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王安忆,上海人,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主要著作:《雨,沙沙沙》《王安忆中短篇小说集》《流逝》《小鲍庄》《小城之恋》《锦绣谷之恋》《米妮》等小说集及《69届初中生》《纪实与虚构》《长恨歌》(获茅盾文学奖)等长篇小说。
这一间窄小的发廊,开在临时搭建的披厦里,借人家的外墙,占了拐角的人行道,再过去就是一条嘈杂小街的路口。老板是对面美发厅里辞职出来的理发师傅,三十来岁的年纪,苏北人。也许,他未必是真正的苏北人,只是入了这行,自然就操一口苏北话了。这好像是这一行业的标志,代表了正宗传继。与口音相配的,还有白皙的皮肤,颜色很黑、发质很硬的头发,鬓角喜欢略长一些,修平了尖,带着乡下人的时髦,多少有点流气,但是让脸面的质朴给纠正了。脸相多是端正的,眉黑黑,眼睛亮亮,双睑为多,鼻梁,比较直,脸就有架子。在男人中间,这类长相算是有点“艳”,其实还是乡气。他们在男人里面,也算得上饶舌,说话的内容很是女人气加上抑扬缠绵夸张的扬州口音,就更像是个嘴碎的女人了。这与他们剽悍的体格形成很有趣的对比。他们的一双手,又有些像女人了,像女人的白和软,但要大和长了许多,所以,就有了一种怪异的性感。那是温水,洗发精,护发素,还有头发,尤其是女人的头发的摆弄,所养护成的。他们操起剪子来,带着些卖弄的夸张,上下翻飞,咔嚓作响,一缕缕头发洒落下来。另一只手上的梳子挑着发给,刚挑起,剪子就进来了,看起来有些乱。一大阵乱剪过去,节奏和缓下来,细细梳平,剪刀慎重地贴住发梢,张开。用一句成语来形容,就是,动如脱兔,静如处子。
这一个苏北人,就是说老板,却不大爱说话。他的装束也有了改变,穿了件黑皮夹克佻,周转行动多少是不便的。也许是做了老板,所以不能像个单纯的理发那样轻佻随便了,再加上初做生意,不免紧张,于是就变得持重了。他包剪和吹,另雇了两个年轻姑娘洗头,兼给烫发的客人上发卷。有了她们,店里就聒噪多了。她们大约来自安徽南部一带,口音的界别比较模糊,某些音下行的趋向接近苏北活,但整体上又更向北方语靠拢。最主要的是,语音的气质要粗犷得多,这是根本的区别。她们的年龄分别在二十出头和三十不到,长相奇怪的很相似,大约是因为装束。她们都是削薄碎剪的发型,发梢错乱地掩着浑圆的脸庞,有一点风尘女子的意思。可她们的眼神却都是直愣愣的,都像大胆的乡里女子看人。五官仔细看还有几分秀气,只是被木呆的表情埋没了。她们都穿一件窄身编织衫,领口镶尼龙丝,袖口撒开,一件果绿,一件桃红。裤子是牛仔七分裤,裤口开一寸叉,脚下各是一双松糕底圆口横带皮鞋。衣服都是紧窄的流行样式,裹在她们身上,显得很局促。她们经过室外强度劳作的身体,出力的部位,像肩、背、臂膀、髋部、肌肉都比较发达,就将这些衣服穿走了样。倘若两张椅上都坐了洗头的客人,她们便一边一个,挺直身子站到客人身后,挤上洗发水,一只手和面似的将头发搅成一堆白沫,然后,双手一并插进去,抓、挠、拉。她们就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抬肩,悬臂的姿势一模一样,抓挠的程序动作也完全一致,看上去,很是整齐。她们还都喜欢抓挠着头发,眼睛看着正前方镜子里,客人的眼睛,直逼逼地,要看出客人心中的秘密。看了一时,再侧过头去,与同伴说话。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大,笑声也很响亮,总之是放肆的。老板并不说她们,看来,是个沉默的人,还有些若有所思的。她们于是会疏懒下来,只是依样画葫芦般地动作,却没什么实质性的效果。这时,客人就会发声音了:你不要在表面划来划去,要抓到里面去。受谴责的小姐便委屈地说:方才的客人还说我的指甲太尖了呢!客人再说:你手指甲再尖也无用,只在表面上划。这时,老板就站起来,走到客人身后,亲手替客人洗发。小姐呢?依然带着受委屈的表情,走开去,到水池前冲手,然后往墙边铁架折叠椅上一坐,那姿态是在说正好歇着!她们多少已经学油滑了。
店里时常还会坐几个闲人,家住附近,没事,就跑来坐着。人还以为等着做头发的,推门并不进来,而是问:要排队?里面的人一并说:不排队,不排队!生怕客人退走。闲人多是女性,有的手里还拿着毛线活,有的只是抄着手。虽说是闲人,可却都有一种倦容,衣履也不够整洁,好像方才从床上起来,直接走到店堂里似的。可能也不是倦容,只是内室里的私密气息,总有些黏滞不洁,难免显得邋遢气。果然,有几次,方才还蓬头垢面地在这里闲话,这一时却见换了个人似的,化了妆,换了衣服,踩着高跟鞋,登登登,头也不回地从店门前走过去,赴哪里的约会去了。等再来到这里,已经是曲终人散的人意阑珊了。她们回忆着前夜的麻将,麻将桌上的作弊,口角和得失。或者是一场喜宴,新郎新娘的仪表,行头,酒席的排场,各方宾客来头大小。就好像一宵的笙歌管弦,要在这里抖落掉余烬似的。此外,股市的起伏波动,隔壁店家老板与雇员的争端,弄内的短长事,还有方才走出的客人的吝啬与大方,也是闲话的内容。有她们在,那两位洗头小姐,也觉得不沉闷了。并且,有多少知识,可以从她们那里得来。遇到和计较的客人吵嘴,她们则会出来打圆场。她们都是有见识的,世事圆通的人。甚至你会觉得不相称,像她们这样见过世面,何以要到这小店来,与两个安徽女子轧道?难得她们如此随和。岂不知道,这城市里的人原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傲慢,内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等级之分的。她们生活在人多的地方,挺爱热闹,最怕的是冷清。她们内心,甚至还不如这些外来的女子来得尖刻。这倒是出于优越感了,因为处境安全,不必时时提防。当然,还是因为生性淳厚,你真不会相信“生性淳厚”这几个字能按在她们身上,可事实的确如此。在这闹市中心生活久了,便发现这里有几分像乡村,像乡村的质。生活在时间的延续中,表面的漂浮物逐浪而去,一些具有实质性的内容则沉积下来,它们其实简单得多,但却真正决定了生活的方式。所以,这些闲坐的女人里,没几个能猜得到那两位小姐背底里如何谈论她们,当她们光鲜地从玻璃门前走过去,她们在门后的眼光,藏着怎样复杂的心思。
每天早上,将近九点钟光景,玻璃门上的帘子拉开了,门从里面拨了锁。这城市的街是扭的,房屋的朝向便不那么正,说不出是怎样一来,太阳从门外照到镜子上,很晃眼的。在晃眼的阳光里,两位小姐在摆放椅子,收拾镜台上的小东西,顺便对了镜子整理身上的衣衫和头发。有一点儿像舞台,方才拉开帷幕。倘有赶早的顾客,这时候推门进去,会嗅出店堂里的气味有些浊,夹杂着许多成分。“他”或“她”当然分辨不出那里面有被褥的气味,混了香脂的体味,还有几种吃食的气味:泡饭的米汤气,酱菜的盐酱气,油条的油气,再有一股灼热的磁铁气味,来自刚燃过的电炉。她们就是在里面过宿的,折叠床,铺盖,锅碗,都掩在后门外面。这里还有一扇后门,门外正是人家的后窗台,用纸板箱围住半平方米的地方,搁置这些杂物,上面再覆一张塑料薄膜。在这条窄街上,沿街的住户门口,都堆放着杂物,所以,就不显得突兀和不妥。过了一时,老板也来了,进来看看,并没什么事,就又走了。走了一时,又来,再看看,还是没什么事,再又走了。他显得很忙碌,有着一些对外的交通需要处理的样子。有了自己的生意,做了老板,他的外形上似乎有了改变。他黑了,抑或并不是黑,而是粗糙,就像染了一层风霜。而且,有一种焦虑,替代了他们这类手艺人的悠闲劲。那是由手艺娴熟而生出的松弛,以致都有点油滑气了。现在,他却是沉郁了。这件黑皮夹克他穿着真是不像样,硬、板、灰蒙蒙,就像一个奔走在城乡之间的水产贩子。黑色牛皮鞋也蒙了灰,显出奔走操劳的样子。等他跑进跑出告一段落,停歇下来,一时又没有剪和吹的客人,他便坐在柜台里面,背后是嵌了镜子的玻璃壁架,架上放各种洗涤品,冷烫精,护发素,焗油膏。柜台上立有一面硬纸板,上面排列着标了号码的各种局染颜色样本。总之,这发廊虽小,可五脏俱全。老板坐在柜台里边,用指甲锉锉着指甲。这带有女气的动作,倒流露出一点儿他本行的小习气。
他低头坐在那里,任凭小姐们与闲坐的人如何聒噪,也不搭腔。人们几乎都将他忘了,可是,很奇怪地,又像是要说给他听。倘若他要不在场,说话的兴头就会低一点儿,话题也变得散漫,东一句,西一句,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这个沉默的人,无论如何是这里的主人,起着核心的作用。现在,他坐在这里了,眼睛望着前边的玻璃门,门外街面上的忙碌,有一种熟稔的日常气息。人脸大致是相熟的,所作所为还是相熟。在这闹市的腹地,夹在民居中间的街,也是近似乡村的气质,相对封闭。外面世界的波澜,还进不到这里面,只会因冲击边岸而引起骚动。老板的眼光茫茫然的,这是处在创业艰难中的人统有的眼光,忙定下来,不禁自问道:有什么意思呢?发廊里的闲话很热烈,两位小姐兴奋着,手在客人头上动作,连带身体雀跃着,形成一种舞蹈的节奏。肥皂泡飞到客人的眼睛里,客人抗议了一次,又抗议了一次,待到第三次,空气中就有了火气。老板在柜台后面立起来,可是,没有等他走到客人身后,有一个人却代替他,挤开了那位小姐。这是边上坐着的一个闲人,也算是常客了,家往街那头百货公司楼上,丈夫是做生意的,养着她,没事,就到这里来坐着。
她从铁架折叠椅上站起来,走到客人身后,略一挽袖,抬起手臂,手指头沿了客人发际往两边敏捷地爬行开去,额上立即干净了。她快速地将客人顶上的泡沫推叠起来,然后伸进深处抓挠。她笑嘻嘻地回头看人们,好像在说:怎么样?是孩子气的技痒,也显出她曾经是干过这一行的。要这么一想,你便发现,她其实也和那两个小姐有些像呢!圆脸,短发,细淡尚端正的五官。所有的洗发小姐几乎都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的个子比那两个小姐还要小些,穿呢?又穿了一条灯芯绒,胸前缝一个狗熊贴花的背带裤,这使她看起来,完全是孩子的形容。不过,再仔细端量,才会看出她怀有着身孕!这样,你忽就不确定起来。进一步地,你注意到她看人的眼光,不是像那两位一样直逼逼的,恰巧相反,很柔软,似乎什么都没看,其实全看见了。你想,这女人有些不简单啊!到此,她已经与那两位小姐完全区别开来了。她们有着本质的不同,这不同来源于经验、年龄、天赋,还有地域。对了,这女人是上海人,她说一口上海话。她甚至还不像她那个年龄,二十多,三十,或者三十出头?就这一个年龄段吧,她不像这个年龄段的上海男女,有许多流行语,又有许多生硬的发音。她的上海话竟有些老派的纯熟,这显示她应该是在正宗的沪上生活里面。
客人安静下来,小姐们则兴奋着问出诸多问题,总起来就是,你也做过这一行啊!她翘起下巴,朝柜台,也就是老板的方向一点:我开过一个发廊。不等人们发出惊愕的叹声,她又加上一句,先前做过一段百货。再是一句:还开过一家饭店,名叫“好吃再来”!说到此,人们反倒不吃惊了,因为不大可信。这三段式加在一起需要多长时间而她究竟又有多大年纪?再看她脸上的笑容,那样得意的,又变成孩子了,沉不住气,爱说大话的孩子,狡黠地眨眨眼:信不信随便。小姐们不看她了,由她自己替客人洗头。她笑着将干洗的全套动作做了两遍,然后说:冲去吧!将客人还给原先的小姐,带到洗头池前,自己举着等在一起,等水池子空出来好冲手。她很有兴趣地看着手上堆着的饱沫,手指撮弄出一个尖,尖上正好停着一点儿太阳光。光流连到她脸上,她的笑容在晃动的光影里有一点儿惘然。店里有一瞬是静着的,只有水冲在头发里柔和的咝声,还有煤气热水器噗一声开,又噗一声关。老板肘撑在膝上,下巴托在掌中,那样子有点像小孩,想着小孩子家的心事。
我的发廊在安西路,安西路,知道吗?她说。小姐们摇头说不知道。现在已经拆了,那时候,很繁荣呢!长宁区那边有名的服装街,有人叫它小华亭的。我的发廊在服装街的尾上,或者也不能说尾,而是隔了一条横马路的街头上。我对那地方比较熟,虽然我自己家住在淮海路那边,可是朋友借给我做小百货的门面在安西路,所以就熟了。
小姐们回头朝向她,听她说。冲头发的冲好了,送到座位上,老板起身去吹风。小姐自己站在一边,用一块干毛巾擦手。她走到空出来的水池,拧开龙头,冲净手上的泡沫,暂时停下来,脸上带了微笑。她左右手交换握了花洒,冲手。水丝很软弱地弯曲下来,汇成细流。电吹风的嗡嗡声充满在店内,头发的气味弥散在透进玻璃门窗的阳光里,显得有些黏腻。她洗好手,那小姐将手中干毛巾递过来,她没接,只是在上面正手反手摊了摊,算是擦干了,回到先前的折叠椅上,坐下。后来呢?小姐中的一个问题。她抬起微笑的脸,询问地看着发问的人。为什么不做百货而要做发廊?那人解释了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