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那些人不懂政治!”令中符说,“我们局长是搞政治出身的,他很快就明白上级意图。回来连夜召集我们调查组成员开会。他说,撇开济世门诊部伪造病历的事,也撇开医院与病人双方纠纷,我们直指事实真相,也就是说,你们简单一句话告诉我,产妇吕萌腹中的胎儿,是入院之前死的,还是入院之后死的?我们说,这就不好说了,因为这样因为那样我们列举了许多原因说明只有天知道。我们局长没听几句就大发雷霆,拍案而起,指着我们咆哮:‘这个问题都没弄明白你们控告谁?写什么鸟报告?那些媒体报道谁对谁错?唯恐天下大乱?你们今夜谁也别睡觉,重新写一份报告来!’局长说罢怒气冲冲走了。当了十多年干部,听了十几年领导的话,我们当然懂得报告怎么写。很快我们就把报告写出来,但我们不敢回去睡觉,就在办公室苦苦挨了一夜。”
当官的人都靠一张嘴,他说今晚只简单说一说,结果一说大半天还没完,我要有那一张嘴巴,我一定能兜住许多病人来复诊。我提醒令中符,你又扯远了。
“好好,我再简单说两句。报告成了文件的附件,文件上有许多领导人‘已阅’的签名。文件当然也转发电视台和报社,要他们实事求是,弘扬正气。什么是实事呢?目前只有病历为证!什么是正气呢!当然也只有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因此,你们暂时成了英雄。别以为是你们济世门诊部的祈老板各方斡旋的结果,错了,生意人和政治冲突,再有钱也得靠边站!”
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怦然落地。
“李医生,请你相信我,在整个案件的处理过程中,我确确实实没有抽过祈老板一根烟,也没有收过祈老板一文钱,祈老板的钱是不会花在我们这些小干部身上的!”
我相信。
12
人只有在迈出第一步之前可以选择,一经选择了之后便成了木偶。不是你自己想做什么而是别人想做什么,你不想做什么而别人想做什么你照样得去做什么。
在济世门诊部,我落下一种不治之症:每当暗夜独处时,总觉得视野之外有一双双黑黝黝的眼睛瞪着我,偶尔还听见一声声凄厉的啼叫。我知道,那是我杀死的一条条生命索魂来了……
我曾经对卓杰然医生说过,你们的科都在救人,只有我们妇产科在杀人。他当时想了半天,笑了。
人流堕胎、剖宫刮宫,往啼哭的婴儿头部打死亡针,在鲜血和惨叫中挨过半年多,我为此逃离了人间地狱,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喘口气,穿着白大褂,吊着听诊器,拿着圆珠笔,给病人看病开药。我确实也度过一段干干净净的日子,但既然是以妇产科为主的门诊部,不管叫水一方还是土一方石一方,你都必须把婴儿从母胎里掏出来,在她发出第一声啼叫时就把她掐死。
我落下的不治之症只能越来越严重。
我希望明日来个穷人,让我有赎罪的机会。
我没有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天公一定长着千里眼顺风耳。
今晚轮到我值夜班到十点钟。贾主任是从不值夜班的,所以,值夜班任务就由我们三个诊室承担。
夜幕刚从大海那边拉了过来,门口保安突然上楼喊道:“李医生,有个女孩昏倒在墙角,救不救?”
“当然要救喽,这还用说?”
我跟在保安身后跑下楼来。
门口左边墙脚下,一个瘦瘦的女孩趴倒在水泥地上,一只挂着加菲猫的紫色人造革小手袋还抓在手里。我们把她扶进来。
“赶快给她量血压,可能是病了、饿了或者低血糖,再打10%葡萄糖加维生素C、辅酶A、三磷腺苷,最后静推50%葡萄糖100毫升。”
忽然听见赵云叫起来:“李医生,我记起来了,这家伙是贾主任的病人!”
“哦,是吗,那更应该抢救!”
赵云撅着嘴巴,拿过加菲猫手袋打开,往桌面上一扣,化妆盒、纸巾、口红、钥匙、两条绿箭牌口香糖,仅此而已。
“钱呢?这个臭娘们儿,把钱放到哪儿了?”
小赵又一次扯我的衣角,示意我走到门外,郑重其事地告诫我道:“去年,她在贾主任这里花了一万几千元治尖锐湿疣,还没治好,就又跑去接客。贾主任可怜她,一边教训她一边给她治病。有一回她坚持下来没接客,病真的治好了。贾主任很高兴,以为挽救了一个风尘女子了。可是不久她又来找贾主任了,这回是淋病、疱疹、滴虫一起来。贾主任恼火了,叹气说我是医生我救不了妓女的灵魂,再也不管她了,叫保安将她赶出去。她是好长时间没来了,这回肯定是病得很严重,浑身发臭,接不到嫖客,才想起治疗,又没钱,只好再来赖贾主任。你不怕老佛爷发火吗?贾主任曾经说,你们大家听着,以后再对这些不要脸的烂木头发善心,都给我滚蛋!你不怕呀李医生?”
我能不怕吗?但恻隐之心让我无法抽身而去。
赵云真的磨蹭一会儿就走了。我知道她是害怕贾主任怪罪下来,我只好一个人在观察室看着。我想起在济世门诊部的那一笔不义之财——五千元事故奖金,当时卓杰然交给我的时候,我拒绝接受,他说你要是心有歉疚,就以后救助危急病人吧,我才不得已收下。救急不救穷,我一直留着,今天就拿来救急吧!
我到收费处交了刚才领出来的药费两百元。
病人的血压、脉搏、呼吸都很平稳,为什么会昏迷不醒呢?
莫非是饿过头产生的低血糖?
这是我来水一方门诊部妇产科第五个月遇到的头一件自找麻烦的事情。我李婷知道一个外地打工女人凡事不可强出头,像在济世门诊部那种毫无顾忌抢着救人生命的得罪人的事不可再干了,五个月来,在赵云有力地配合下我以平均月营业额二十万元以上的业绩,博得甘霖老板和贾和凤主任的信任。
病人醒了。
我急切地想知道这女孩的情况,拔下输液针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你昏倒在我们门诊部大门口了,怎么回事呀?”
女孩翻身坐起来,一手按住针孔,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我叫宇大娟,谢谢你医生,我三天没吃饭了,饿的。”
“你住哪儿呢?我叫一辆的士送你回去。”
“我没地方住呀,我有病,我是被父亲赶出来的。医生你真不该救我,让我死掉了干净呀!”
我明白了,我不想多问,这是一个让家里赶出来的鸡婆。
“你父亲怎么啦?”
“我家在江西的九江边上,前年,承包了村里一片鱼塘,爸爸妈妈把心都扑在上面了,投了几万条鱼苗儿,一条条都有一斤重了。眼看好日子就到了,突然长江发了大水,九江连着遭殃,我们家彻底破产了,鱼塘豁了好几个口子,几万条鱼全跑光了。这可怎么办呀?全是向亲戚朋友借来的本钱哪!爸爸本来就患支气管扩张症,天一凉就咯血,出了事以后又加重了,咳出的血有小半碗,好吓人的。我妈说老天爷就给这一条路了,我们不走也得走呀。当年有人闯关东,如今我们下A市,我怀着梦想和雄心,当即退学跟妈妈来到A市。我妈在服装厂缝纫牛仔裤的裤腰,我去手机厂做电子元件。如果不加班,连五六百元都拿不到,还好工厂有班加,我和我妈都是计件,早晨六点多钟吃饭,八点上班到夜里十二点有时下半夜一两点。我才十七岁,一心想考医科大学,以后当医生给爸爸治病,让爸爸脱离病痛的煎熬,有时候看书做作业累了,爸爸的咳喘声就会在耳边响起来,一口口鲜血就会吓得我立时头脑清醒……”
够了,我不让宇大娟说下去了,不只是因为这孩子气息越来越低微,更主要的是她的苦难遭际深深地打动了我,尤其是为了给爸爸治病悬梁刺股学习立志当医生的志向,简直真的像一根针扎到我的大腿上,令我浑身一颤。我之所以弃文学医,把长大当记者走遍天下针砭时弊救民水火的志愿束之高阁,不就是因为看到患急腹症的妈妈常常疼得在床上直打滚的惨状吗?所幸的是爸爸身上有蒋匪帮的弹片,不必去承包鱼塘,所以我如愿以偿了。
我戴上口罩,穿上白大褂,又戴了手套,准备器具,给宇大娟检查。当她脱下内裤躺到妇检床上,刺鼻的臭味还是从我的口罩缝隙钻进来。她的大腿内侧和阴道口长着一片黄豆般大小的湿疣,我看了两臂皮肤都生出鸡皮疙瘩。有人说妇产科医生都性冷淡,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忍着恶心用碘附消毒了两遍,而后放进窥阴器,但见宫颈处也长着几簇尖锐湿疣,黏糊糊的分泌物淌了出来,扯成一条线到地板还没有断掉。这可怕的一幕就是在我这个妇产科医生的脑海里也还是停留了好长一些时日,令我一见到黏性食物就反胃不止。
“小宇,你的尖锐湿疣很严重,传染性极强,你什么都不能乱想了,要一心治好病,否则会产生病变!”
“李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我才二十一岁,我不想死。”
宇大娟流下不知是痛苦的、忏悔的或者兼而有之的泪水。
我在一家服装店给宇大娟买了一包短裤,又买了一套廉价牛仔装,一套洗涮用品。而后又带她去吃夜宵。
“今天晚上不能回门诊部了,明天让贾主任看到你这个样子,还不把我骂死呀?我看这样吧,对面不远有一家30元客店,你去住到天亮。我给你300元租房子,200元生活费,一个月后就去打工赚钱,病我来给你治。记住,别对人说起,也别让我像贾主任那样失望!”
“李医生,你比我妈妈还关心我,我咋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下午,甘兴把甘霖老板载到市委副书记家中去当准乘龙快婿后,就回来载我去美容院。
美容院园林式的环境太优美了,哥特式的建筑太气派了,轻松悠闲的工作太吸引人了,令我怦然心动,流连忘返。
回来后,我就给卓杰然医生打电话,说我向甘霖老板推荐了,甘霖老板要介绍你去美容院,我下午去美容院看了一下,太好了,听说待遇也很高。我说得很高兴,我要让他听了也很高兴,大大夸我一阵,哪知我还没说完,卓杰然就打断我的话,说道:“我不去了,老祈老板回来了,我愿意留下来继续干。我马上要做一例手术,傍晚我去找你再说吧。”
卓杰然这家伙怎么搞的,老祈老板要让你当院长不成?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还想当安文静的垫脚石呀?你要是知道“吕萌事件”差一点儿把你送进监牢喂几年蚊子臭虫,你就会吓得屁滚尿流跑都来不及哩。好吧,让我晚上好好敲打敲打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好店了。
卓杰然鸟枪换大炮了,脚踏车换成桑塔纳。
他看见我走出门诊部大门就按响喇叭,而后推开车门钻出来,气宇轩昂地站在我面前。
“哟!开上轿车啦,自己的?”
卓杰然笑了笑没说啥,为我打开副驾驶这边的车门。待我们都坐定了他才回答我的话:“整容的二手车,怎么,像新的吧?”
“你行呀,不晓得你还会开车哩!”
卓杰然说黄脸婆下个月要来治胃病,肯定得住院,只好租了间小房买了辆破车,接送探望方便。我说你孝顺呀难得呀为老婆治病方便买车的男人堪称人间稀有品种,说得我自己心里也酸溜溜起来。卓杰然看我一眼,竟也似心有不忍那样说道:“我请你吃饭,请你吃饭!感谢你帮我找工作嘛!”
“是不是要当主任当院长了不想离开?”
“一言难尽,找一个地方说话。”
车子停在乐天酒家门口。
乐天酒家在东湖边。大厅墙上有《浔阳江头夜送客》国画,琵琶女凄婉哀切,“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点了海蛎饼、炒肚片、石头肉、香菇鸡汤和一小碗鲍鱼面,都是我爱吃的东西。卓杰然说很久没喝酒了,今天得了一个红包,奢侈一回来一瓶五粮液吧。
“是不是安文静拖住你的后腿了?”
我的话没有弦外之音,可我的表情却意味深长,甚至飘出的酸味自己都闻得到。卓杰然是个绝顶聪明的医生,不用听诊器,看你一眼就能听出心脏的杂音。他看着我的洞幽察微的表情消逝了,才苦笑一声,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安文静是小祈老板的未婚妻,我敢虎头拔毛呀?哦?是不是——你怀疑我帮她逃脱‘吕萌事件’是别有用意,博取欢心?”
我没有这种意思,但让他听出有这种意思也挺有意思的,我露出一脸猫逗老鼠似的坏笑没有表态否定。
“不做亏心事,脸红什么?”
卓杰然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不晓得该收回去还是继续停留着,赶紧转移话题道:“尤跃辉主任就带着单梦娜走了,他邀我去看看,我去了,环境设施都不错,只是改成妇产科医院,一切要从头做起,没有两三个月上不了轨道,我犯不着去无私奉献两三个月,而且我太太要来治胃病,我也要有自己的空余时间,更主要的是看到单梦娜这个‘南郭先生’颐指气使俨然老板娘的样子,以后不知会闹出多少‘吕萌事件’让我收拾,便婉言谢绝了。”
“他真的要搞成妇产科医院?”
“不是真的不真的,都搞起来了。”卓杰然摇着头说道,“医生护士都把单梦娜叫单主任了!”
“天!幸亏你没去,她比安文静差劲多了,连子宫后置都不懂,孕囊都没给人刮干净,真是草菅人命的魔鬼!”
“尤跃辉倒是个伯乐,他对我说实话,拉我去还有一个重要目的,说我们俩关系好,要通过我也把你拉去。单梦娜在一旁说,卓医生来就一顶俩了,尤主任就不敢吭声了。”
“哼!我要是真想去,轮得上她单梦娜?”
“尤主任找过你?”
“何止找过我!”
“哦?没听你说过。你不去?”
“他心不诚,我无法答应他的条件!”
“什么条件?”
“你们男人都是坏东西!”
“噢!尤跃辉这个人就是这样!”
“我们不谈这个了!”我又给他倒了一杯酒,他比我会喝多了。而后,我直奔正题,说道,“明天你自己去美容院看看,你就会改变主意的。”
卓医生也给我倒满一杯酒,我很久没喝高度白酒了,不敢再喝了,但卓医生为了表示敬意强人所难了。待到我一饮而尽后他才说道:“前几天,老祈老板回来了,看见尤跃辉走了,你也走了,我也提出辞职,就把小祈老板好一顿大骂。然后老祈老板找了我,说要给我加两千元底薪,我说老祈老板呀不是这个问题,关键是不能再留下去了。老祈老板说怎么回事你说说,我当然不会说说,疏不间亲嘛!但我倒是提出改革管理制度、用人机制、科室设置等建议。老祈老板说你怎么不早讲,我说我对谁讲呀你一年来两三回我们也见不着你呀。老祈老板说好办,好吧你别走,我聘你当主任行不?我说我还是当医生吧!留一阵看看。”
“哟!还真是想当官呀!”
“笑话笑话,我是想施展一下抱负而已!”
我理解男人都这样,都想英雄一下,明知天高地厚还是想举起手指头戳一戳。但今夜不知是不是喝了几杯酒的缘故,我总喜欢调侃卓杰然:“想当商鞅呀?就怕老祈老板不是秦孝公哟!”
“不行就走呀,我没商鞅那么傻,等人来五马分尸呀!”
我忽然想起市卫生局医政科长令中符说的“吕萌事件”处理经过,脊背掠过一阵寒意。
“你记得‘吕萌事件’调查组的那个组长吗?”
“记的,怎样?”
“我给他的妻子治病他才告诉我,‘吕萌事件’差点让我们进监狱!”
“有那么严重?”
我见卓医生还不以为然,就详详细细把令中符说的讲给他听,调查报告怎么起草,后来怎么化解,我们也怎么能逃过一场法律的严厉惩罚。卓医生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大概是借酒消愁,连着灌进三杯五粮液,杯杯底朝天。
我以为卓杰然会放弃那个没有翅膀的官帽子和为老板卖命的雄心壮志,哪知他竟然屈起食指和中指敲了几下桌面,说道:“我得给老祈老板讲,看他还要不要这个济世门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