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菲菲就不再说了,只对陈娟很友好地笑了一下。那绝对是一种包含着“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笑容。
又一个周末到了。天气预报说,今天又是小雨夹雪,可天黑了也还没见下到地面上。下班的路上,陈娟又遇上了一件倒霉事——她的车“追尾”了,由于煞车不及时,顶上了前面的一辆夏利的士,一看就是她的全责。那司机本来气焰很高,跳下来就要去找交警。可是一看顶他的是一个年轻女人,还是一个很顺眼的、看上去很斯文的年轻女人,也就把火气敛住,只说要赔点钱。陈娟问多少?司机说:算了吧算了吧,就两百吧。陈娟很感激地给了那司机两百元,又很惋惜地看着自己的新车被撞坏的右前灯,再从那破碎的玻璃上看见了自己变形得不成样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陈娟把车开回方庄的住地,进门就先去卫生间把浴缸里放满了水,然后就泡在浴缸里,想着刚才那司机的表情和口气。她从那张粗糙的脸上看出的是一种对自己的怜悯。居然连一个开出租的也在可怜她了。陈娟情不自禁地号啕大哭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肆地哭过了。
等她哭够了,从浴缸里起来,也没有胃口去做晚饭了,就从冰箱里拿出一块面包和一瓶酸奶。然后,她顺手就把电脑打开了。今夜她准备上网找人聊天。连网名都想好了,叫“270天之后的女人”。陈娟想如果遇上懂得这含义的人,她就同他聊下去。聊什么话题都行。这种生活在她与苏秦相遇之后,实际上就已经结束了。如今死灰复燃,实在是因为太无聊。
这时门铃响了。
透过“猫眼”,陈娟看见了脸部显得古怪的高宗平,但男人手里拿着的一束红玫瑰却因变形而更好看。
陈娟换好衣服,请高宗平进来:高先生,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啊?
高宗平说:是你们顾小姐对我说的。
这个顾菲菲真是添乱了,陈娟这么想着,但还是很高兴地接过了男人递过来的红玫瑰。这花的颜色实在太浓郁了,每一片花瓣都像丝绒做的。她把它认真插进了茶几上的仿水晶的花瓶里,觉得室内的气氛一下就改变了,非常的温馨。
高宗平说:陈小姐,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冒昧。
说着,高宗平就主动来换拖鞋了。这个屋子里就苏秦一双拖鞋,是陈娟亲自在“新世界”买的,与她脚上的这双是一对。当高宗平的脚从皮鞋里退出来,正欲往那双拖鞋里放时,陈娟不禁叫了声:高先生,别换了。
高宗平说:还是换换吧。
陈娟就上前把男人拉住了。陈娟说:我这里本来就还没有打扫,没关系的。谢谢你的花,我喜欢。
高宗平说:那我很高兴。这可不是在北京花市上买的啊。是我专门让一个朋友从昆明带来的。
陈娟突然有些感动。在给高宗平沏茶时,她居然从矿泉壶里放出了冷水。
高宗平是一个很爽快的男人,所以坐定之后,就开门见山。他说:陈小姐,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到现在我才知道你真实的生活。
陈娟心里有数了,就说:怎么,高先生不至于会因此而轻视我吧?
高宗平说:那怎么会呢,这是你的选择嘛。
陈娟说:那就好。
高宗平说:我听顾小姐说,你和你现在的男朋友签了份什么合同,不知怎么回事,我有点替你担忧。这是我今天一定要来你这里的目的。
陈娟说:高先生,我不是和一个男朋友在一起。在一起的那个人是我爱人。
高宗平说:爱人?
陈娟说:对,是爱人。
高宗平问:不会是法定的吧?
陈娟说:这不过是一个形式问题,或者说是一个手续问题。在我心理上,这个词不比法律所赋予的意义轻多少。
高宗平说:我赞赏你这种达观的态度。不过,我真的很替你担忧啊。
陈娟说:谢谢你高先生。我们都是成人了,受过良好的教育,经济上也独立,谁也不会依附于谁的。况且我们过去就很了解,
高宗平说:既然这样,那么为什么不正式履行结婚手续呢?
陈娟说:对于当事的双方,我们也是正式的。我们想要的是一种纯粹。
高宗平说:看来,你过得比我想象的要好。但我还是要坦白地告诉你,我喜欢你,我觉得自己的机会还在。我相信我有这个机会的。不过今晚我不想说很多了,今晚我来,是祝你生日快乐。
陈娟吓了一跳。今天是12月14日,是她满31岁的生日,连同她自己在内,几乎所有与她相关的人都把这一天给忘了,而记住的恰恰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陈娟说:您是怎么知道的?
高宗平扶了扶眼镜说:我也是无意中知道的。上回我去你那里,你大概正在预订机票吧,对着电话说你的身份证号码——其中有701214。
陈娟内心还是起了波澜,她想这真是一个很细心的男人,不过那回她可不是在预定什么机票,而是委托犁城的同事帮她开一份婚姻登记的介绍信。那已经过去很久了啊,女人想,真的好像很久了。高宗平看到茶几上的面包和酸奶,就断定女人还没有安排晚餐,就发出了邀请:陈小姐,我们还是出去坐会好吗?
陈娟没有拒绝,她想这个男人也很不错的:她甚至想,如果没有和苏秦遇上,她也许会答应这个人。可是现在不行,至少这三个月以内不行,绝对不行。
临出门的时候,陈娟故意把手机留在了屋里。陈娟说:高先生,其实作为女人,我自觉并不出色。
高宗平说:喜欢的就是最好的——这是我一贯的原则。
那个晚上女人想必是愉快的。但女人或许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离开房间之后,屋子的电话就响了,那是来自千里之外的电话,是一个叫苏秦的男人站在风中的犁城街道上,用磁卡拨过来的。那个男人也想对她说:祝你生日快乐。
17
医院里的李小冬恢复得挺好。单位里的领导、同事偶尔来探视,给她带来水果和鲜花。他们见苏秦这么忙前忙后,就当面夸他如何如何。苏秦也不觉得难堪,就说这是应该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何况一起生活了五年。女同事还开玩笑说:你们的缘分没尽啊,干脆复婚算了。李小冬马上就接过话头,说:这可不成,人家马上就要做爸爸了。我和他就这样当个亲戚走动最好。苏秦,你说我们算不算亲戚?苏秦说那是自然的啊,可你实在是个让人头疼的亲戚。那时的气氛最热烈,李小冬也明显感觉自己的伤势在好转。
这天,苏秦打开水进来,看见一个穿呢大衣的男人文质彬彬地站在李小冬床前,正把一束鲜花往床头柜上放。从背影上看,此人就是那个副厅长。一看李小冬阴沉的脸色,门外的苏秦就明白当初的传闻并非虚构!他没有打算进去,脚下正迟疑着,就听见李小冬在抬高嗓门喊:苏秦,我要上厕所!
苏秦就进去了,没有看那个男人一眼,就把李小冬扶起来,再让她伏到自己肩上。那人自然很尴尬,主动对苏秦说:你就是苏秦吧?
苏秦说:我是。
那人说:我今天来,其一是代表组织……
苏秦打断说:我是个没有组织的人,也不习惯和有组织的人打交道。
那人的脸便一下涨红了,伸出来的手又慢慢收了回去。苏秦还是不看他,把李小冬背出了病房。那一刻苏秦感觉特别好。等他们回来,副厅长已经离开了。李小冬慢慢躺下,顺手把刚才那束花扔出了窗外。
没有多久,李小冬就可以坐轮椅了。通常每天的下午,苏秦都要把女人推出来,呼吸一下户外的新鲜空气,看看花园里的景色。这天苏秦推着她,刚下电梯,就看见一个男人正把自己的女人往电梯里背,与他们擦肩而过:等电梯门合上后,李小冬随口说:这个人怎么还在这里?
苏秦问:你认识?
李小冬说:我去年来体检的时候就看见他了,总是穿这件没有熨烫的灰西装。一年四季好像就这件衣。
苏秦说:可能是他老婆得的是慢性病吧。
李小冬说:这样的夫妻还真难得。
苏秦说:是丈夫的,那就得尽丈夫的责任嘛。
李小冬仰头看了看苏秦,说:你觉得很委屈,因为你现在是不需要来这么做的。而且……
苏秦说:而且什么?
李小冬说:你家陈娟可能还不高兴吧?
苏秦就笑了笑,没说话。
李小冬说:女人都这样。换了我,也一样,你可别怪她。
苏秦看着天说:其实我们还是独立的。
李小冬说:这个“我们”是指你和陈娟吗?
苏秦说:是的。
李小冬说:怎么。你还没和人家办呢?女人可都是想要归宿的啊。
苏秦说:那也未必吧。你不就不要吗?
李小冬说:谁说我不要?我是没有遇见合适的。
苏秦说:是啊,都在找合适的。再说什么才叫归宿呢?是家吗?那家又是什么呢?
李小冬说:你说家是什么?
苏秦说:家就是放屁都不需要憋的地方。
医道上有一说,叫吃什么补什么。弄不清有多大的道理,但谁都这么做。那些日子苏秦成天就是委托附近一家餐馆炖骨头汤,李小冬都吃腻了,苏秦还是要坚持这么做。李小冬说:看来你前世欠我骨头汤呢,这下全还清了。
今天苏秦刚提着炖好的骨头汤,正准备送到病房,在走廊上忽然听见病房里传出了熟悉的几个声音——李小冬的父母从家乡来了。李小冬本来没有把自己摔伤骨折的事情对家里说,看来通报消息的是另有他人。可能就是某一个“不好出面”的男人吧?苏秦这么想着,就没有打算再进去。他觉得再面对从前的岳父岳母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尽管当初的离婚是他们的女儿提出来的。于是他就把盛骨头汤的保温瓶交给了值班的护士,让她转交李小冬。苏秦没有留下任何话,就悄悄离开了。
他走出这座出入几十天的医院,在门口,还是回头对着住院部的那幢米黄色的高楼看了看。
18
三天后的下午,苏秦由犁城回到了北京。从北京站走出来,正是漫天的黄沙飞扬。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大而不当的城市让他很陌生。春节快到了,来京打工的人和放寒假的大学生,都拥挤在站前的广场上。来的时候,那趟车是很空的。苏秦突然有了一种失落感,也有点伤感。过了年,他就迈过40岁了,可他至今还住着租来的房子。人们兴冲冲地赶回家团圆,他却要回来。可这里究竟是不是他的家,还是一个问题。圣诞节前夕,母亲办好了去美国探亲的签证,此刻,她正和妹妹一家团聚。那是三代人的一次团聚。
他没有给陈娟发信息,今天是星期六,他想女人这个时候可能在家里吧。
出租车一直开到了苏秦住的那个小区。远远看见窗户打开着,男人就意识到自己的判断错了。女人不在家。室内还是很整洁,但从茶几上落满的花瓣看,女人离开这个空间至少有三天以上。
苏秦坐下后,不想收拾屋子。他慢慢感到自己确实到了非常疲惫的时候,好像浑身每个关节都松动了,骨头也软化了,剩下的仿佛就是一堆肉。他仔细推算着,却怎么也算不准确究竟有多长的时间没有与陈娟通电话了。
男人把散落在茶几上的花瓣一片片的收拾起来,一共是99片。他琢磨着,忽然觉得这个数字和某个数字应该大致相同,心里便涌出了一阵强烈的酸楚。然后他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他收到了陈娟的一条信息:还有100天。我们的合同就期满了。往后呢?
这时候,又一片枯萎的花瓣在男人眼前落下了。
2002年7月23日,合肥寓所
⊙文学短评
婚姻的基础是神圣的爱情,现代社会的法律制度保障了法定的婚姻。这篇小说中别出心裁的“合同婚姻”,体现了现代市场经济中人们对个体自由的张扬和市场契约精神的遵循。合同婚姻看似超越了法律和世俗,却忽略了个体的情感记忆。情感的往复、恋旧,盘旋在人心,又岂是一纸合同能够束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