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与婚姻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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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哑炮(4)

把乔新枝拉进来喝酒真是对了,她喝了酒效果特别好。一圈儿酒她才走了一个开头,就花树临风,神采飞扬起来。比如枝头上原来没有花,她一喝了酒,枝头就有了花苞。再比如原来花苞没有开,是含苞欲放的状态。她两盅酒用过,如春风拂来,花朵霎时就开得红艳艳的。这样一个女人跟你站得近近的,举着酒盅跟你碰杯,喝酒,并笑意盈盈,嘴里说着祝福的话,哪一个男人不是云里雾里,五迷三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才用了三分酒,人已醉了六七分。人把酒喝高了,表现千姿百态,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亢奋,逞强,忘形,喝高了还想往更高处喝。宋春来事先对乔新枝有交代,不管老乡们喝了酒怎样闹,乔新枝都不要介意,大过年的,以让大家高兴为目的。乔新枝认为丈夫的交代有点多余,她难道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吗!她说:不用你说,我知道。

江水君比较节制,不怎么活跃。不见有任何晕态。但他并不低沉,绝不会让老乡看出他心里的障碍。别人抱小火炭,他也把小火炭抱了抱,只不过没让小火炭喊他爸爸。有人说了笑话,老乡们笑,他也跟着笑。他的笑虽然有一点勉强,还有那么一点拿捏,别人不会看出来。趁别人都在看乔新枝,他也看。每次看乔新枝,都能与乔新枝的目光相碰。或者说乔新枝不管转到哪里,不管站在什么角度,目光总是像对他有所关照。比如乔新枝刚才跟一个老乡碰杯时,眼睛没有看那个老乡,看的却是他江水君。乔新枝看得很快,只一闪就过去了。这一闪,也被江水君收到了。江水君看出来了,上次他跟嫂子说了要跟嫂子好的话,嫂子没有跟他计较,没表示看不起他。相反,因为他对嫂子说了心里话,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点秘密,关系也比别人深了一层。越是这样,他对嫂子得尊重点,得把自己和别的老乡区别开。

乔新枝转到江水君跟前,江水君马上端着酒盅站了起来,说嫂子,谢谢你!一下把酒盅里的酒喝干了。别人都说不算不算,嫂子还没给你端起来呢,你怎么能喝!他们老家酒场上的规矩,嫂子敬酒敬到谁面前,须嫂子把你面前的酒双手端起来,你双手接过,才能喝。这个规矩江水君是懂的,不知怎么,他心里一激动,一紧张就把规矩忘了。江水君正不知如何是好,乔新枝对起哄的人说:我这个老弟喝酒实在,嫂子不能让他多喝。她把江水君的酒满上,说:咱俩碰了这一盅就算过了。喝酒实在的说法像是一下子说到了江水君的心坎上,也说到了他的脆弱处,他的眼泪忽地就涌了上来。是的,他今天没少喝酒,别人喝多少,他也喝多少,原来乔新枝是能喝酒的,一点儿都没有偷奸耍滑。嫂子说的是喝酒实在,仅仅是喝酒吗?肯定不是的。江水君使劲忍着,才没让眼泪流出来,说:嫂子,你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他的话里潜台词是:嫂子我一切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让我一口气把一瓶白酒都喝完,我都在所不惜啊!江水君的话又让别的老乡拿到了把柄,有的说让他喝三盅,有的说让他喝九盅,还有人从旁边又抄起一瓶整瓶的酒,啃开瓶盖,等着往江水君的酒盅里倒。这时全在乔新枝一句话,就看乔新枝让江水君怎么喝了。乔新枝只跟江水君说话:我知道你,我只跟你碰这一盅。咱什么都不说了,啊!说罢,把陶瓷酒盅跟江水君手中的酒盅轻轻碰了一下,率先一饮而尽。

宋春来和江水君由夜班倒成了白天班,早上六点出门,下午五点升井。在春节期间下井挖煤,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矿工的精神头都不是很高。他们虽然身在井下,心思却在井上,或飞回老家去了。井上有声声爆竹,有插在草把子上的糖葫芦,有打扮一新的矿区姑娘,赶巧了还会看见附近的农民到矿上俱乐部门前擂大鼓,舞狮子。老家更不用说,大红的对联,闪闪的蜡烛,乡亲们起五更互相拜年,父母给儿孙们压岁钱,在老家过年才叫真正过年。井下有什么呢,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只有生硬、阴冷和黑乎乎的一片。有人心说这是何苦呢,甚至有一些伤怀。宋春来因头天晚上和老乡们喝酒喝得有些晚,没有休息好,精力不够集中。加上喝酒时难免兴奋,第二天就有些压抑,手软脚软,干活儿不够有力。结果宋春来支柱子支得有点虚,造成局部冒顶后,宋春来差点被冒落的碎煤和碎矸石埋了进去。宋春来的性命是保住了,但天顶呼呼噜噜漏得很厉害,以致把运煤的溜子压死了。运行中的金属溜子,被称为采煤工作面的动脉,动脉一不动,整个工作面就算死了。要想让工作面复活,就得补天一样把漏洞补住,再把“动脉”上面的冒落物清理出来。且不说清理冒落物,恐怕光补漏洞就得花半个班的时间。这样一耽误,完成当班的任务就吹了,别说按矿上的要求夺高产,连低产都保不住。

班长李玉山很恼火,对惊魂未定的宋春来一点都不顾惜,把宋春来训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他质问宋春来跑那么快干什么,你是出来了,煤出不来,我怎么跟队里交差!言外之意,好像宋春来不应该跑出来。李玉山对宋春来一向不是很待见,总爱挑宋春来的毛病。从井下卸料场往工作面拖运木梁木柱时,李玉山发现宋春来老是挑细的和干的,由此他认定宋春来是一个惜力的人。有一次在井下休息时,宋春来和工友们说笑话说漏了嘴,让别人知道了他天天都和老婆干那事。他还承认,他一看见自己老婆就把不住劲,不吃饭不睡觉可以,不干那事就过不去。这本是工友之间在黑暗的无聊中说的一些趣话,可一传到班长李玉山耳朵里就无趣了,他以前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宋春来,现在原因找到了。怪不得宋春来在井下干活这么挼呢,原来他的力气都下在他老婆那一亩二分地里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谁天天在床上折腾都不行。别说人了,哪怕是一匹优良种马,让它每天给母马配一次种,种子的成活率不但不能保证,让它拉车它也没劲。班长在工作面就是大爷,他盯住谁了,谁就不会有多少好果子吃。他以工作的名义治你,你受了治,还有嘴说不出,只能伸伸脖子咽下去。每天的活儿都是由班长分派,谁采哪一段,不采哪一段,班长说了算。比如每天派活儿前,班长先到工作面踏看一遍,见哪一段压力比较大,煤层里有夹矸,或者头顶有沥沥啦啦的淋水,班长就喊宋春来的名字,派宋春来采其中的一段。在工作面采煤都是两个人一个场子,因江水君和宋春来是一个场子,班长把他俩一勺烩,江水君也吃了不少连累。别人都不愿和宋春来搭档,江水君和宋春来是近老乡,一拃没有四指近,他不和宋春来搭档,谁跟宋春来搭档呢!

班长也知道宋春来头一晚上在家里请老乡们喝了酒,他不是宋春来的老乡,就被排除在外。因此他比平日里火气更大,话说得也更难听。他把矿灯的光柱直接指在宋春来的胸口上,说你他妈的不要以为你的老婆一直是你的,你今天要是出不来,她喝了酒仍站得稳稳的,过不了多长时间,你老婆就跟别人跑了,就成了别人的老婆,别人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说这话你信不信?宋春来没有说话,不管班长怎样训他,骂他,羞辱他,他只能听着,忍着。冒顶的确是他造成的,他在班长面前理亏。人怕输理,狗怕夹尾,人输了理,就无话可讲。他要是和班长无理犟三分,班长只会熊他熊得更厉害,说不定当班还取消给他记工。矿上实行的是日工资,上一个班,记一个工,到月底按工数发工资。如果这个班不给记工,就会少一个工日的工资。一个工日合一块多钱呢,一块多钱买盐盐咸,买糖糖甜,还是不被扣掉的好一些。不过当着那么多工友的面,宋春来脸上也很下不来,也是恼样子,带有不服气的意思。他在生产中有了失误,一切责任由他承担,牵涉到他老婆干什么!他老婆天天在井上,一次井都没下过,招了哪个?惹了哪个?

江水君有些看不过去,想帮宋春来说句话,劝班长算了算了,冒顶的事他来处理。他试了两次,只咳了咳喉咙,话没有说出来。他怕班长指责他跟宋春来拉老乡关系。当时上面正反对拉帮结派,拉老乡关系似乎也是拉帮结派之一种,是不允许的。江水君意识到了,班长不愿看到他和宋春来走得太近,他们的关系密切了,好像会威胁到班长的地位似的。他要是公开站出来帮宋春来说话,只会增加班长对他的疑忌。他把矿灯拧灭,退到一边去了。江水君也悄悄分析过班长李玉山不喜欢宋春来的原因,分析的结果,他认为真正的原因不在宋春来本身,而是因为宋春来的老婆。不在宋春来在井下干活儿多少,出力大小,是因为宋春来的老婆乔新枝过于漂亮一些。班长的农村老婆来矿上看过病,班里的工人都见过班长的老婆。班长生得这般虎背熊腰,力壮如牛,他的老婆却身瘦如柴,脸黄如饼,出气像拉风箱一样,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人人都说宋春来的老婆长得好,据说班长也曾找借口到宋春来家里看过。班长对宋春来的老婆评价不是很高,认为乔新枝的两个奶子太大了,像刚生过牛犊子的母牛的奶子一样。江水君觉得班长说的不是实话。男人往往都是这样,越是看见哪个女人长得好,越不愿意附和别人,故意给那个女人挑点毛病,以掩盖真实的想法。班长一定会想,同样是男人,他的工龄比宋春来长,拿的工资比宋春来多,他还是个班长,他没有娶到好老婆,宋春来凭什么娶到那么好的老婆!他的老婆成年病病歪歪,别说与宋春来的老婆比好了,连健康都说不上,真他妈的不公平,太不公平。在老婆的问题上心里不平衡,他就把气撒在宋春来身上,从宋春来那里找补一下。事情就是这样,甘蔗没有两头甜,天下的好事不能一个人都占全。宋春来娶到了一个好老婆,在女人方面占尽风光和实惠,在别的方面就得付出一些代价,吃一点亏。俗话怎么说的,一个人情场上得意,在别的场就有可能失意。这个场也应包括采煤场。

春节很快过去,向阳坡上的冰雪一点一点化尽,春天来了。江水君还是和宋春来一个场子采煤。春节,顾名思义,是春天的节日。节日以春命名,其实离春天还远,真正到了春暖花开,两三个月已经过去了。井下还是老样子,一块结结实实的黑,从头黑到底,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改变。矿上的技术员说,煤炭是由亿万年前的原始森林变成的。按技术员的说法,他们是在采煤,也是在伐木。他们伐的是变成了煤的木头。他们愿意沿着伐木的思路想一下,在想象中,他们仿佛来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里。树林里有参天树,也有常青藤,分不清是树连藤,还是藤缠树。树林里鸟也有,花也有。长尾巴的大鸟翩翩地飞过去了,眼前的各色野花一采就是一大把。花丛中还有一股一股的活水,活水一明一明的,如打碎的月亮的碎片。亏得他们不乏想象的能力,有了想象的展开,他们才觉得井下的劳作不那么单调和沉闷了,漫漫长夜般时间也稍微好熬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