子宫癌,做了子宫切除术。我虽然是公费治疗,但很多药没办法报销呀,要化疗,要营养,要治病,自己要花好多钱哩。丈夫死了,还有一个读书的儿子,谁能帮我呢?我们山西老家穷呀,我只好把家里的房子和有人买的东西全都卖了。命,什么时候都比钱重要。我那时也想到死,一根绳子往屋梁上一挂,两眼一闭,一了百了多清静,可是儿子呢?儿子怎么办?死都死不干净呀,没有资格死呀!”
座中有人泪如涌泉,有人欷歔叹息,也有人显出等待的急躁了。贾主任拧得出水的阴云不晓得该继续留在脸上,还是该收回去,她好久没有说话,给人们的头脑制造一幅卖房治病痛苦挣扎的悲怆人生图景。最后沉重地说道:“过去了,那个坎过去了,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大妹子,你才三十九岁,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你舍得死吗?你有权利死吗?你不为一双宝贝儿女想一想吗?你还没有病到我那个严重程度,难道你要拖到癌变再手术?我卖了房子家当,回到娘家兄嫂那儿过了三年寄人篱下生活呀!大妹子,咬咬牙,过了这座山就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有一双儿女,好日子在前头哩!”
中年妇女没有吭声,但也没有停止流泪。坐在贾主任对面的助理适时地赞助了一句:“我们是为你着想,做手术之前要消炎,做手术之后更要消炎,你就是去北京大医院也是这样。”
“我那时花掉三十多万元,再迟一点,就是花三百万元也没用了!”贾主任抬起头来,显然是对所有的候诊病人说话,“小洞不补,大洞叫苦,你们才花几个钱呀!”
有病人催促道:“贾主任,看好了没有,轮到我了!”贾主任说好了好了,就叫护士带中年女人去楼下交费治疗,中年女人站起身子抹了一下眼睛,乖乖跟着护士走了。
这种医生与病人的思想沟通在公办医院里是不可能发生的,在那里,医生就是上帝,除了询问病情之外绝对不会多说三句话。这也许就是民营医院能够在公办医院的世界里占一席之地,并且不断拓展扩大的原因吧!
我没有见过贾主任这样的医生,我也不可能成为贾主任这样的医生,我注定只能在贾主任的地盘里分享一杯残羹罢了。
《在水一方》画册引发的患者求诊高潮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