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夕
雨夕,女,原名金玲,安徽合肥人。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李商隐春雨
一
李吟醒来的时候听到哗哗的雨声,不由在心里笑了一下。今天是星期六,没有比星期六早晨下雨更让人高兴的事了,不用操心洗衣机里泡着一缸衣服没有洗,也不用受灿烂阳光的引诱而想到田野上去闲逛,可以理所当然地睡懒觉了。
她侧脸看了一下背对她睡得很沉的紫千,动作很轻地翻了个身。不想紫千还是醒了,她转过身来,脸对着李吟,却并不睁眼。只是口齿不清地嘟哝一句:“下雨啦?”便把脸埋进李吟的颈窝里,又睡了。
李吟不由得就伸出一只胳膊将她往怀里搂了搂,紫千轻轻哼了一声,一只手就插进了李吟的内衣里,很习惯地放到她的乳房上。李吟让了一下,使她的手滑落,然后抬起她的脸,用手撩开她脸上的头发,静静地看着她。紫千是长得很妩媚的,长长的平直的眉毛、长而圆的眼睛微微有些凹,从侧面非常好看的鼻子,线条清晰而柔和的饱满的嘴唇,加之瘦削的双颊和光洁的额头,用现在时髦的话说,这张脸看着真的很养眼,所以李吟非常喜欢在早晨醒来以后对着这张脸看一会。
紫千睁了一下眼,又闭上了。然后又睁开,嘴角牵动一下,笑了。李吟也笑了。俩人就这样对视着,彼此都觉得很愉快。紫千抓起李吟的一只手,把四个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擦来擦去,李吟却把手拿开,用唇去吻她。紫千便将整个脸颊贴过来,在她的唇上轻轻地蹭,手又试图往她的衣服里伸。李吟握住她的手,笑着摇摇头说:“不要了。”紫千失意地笑笑,也不再坚持了。
俩人就这样缠绵了好一会,李吟才让开紫千的脸说:“再睡会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被呼机的嘟嘟声吵醒了。李吟欠身看了一下放在床头上的呼机,推推紫千说:“是你的。”
紫千哼哼叽叽地说:“谁呀,这么讨厌。”从李吟身上越过去看了看,然后拨电话。
李吟光听她嗯嗯的,可看她嘴角边的笑意,知道一定是哪个她比较喜欢的男友打来的。果然,紫千放下电话说:“我先起来啊。”
李吟嗯了一声。紫千穿好衣服,又弯下腰,亲昵地贴了一下李吟的脸,说一声:“我走了。”李吟知道紫千离婚后,和两三个男人保持着较亲密的关系,所以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属正常,李吟从不过问她和那些男人的事。但这会儿她心里有些淡淡的失望,也就一会儿。她侧过身子,将被子裹了裹,又睡着了。
这次却是让电话铃声吵醒了。李吟睁着眼躺着,不想接电话。她知道自己没有像紫千那样的男朋友会在这样缠绵的雨天来找她,也不会有什么事非在这恼人的雨天里要办。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她就那么听着振铃声和着哗哗的雨声,觉得也挺好听的。终于,那电话响累了,停了下来。可接着呼机就响了,她只得像紫千那样嘟哝一声:“真讨厌。”起身去看是谁。原来是晚报的副刊编辑小冯,李吟一下子想起了答应小冯他们栏目的连载散文。她忙拨响了小冯的电话,连声道歉。小冯便问稿子的事,李吟可是只写了三四千字,还不够发一个星期的。她在心里暗暗盘算了一下,然后说:“明天我先给你六七千字,够你发一个星期的,过几天再把全部稿子给你送去。行不行啊?”
小冯笑道:“我敢说不行吗?你再不发来,我就等着下岗吧!”
她放下电话,看一下钟,竟然已经10点多了。只好赶快起床赶稿子。谁知衣服还没有穿好,电话又响了。这次却是妹妹来的,说是妈妈昨天晚上洗澡时扭了腰,当时没觉着什么,可是这会儿疼得受不了了,一定得上医院。沈平出差没回来,所以让李吟赶快回家。
妹妹一家三口跟着李吟的父母住。妹婿沈平对父母挺好,妹妹性格又绵软,跟着父母住确实让李吟和哥哥一家省不少心。可是像今天这种情况,李吟就非得回去不可了。他们家里的大事小事已习惯于不找哥嫂他们了。哥哥是个不死不活的厂的厂长,却忙得像国务院总理。而嫂子是职业画家,也就是那种自由职业,自己给自己发工资,家里有事就更不敢劳她大驾了。
李吟心里虽然有些烦,却也没敢耽搁,胡乱梳洗一下,打了辆车往家赶。李吟倒不是烦妈妈,平心而论,兄妹中还是李吟对父母心最细,也最孝顺。可妈妈看李吟就是不入眼,什么事只要说是李吟做的,妈妈肯定是左右不满意。时间长了,李吟真是很灰心。所以只要一听到妈妈的事,就条件反射地紧张和心烦。
进了门,见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因腰疼的痛苦使脸上的皱纹显得很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很多。李吟的心还是软了一下,妈妈毕竟老了,以后什么事自己还是多忍着些吧。谁知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妈妈睁开眼看了她一下,在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李吟心里一下就烦了。她停了一会,问妹妹:“就上医院去吧!”
妈妈很不耐烦地说:“我不去,我连楼都不能下,怎么去啊?”
爸爸听到声音,从书房里出来说:“可是李吟回来了,赶快陪你妈上医院。”
李吟对妈妈看看,不说话。李吟知道这会如果自己说话,妈妈肯定是一百个不去。爸爸看看妈妈,又看看李吟,没主意了。爸爸从来都是这样,什么事都拿不了主意。李吟把妹妹叫到厨房问妈妈能不能走路,妹妹说怎么不能。李吟便说那我下去叫车,你牵妈下楼。妹妹说行,你快去吧,不就两层楼吗。
到了医院,好在是星期六,又下着雨,人不多。很顺利地挂了专家号,看了,拍了片子,又开了药,妈虽然一脸的不高兴,但还算配合。拿了药,顺顺当当地回家了,前后不过一个多小时。
到家后,爸爸已将饭煮好了,李吟手脚麻利地炒了两个菜,到一点多总算把中饭吃了。还在吃饭的时候,妹妹的呼机就响个不停,李吟知道一定又是她那帮“麻友”。妹妹妹婿别的都挺好,就是有个毛病,两口子都爱打麻将。一到双休日,那“麻协”的活动是雷打不动的。所以李吟对妹妹说:“碗什么的我来收拾,你让妈把药吃了就走吧。不过晚上你要回来吃饭,我今晚真有事。”
妹妹的儿子猫头说:“你不回来也行,我跟姨到她家去。”
猫头才三岁,淘气之极,却也乖巧之极。他知道全家人中数李吟最喜欢他,只要找到一点理由,就一定要到李吟那儿去。李吟和妹妹都没工夫理他,让他在那儿自说自话。
李吟收拾好,也就两点多了。妈吃了药,上床睡了,妹妹走了,爸一个人在客厅边看电视边打盹。李吟刚坐下,猫头便拿了个大棋盘过来,一定要跟她下五子棋。李吟讨饶道:“小祖宗,你能不能让姨喘口气?”
猫头有些委屈,姨今天进门几个小时了,还没跟他说过话呢。他抓抓头,想了一会说:“那你跟我讲唐诗。”猫头把什么事都当成讲故事,唯有把教他背唐诗说成讲唐诗。说实话,教他背唐诗也就和讲唐诗差不多,因为你背的时候,他的嘴绝对不动,只用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紧盯着你的嘴。等你读个两三遍的时候,他就能一字不错地背出来。“好吧。”李吟躺到他的小床上,把他抱在身上坐着,姨甥俩开始讲唐诗。
四点多钟的时候,沈平回来了。李吟长出了一口气,知道晚上可以按时回去了,她可是还有几千字的稿子要赶的。
晚上临走的时候,爸问她明天还回不回来,她说不回来了,明天一大堆事呢。她想了一下,还是走到床前跟妈说:“妈,我走了,明天有什么事再叫我。”妈连嗯都没有嗯一声,可李吟知道她醒着。
李吟从家里出来,情绪极坏,几乎每次都是这样。李吟实在不知道自己哪儿那么不入妈妈的眼。李吟只知道自己十个月的时候,妈妈因玩忽职守罪而被判一年的徒刑,是因为妈妈设计的楼房有重大失误。而设计这个项目时妈妈正怀着李吟,强烈的妊娠反应造成了这次失误,致使妈妈这个全局有名的女工程师的前途彻底葬送。后来李吟跟着外婆长到上小学,才被爸爸接回家来。回到父母身边后,妈妈就对她很冷淡。妹妹那时刚出生,妈妈成天抱着妹妹,有时一天都不跟李吟说一句话。妈妈对她也不打不骂,就是冷淡,好像家里根本就没有李吟这个人。
李吟天生是一个内心感情很丰富却又十分羞于表达的女孩,在她整个青少年时期,和妈妈间的这种特殊关系曾使她痛苦不堪。这一切深刻地影响了成年后的李吟的感情取向,影响了李吟对于家庭和爱情的选择,成了她生活中永远的隐痛。李吟深知自己在感情生活中将再也找不到纯粹的幸福了,可是她无力自拔。
二
紫千就住在李吟的楼上,俩人本来就是一个单位的。单位破产重组后,李吟和紫千都是自愿下岗的。紫千比李吟小四岁,下岗那年也才二十六岁,加上人长得漂亮,虽说只是张中专文凭,却很快被一家房地产公司聘去做售房小姐。几年中,紫千跳了几次槽,现在自己开了家小小的礼品店,当起了老板。
紫千下岗的第二年离了婚,她和从小青梅竹马的丈夫分手真说不清该怪谁。
别看紫千现在这么漂亮,小的时候可真是个丑小鸭。四岁那年,爸妈把她从皖南的爷爷奶奶家接回来,一头黄黄的头发,小脸还没有人的拳头大,加上讲一口谁也听不懂的黟县土话,又特别爱哭,连爸妈都烦她,更别说别人了。那时的人工作是第一位的,爸妈都在医院工作,上下班从来没个准时间,成天就把她放在住的大杂院里。院子里所有的孩子都欺负她,爸妈到家的时候常常看到她满脸泪污,坐在门口睡着了。
后来,紫千家的隔壁搬来一个新邻居,那家有个大紫千五岁的男孩,紫千被人欺负的历史才彻底结束了。等到紫千长到十三四岁时,脸上的五官好像才全部长开了。人们惊异地发现好像在一夜之间那个头发黄黄的丑小鸭长成了一个漂亮的白天鹅,虽然头发还是很黄。紫千可不管人们怎么看,她只和那个大她五岁的护花使者冬生哥在一起。大人们也发现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竟是那么和谐。
冬生高中毕业后,连考三年,终于考上了他想望已久的警官大学。去学校报到的前几天,俩人一起出去玩了一趟,把恋人之间该做的事都做了,算是私订了终身。
紫千上中专以后,人越发漂亮了,追她的男孩真可以说是成群结队,紫千绝不动心,一心一意地等着冬生。冬生大学毕业后,如愿以偿地分回省城的公安局。第二年,紫千中专毕业后,俩人就迫不及待地结婚了。
婚后俩人确实过了一段十分美满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俩人开始吵架。先是小吵,后是大吵,再后来就动起手了。原因非常简单,就是因为紫千的漂亮。
其实一个普通的男人娶一个太漂亮的女人真不能算是福,因为他要有这样一个心理准备,那就是得允许别人把他的老婆当成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来欣赏。不过遗憾的是,大多数男人都没有这样的涵养。老婆娶回家以后,就是私有财产了,怎么可以任人随意欣赏呢。
好多次,俩人大吵过后,紫千都萌生过离婚的念头,可是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割舍这份感情。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小的时候,只要有邻居的孩子欺负她,冬生不管别人比他大还是比他小,总是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结果常常是几个人打他一个,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退缩。她也不会忘记上初中以后,在另一个学校上高中的冬生仍然天天放学后来接她,从不管跟在他们后面嘲笑的同学。就在冬生高三的那年还为紫千和别人打过一架,那一架打得可谓惨烈,冬生全身上上下下缝了三十多针。紫千只是不懂曾经那么爱她的冬生哥后来怎么会舍得动手打她。冬生开始打她的时候,紫千看得出来,其实他自己的心里比紫千还疼。说实话,紫千虽然长得漂亮,但心里却是个很传统的女孩。只是天性开朗,所以朋友就多,其中当然不乏很多男性。开始吵的时候,紫千很理解冬生,总是让着他。谁知冬生反倒以为这恰恰是因为紫千心虚。
吵打的日子一多了,俩人都有些麻木了。紫千总想着磨合期过去就会好了。
紫千下岗的第二年,冬生突然就不跟她吵了。不但不吵了,而且好像变得十分平和起来,有时紫千气不顺,跟他叫两句,他反倒躲着。紫千心里挺高兴,觉得总算过了磨合期了。还跟他商量,等多挣点钱就不干了,在家给他生个胖儿子。
一天晚上,紫千去参加同学会,意外地在那家酒楼看见了冬生和他的一个女同事。这个女同事紫千认识,和一帮同事来他们家玩过。她是那种眉眼虽然长得挺一般却让人看着很舒服的女孩。当时看不出她和冬生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可是这天晚上,紫千发现冬生和她的关系绝非一般,因为紫千在冬生的眼睛里看见了他当年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紫千一下子明白了心如刀绞是什么感觉,结果是一口饭也没吃就回家了。
紫千在家躺了整整一个星期,然后平静地和冬生提出离婚。冬生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很爽快地同意了。当天晚上,冬生就搬出了他们住的紫千单位的房子。
离婚以后好长一段时间紫千才慢慢好起来。这几年里,追她的男人真不少,其中不乏优秀者,不过很少有让紫千动心的。紫千不知道像她和冬生那样的感情都如此脆弱,还会有什么样坚强的感情能抵挡住世俗的风沙的侵蚀。这两年她虽然跟两三个男人保持着较密切的关系,但有一个原则,就是绝不上床。这个原则对她身边的那些男人是折磨,对她自己也是折磨。她毕竟年轻,且身心两方面都十分健康。但是无论怎样折磨,她也无法在自己的那张床上跟别的男人做爱。因为无论她内心多么渴望,可一到这张床上,她马上就会欲念全消。她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找不到像冬生那样爱自己、而自己也疯狂地爱着他的男人了。
可是今天约她的这个张雄却是个开始让她心动的人。她预感到今天张雄可能会跟她之间发生什么故事。她有些兴奋,可心底却又有些隐隐的不安。虽然她自己也困惑这不安从何而来,但她还是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地赴约去了。
三
李吟从爸妈那儿回到家就七点多了,她匆匆忙忙冲了个澡,便赶快打开电脑,赶答应小冯的几千字的稿子。
李吟是五年前下岗的。
下岗后,先在一个同学的广告公司做文案,工作比较轻松,收入也不错,可就是没劲。公司的事不多,李吟就又拿起搁了好长时间的笔,开始给晚报的副刊写一些散文、随笔什么的。以前在厂里上班的时候也给副刊写一些小影评之类的东西,真正的“豆腐干”文章,倒真不是为挣稿费,何况那时的稿费低得可笑。也就是看了电影后,有感而发。后来干脆连电影院都不进了,哪还有影评可写。现在试着写一些散文,觉得还有点意思。
李吟高中时作文就很得语文老师的赏识,大学里虽然学的是机械专业,可爱看一些闲书的习惯从没丢。而且李吟深知自己文学的悟性非常好,果然写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找到感觉了。二三年下来,省内的几家晚报的副刊编辑们对她的名字都熟悉起来,稿子的采用率也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