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弦上中学时,爸爸得了肝癌,去世之前才对她说,在她一岁的时候,妈妈被打成了右派,判了劳教。性格懦弱的妈妈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得了精神分裂症,劳教期没有结束,就保外就医,可她还是死了。爸爸告诉思弦,他非常爱她的妈妈,妈妈只要活着,就是他的希望。可是妈妈死了。他虽然也非常爱思弦,可他还是坚持不下去了,只有离开思弦去找她的妈妈了。爸爸还告诉她,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非常辛苦、非常劳累的,所以一定要学会很好地爱自己,全心全意爱你所爱的人。那么这个世界或许还可以让你忍受。
爸爸死后,思弦跟姨妈生活。平心而论,姨妈对她真的很好,但是思弦就是不能看姨妈和小思弦七岁的小表妹亲热,一看到这个,她心里就难受。她自己的妈妈除了疯了一样地打她,就是把她搂得透不过气来,然后抹她一脸的泪。她不知道让妈妈亲吻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和妈妈一起嬉闹是什么感觉。所以每次一看到姨妈和小表妹亲热,思弦总是躲得远远的。还是姨父细心,对姨妈说你注意点,别当着小弦的面亲丫丫。姨妈说你以为我不想亲小弦吗,可是小弦那么大了,她肯让我亲她吗?思弦听到这段话,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哭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几乎每天都紧张地期待着姨妈能亲亲她,可是姨妈没有。可能姨妈认为她是个大姑娘了,再也不需要像哄小丫头那样跟她亲热了。
思弦高中毕业后,是可以不下放的。因为她父母双亡,而且那时的下放政策已经宽松了好多。可是思弦坚持要下放,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剥夺了姨妈一家的天伦之乐。姨妈哪里知道她的心思,气得直哭,骂她没有良心。
好在思弦下放的第三个年头就恢复了高考,思弦在当年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中文系。
她在上大二那年,疯狂地爱上了她的历史老师,因为历史老师在举手投足之间太像她的父亲了。这不能怪思弦,思弦在十五岁之前,一直和父亲俩人相依为命,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无疑是父亲,最可爱的人也无疑是父亲。在当时的中文系里,思弦是比较出色的。首先她的年龄算是比较小的,才华却是最出众的。相貌虽不算漂亮,却柔弱而优雅,所以跟在她后面的追求者很是壮观,而且各个系的都有。可是她却爱上了大她近二十岁的历史老师。
但这只能是她的单相思,因为历史老师有一个挺不错的家庭。所以尽管她内心受着这种强烈情感的煎熬,别人却根本不知道。可是历史老师还是知道了,每次当他上课的时候,都能看到一双那么深那么黑而又那么热烈的眼睛,几乎是一瞬不离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无论怎样自恋也会明白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课讲得精彩。
历史老师非常主动地接受了女学生的爱情,不断地约她出来。应该说这老师还算是博学而风度翩翩,当思弦听着他口若悬河地谈着古今中外的名人轶事,对上至盘古、下到现今的文化、政治、风俗等等现象做闪着哲人的思想光辉的评论时;看他眼睛中闪着热烈而理性的光芒,看他玉树临风般的身姿,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幸福的海洋淹没了。她在心里对父亲说这个世界不是可以忍受,而是值得拥抱的。
不过,历史老师很快就厌倦了这种柏拉图似的精神恋爱,在俩人约会一个月以后,老师的手终于插进了她的内衣。思弦虽然很吃惊,但还是接受了。因为她爱他,她知道相爱就应该是灵与肉的完美结合。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可是很快思弦就发现再也没有什么哲人的思想了,也没有理性的光芒了。每一次的约会,老师只愿意用身体说话。说实话,老师那温存而缠绵的前奏还是很让思弦迷醉的,可是以后的贪得无厌终于让思弦感到生理上的恶心。思弦处于极端的矛盾中,她每次看到他,还是会心跳、还是会思念,可和他在一起却又痛苦不堪。思弦不知道该怎样把自己挣脱出来。结果却很落俗套,老师和系里的另一个女生调情让思弦看个正着,思弦感到了心深处尖锐的刺痛,可一下子就轻松了。在后来痛定思痛的反省中,思弦知道这场对她来说似乎是轰轰烈烈的爱情给她留下的是永远也抹不去的耻辱,从身体到心灵。
大学毕业,由于思弦极为优秀的成绩,被分到了省宣教口的某单位做秘书。这时,姨妈家的大门都快给各路媒人踏破了。姨妈倒是很清醒,明确地对别人说小弦的婚事完全由她自己做主。可姨妈看她老是没有动静,也挺着急。思弦知道自己还是喜欢年龄大的男人,那些和她年龄相仿的人无论多么优秀,她都没有多看一眼的兴趣。
后来由于工作的关系,她认识了省政府某处的一个处长。这处长是海军某部有大校军衔的转业军官,身上既有军人的英武,也有高级军官的沉稳和气度。但无疑的是,这又是一个已婚男人。这次思弦非常冷静也非常谨慎,俩人认识一年多以后关系才有实质性的进展。处长对思弦的爱像军人的品质,热烈而冷静,忠诚而不越雷池一步。因此,当俩人的感情发展到不拥有对方的身体就再也无法表达心中汹涌的感情时,做爱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完美。可是从这完美的晕眩中清醒过来的思弦,心底却突然泛起一阵凉意,已经预感到了过于完美里的不祥。思弦被自己这无比敏感的直觉吓坏了。所以她内心虽然强烈地渴望着这完美的做爱,可却又拼尽力气去抵御它,她觉得自己是在预支着终生的幸福。思弦希望这次的直觉完全是自己吓自己,遗憾的是它又像每一次一样,躲都躲不掉。
就在思弦完全神魂颠倒的时候,处长突然失踪了。哪儿也找不着他。电话没人接,家里天天锁着门。思弦不敢到单位去找他,他毕竟是一个已婚男人,一个在政府机关任职的已婚男人。可这个人突然地就从地球上蒸发了。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思弦接到一个电话,电话中传出的是处长的声音。只是这声音没有了往日的温存和珍惜,只说了一句:“我非常遗憾,但这一切不得不结束,希望不再看到你。”电话就挂断了。不愧是军人,声音里绝无丝毫的拖泥带水。放下电话,思弦万念俱灰,觉得自己肯定活不到明天早晨了,因为她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早晨,太阳还会一如既往地升起。
当然,思弦好好地活到了第二天早晨。不过这只是别人的看法,思弦知道自己确实死过一回了。在没过多久的省人大会议的公告上,在新一届的政府部门领导名单里,思弦看见了处长的名字赫然纸上,处长已荣升为某厅厅长。思弦明白了处长蒸发的原因,甚至回忆起他和自己绝交时使用的无懈可击的外交辞令。思弦觉得自己恐怕应该原谅他。在今天这个社会,对男人来说,仕途的升迁永远是最重要的。处长毕竟也只是个世俗的男人,虽然他看上去好像有些超凡脱俗。回过头再去想她和处长间魂牵梦绕的恋情,什么海誓山盟、什么天长地久,都无法抵挡一纸轻飘飘的提拔令。思弦突然觉得这一切真是很可笑,看来人世间最无聊的东西大约就是所谓的爱情了。
事隔不久,思弦单位里一个死了老婆的副厅长竟托人做媒,想娶思弦做续弦。
此时的思弦已经快三十了,副厅长的想法也不算太离谱。因为是顶头上司,思弦回绝得很婉转。副厅长以为思弦是不好意思,在一天晚上,竟然直接敲开思弦的门。短兵相接,思弦无可闪避,只好直言相告这绝无可能。副厅长颇有些恼羞成怒,竟然毫无廉耻地说你是个大姑娘,没有尝过男人的好处,我让你尝一尝你就丢不下了。思弦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给他一个清脆的耳光。第二天,思弦就打了请调报告,单位也爽快,第三天就批了。于是思弦调到了《绿草地》编辑部。从此以后,思弦对男人是彻底地失望了。当她从书上知道女人靠自己就完全能解决性的困惑后,她更离男人远远的。
关于性困惑这一点,思弦想得很透彻,没有爱情参与的性行为完全是一种原始的冲动,既然是原始的冲动,给它找一个疏通的渠道就是了。着重的是结果,形式和手段已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其实在遇到李吟之前,思弦从没有想到过要从别的女人那儿得到性满足。可是今晚和李吟在一起,她确实得到了无比的快感。而且这种快感是那么纯粹,那么温暖。在这里,结果反而失去了意义,真正给人快感的恰恰是过程,是相互抚爱和亲昵的过程。
这一切真的可以让思弦心旌摇荡。
六
紫千从家里出来后,来到市内一家有名的海鲜楼,果然张雄已在那儿了。
她见张雄一条浅色长裤、一件深色暗条的纯棉衬衫,颜色更深一些的领带,一双平底休闲式软皮鞋,典型的外企白领的形象。胖胖的圆脸上架一副无框眼镜,憨厚中带着几分书卷气。紫千看惯了冬生穿着毫无个性的制服的样子,见张雄这干干净净的衣着,觉得很舒服。
紫千还是在做售楼小姐的时候认识张雄的。那时张雄来看房,挑了好几种房形都不满意。紫千见他总是一个人来看房,又特别挑剔,以为他是故意捣乱,给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这可是做售楼小姐的大忌,如张雄投诉一下就可能敲了她的饭碗,可张雄还是来,还是左看右看,很歉意地对紫千说:“结婚嘛,一生就一次,当然要慎重一些。”
紫千在心里发笑,现在还有这样认定一生只结一次婚的人,真够难得。张雄终于看中了一套,便很快签了约,付了首款。但后来却又没有影子了,别人家都是拿了钥匙就忙着装修,他却连人也见不着。小区里装统一的设施,到处找不到他人,真让紫千火透了。
大约半年以后,他才又露面,胖胖的圆脸瘦了一圈。紫千跟他发火,说所有的设施都得他自己装,管道煤气、有线电视等等,而且物业不会补偿他一分钱。张雄苦笑着说:“老婆都死了,还装什么房子。”原来张雄的女朋友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本来张雄想和女朋友在新房子里结过婚,再让她安安心心地去看病。谁知房子刚买下来,女朋友已转为尿毒症了。在上海看了几个月,终于宣告不治。
紫千觉得这个爱情的故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而眼前这个胖胖的男人在紫千眼里无异于情圣。后来,据说张雄把房子卖了,紫千也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两年后,紫千跳槽到一家外资酒店做大堂领班,又碰到张雄,才知道他就是这家酒店的总工。俩人开始有了交往,但都不提情字。紫千觉得张雄的爱情太伟大,肯定是刻骨铭心,不可能说忘就忘,而张雄根本不知道紫千的情况。俩人就这样不冷不热、不太频繁也不太疏远地往来了两三年,紫千发现张雄虽说貌不惊人,但确实是个事业成功、感情专一的理想男人。再回想自己和冬生间的撕心裂肺的爱情,觉得好像已遥远得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而张雄好像也从那场灾难中复苏起来了。俩人的往来开始频繁和热烈起来。上个月底张雄告诉她要去南京的总店培训一批职员,大约两个星期,回来后有事跟她说。紫千猜张雄可能是向她求婚。
紫千在心里问过自己一百遍了,能不能第二次接受一个男人,一个像张雄这样的男人,一个和冬生完全不同的男人。她有些吃不准,不过她知道真正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张雄这样的男人绝对是现今婚姻市场上的紧俏商品。这样说好像有些太俗,但这确实是事实。经历了下岗和离婚这样两次人生中的重大变故,紫千觉得自己已经非常的成熟了,或者是非常的庸俗了。在这场恋爱中没有怦然心动,没有神魂颠倒,更没有铭心刻骨,有的只是平平淡淡。可紫千真的觉得恐怕只有这平平淡淡才最有可能地久天长。
紫千坐下,对着张雄有些发呆的脸笑了。张雄每次看到紫千,都会为她的俏丽和妩媚吃惊,他从不掩饰这种惊讶。张雄并非没见过世面,在外资酒店工作,眼前完全可以说是美女如云。可张雄是高度近视,再漂亮的女人如果离他一米以外,在他眼里也就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而已。所以当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紫千时,实在吃惊不小。也就是他那毫不掩饰的天真的惊讶打动了紫千,紫千十分知道自己的漂亮,可还没有漂亮到会让人吃惊的地步,更没有漂亮到让男人毫不掩饰地把这种惊讶表现出来。所以张雄的惊讶让她很开心。
张雄收回惊讶的目光,开始点菜。整个吃饭过程中张雄只说他如何培训的事,跟每次吃饭一样,不像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说。紫千因为心有期待,这饭便吃得一点滋味也没有。而且紫千不喜欢张雄吃饭的样子,太文雅,太绅士,虽然她知道这应该是高层次男人的修养。见张雄很贵族化的样子,温文尔雅地吃着鲍鱼,紫千实在忍不住了,问:“你不是说南京回来后有事跟我说吗?”
“嗯?”张雄一脸的茫然,过了一会才想起来,说:“那我大概是准备跟你说我要结婚了,下个月。”
“结婚?跟谁?”
张雄说出一个名字,然后反过来很惊讶地问紫千:“怎么,你不知道啊,你们不是关系不错吗?”
紫千感到自己的脸慢慢地红了,像发烧一样,然后有股气在胸腹间荡漾汹涌。她拼命地忍着,才使自己没有推开桌子跑出去。张雄说的那个人是他们酒店的客房经理,是个有管理学硕士学位的女孩。紫千在酒店上班的时候,跟她的关系是不错,而且就是现在她也常到紫千的礼品店买些小玩艺。紫千觉得自己真是太多情了,人家原本就只把你当成一般的异性朋友,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娶你。你无论多漂亮,在张雄眼里也无法跟一个有硕士学位的女孩比啊。跟张雄相处这么长时间,他从来就没对你提过什么非分的要求。仅凭这一点,你也应该明白张雄对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其他想法的。紫千发现自己真的是很蠢,还以为张雄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是一个难得的君子呢。
张雄见紫千坐在那儿发呆,很不理解地问:“你怎么不吃了,不对胃口啊,你不是很喜欢吃海鲜的吗?”
看他那一脸傻乎乎的样子,紫千想自己大概还是不能接受他的,这样的男人真的懂得爱吗?虽然这样想,紫千还是觉得心口有些隐隐作痛。为了掩饰难堪,她强装笑脸问了一些关于结婚的具体事宜。可张雄根本就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也想不到她会难堪,依然温文尔雅地对付着那些海鲜。
紫千实在坐不下去了,只好说自己和别人还有约会,得先走了。张雄有些惊讶,但还是很礼貌地点点头,说了声再见,又说婚宴的喜帖过几天就给她寄去。紫千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了声再见,走了。
外面还在下着雨,紫千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在大街上走,她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疗伤。
当然还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去的,那就是李吟那儿。可这件事她不想跟李吟说,李吟对男女之间的事毫无兴趣。俩人相处这么多年,李吟就没问过她私生活方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