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有没有提到一个“老法师”?那是安西路做服装的朋友中的一个。叫他老法师,一是因为年纪,那时候他已经四十岁,二是因为他有社会经验。他的社会经验用在生意上面并不多,主要是用在嘴上。他只要坐下来一开讲,老板就都忘了做生意,聚到他身旁边来听课。据说他在局里面,承办员听他讲得忘了问案情。她顿了一下,因为说漏嘴脸红了,旋即坦然一笑:不讲也明白,安西路上的老板,大约有一半进过“庙”。带出切口没有使她再停歇下来,脸上的红却扩大并且加深,就有了类似豁出去的表情。从“庙”里出来,找不到工作,就做生意了。老法师吃官司,还是因为他的嘴:诈骗!他骗人家说他是华侨,在南洋开橡胶园,到上海来是想娶个上海太太。南洋那边的华人多是福建一带过去,长相不好,矮,瘦,黑,热带瘴气重,遗传上有许多问题。所以,他就决定到上海来解决婚姻大事,上海人种好,他说。你们知道,他说起来一套又一套的,天底下哪个角角落落他好像都去过,他说上海人种好,上海人里面,女更比男好。江南地方,水分充盈,就滋阴。他说你们看过《红楼梦》吗?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就是这个意思。上海的女人,就是水做的女人。水土湿润,气韵就调和,无论骨骼还是肌肤,都分量相称,短长相宜。比如脸相,北方人,多是蒙古神,颧骨宽平,腮大,眉毛疏流,单眼皮,矮鼻梁,嘴型缺乏线条,表情呆滞。南方人,是越人种,就像福建的那种,眼睛圆大,而且重睑,但陷得太深,鼻孔上翻,有猴相,欠贵气。江南人,却是调和了南北两地的种相,上海呢,又调和了江南地方的种相。上海的调和,不仅是自然水土的调和,还加上一层工业的调和。有没有看过老上海的月份牌?美人穿着的旗袍,洋装皮大衣,绣花高跟鞋,坐着的西洋靠背椅,镂花几子,几子上的留声机,张着喇叭,枝型架的螺铀罩子灯,就是工业的调和。老法师穿一件西装,手里拎一只拷克箱,坐在宾馆的大堂酒吧里,和一批批客人开讲。到了吃饭时间,自然有人请去餐厅,水晶虾仁,松鼠鳜鱼,叫花鸡一道道点上来。这时候,他就改讲吃经。这些人都是鸡生蛋,蛋生鸡地生出来的,多数二十多左右的小姑娘,有一些家世还挺好的,据说有高干的女儿,医生的女儿,有大学生,教师,还有一个电影演员。认识过后,不出一个月,就向人家开口借钱。其实不要他开口,人家自己就会给他钱:外币兑换起来不便当,还要去中国银行排队填表,拿人民币去用吧,不必客气!上家的钱给下家用,就像银行一样,周转起来非常顺利,没有一点漏洞的。老法师长得难看,不是难看,而是怪。猛一看没有下巴,定定睛,下巴是有的,却连着喉结这一段,形成一个收势。第二者,没有肩膀,其实肩膀肯定有,而且相当宽,可是头颈太粗,两块肩胛提肌特别发达,肩膀就塌下来,变成黄牛肩膀了。第三,多了一副手臂转弯骨。原因是手心朝里,转弯骨朝外,手心一翻,转弯骨就到里面来了,就好像多出一副。要说,老法师是长得没有福相,不过,一双手脚又补回来一些。他的手脚都小,与他一米七十八的身胚比起来,实在小得不相称。所以,这也是一怪。这样七歪八扭的一个人,就全凭着一张嘴,招蜂引蝶。她说到这个词,大约想到与老法师的形象不符,便笑了。笑里边带了讥诮,又很微妙地带一点儿怜惜。她脸上的红没有褪去,而是均匀地布开了,使她平淡的面容变得有些姣好。后来,有一日,人家介绍给他一个小姑娘,跟过来看的,有她一帮亲眷朋友,其中一个看过后就有点起疑,觉得这人面熟陌生,像是他们单位,区饮食公司里的供销员。但他自己还不敢确定,过一日,又带了另一名同事来看。另一名同事连他的名字都喊出来了。于是,报告公安局。骗过的人再鸡生蛋,蛋生鸡地吐出来,竟然有十二个,整整一打。老法师一个也不赖,统统顶下来。他说,是他自己失足,就要自己承担,有本事不要穿帮,穿帮就不要赖,本事不是用在这时候的。审他案子的承办员也很服帖他,夜里值班瞌睡上来了,就把他叫出来,听他讲,然后一人一碗大排面消夜。因为他态度好,就判了从宽,三年劳教。在白茅岭农场,劳教也都服帖他,他做了大组长。劳教也分三六九等,诈骗第一等,因为智商高呀!老法师又是高里面的高人。
有客人进来了,一个女客,洗和做,因晚上去喝喜酒,要求做得仔细一点儿。叙述被打断了,一个小姐去洗头,另一个拉过盛卷发筒的塑料筐,将卷发筒上挂着的橡皮筋扯开来,各放一边,等会儿好用,一边问:那么光头客呢?怎么就讲到“老法师”上面了呢?洗头的小姐也侧过脸对了这边问:是呀,光头客到哪里去了呢?她光笑不答,向老板要了个一次性塑料杯,到饮水器上接了水,慢慢地喝。人们便不敢催她,耐心地等着。店里的骚动平息下来,重新建立秩序,恢复了讲述和聆听的安静气氛。
老法师的白茅岭农场待了两年半,另外半年减掉了。她继续说老法师。从白茅岭回来,他就到安西路上租个铺面,做服装,专做女装。他生意经一般,这也正是他有社会经验的表现。他常常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要强过人家的头呢?安西路上做得巴结的人做大了,摊位转租出去,自到虹桥路开时装店的也有,开服装厂的也有,去南非、阿根廷做生意的也有,老法师却稳坐钓鱼台,不动。他有一句话,叫做家有千千屋,日卧三尺。所以他生意就做得潇洒,进来的服装,有我们喜欢的,他就很慷慨地一送:拿去!他对我们小姑娘很好,出手也大方,还教我们许多事情。他说:女人只要基本端正,没有大的缺陷就可以了,重要的是要有脑子,就是有智商。老话说,“红颜薄命”,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长得好看并非有好命,是不是?还有一句俗话,叫做“聪明面孔笨肚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面孔和肚肠对立起来原因就是,女人自恃有一张脸就放松了头脑的训练,结果就是前一句——“红颜薄命”。中国的四大美女,其实并不是漂亮。杨贵妃,你们知道吗?就是唐代皇帝的妃子,皇帝为了她,差点丢了江山。后来,将士要求皇帝杀了杨贵妃,才肯为他出兵打仗,重返朝廷。杨贵妃有狐臭,所以就在脖子上戴一圈鲜花,“闭花羞月”的“闭花”二字,就是从这里来的。可见她并不是以色貌取唐明皇欢心宠爱,凭什么?你们自己去想。再有王昭君,你们以为她有多美?皇帝会把真正的美妃送给野蛮人!重在贵而已,贵是贵在大汉王朝宫里的人,这身份就足够有余了。可她聪明啊!让她去那种地方,住帐篷,吃羊肉,天寒地冻,话也听不懂。她没有一头撞死,真去了。这一去,便青史留名。西施和貂蝉两位,智商就更高了,她们实实在在就是两个间谍,放进去的倒钩。没有超人的智商,担当得起吗?反过来说,女人聪明,自然就会漂亮,这漂亮不是那漂亮,是一种气质。说到“气质”这个词,她又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却没有减缓叙述的进程。比如西施,从诸暨乡下选来的民女,为什么不直接送去给吴王夫差,而是要由大夫范蠡专门调教她,调教什么?走路,抬手,说话,看人。学这些,靠什么?智商。走路,可以说决定一整个人的风度。人家说回头率,回头率从哪里来马路上人头挤挤,都是擦肩而过,五官,皮肤,身材哪里来得及端详?引人回头的就是走路步态。过去贵族学校,中西女中,有一堂课,就是走路。头上顶一本书,直走,转弯,上楼梯,下楼梯。书不能掉下来。练的什么?挺胸,但不能挺得太过,像军人走操:抬头,也不能抬得太过,变成“额角头朝天花板”了,以眼睛平视为标准。胸挺起来,腰、背、颈就直了。步子不宜太小,小了就像戏台上跑圆场,忸怩作态。亦不能太大,大了就有男气。有没有发现老电影里的旗袍,开叉开到膝盖下面一点儿,这就对了,这个尺寸就是跨步子的长短,要用足,但不能硬撑。现在新式旗袍,衩一径开到腿根,忒粗鲁,可以跑步了。没有生意的时候,老法师就教我们练走路。不瞎讲,走在马路上,我一眼就认得出,老法师教出来的人。我们中间有几个,与老法师特别好,猜也猜得出来,关系不平常。但是大家都晓得不可能,因为她们或者有家庭,或者有男朋友,或者只想和老法师玩玩,并不想结婚。老法师到底年纪大了,那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他自己也不想,他说大家在一起是因为开心,不是为了烦恼。他还关照我们,不要和年轻的男孩子搞,搞出感情来麻烦得很。
店里的女客已经卷好头发,在烘发,手上翻一本时装画报,不晓得哪年哪月的,都卷了边。主雇三人暂时都歇下来。太阳到了这一面,透过窗上的尼龙镂花帘子,从背后照了她。她的脸就在暗处了。不过,这只是对此而言,在强光下的暗,依然是明亮的,而且显得柔和。她笑一笑,将手里喝空了的塑料杯一下子捏瘪,这个动作有一种结束的意思,可是底下还有:
你们没有想到吧,我老公就是老法师。其实,我不是和老法师特别好的小姑娘,可我是要和老法师结婚的。老法师说:这就是你比她们聪明的地方。他以前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但意思是指我的气质到底是淮海路的女孩子。她得意和羞怯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往外走。光头客呢?两个小姐着急起来,追着她身后问。死了!她回答,推出门去,手一松,弹簧门又送回来,将照在上面的微黄的阳光,打了两个闪,映在小姐们失望的脸上。稍停一时,她们就又热烈地讨论起来,讨论她的年龄,到底有多大。看上去只像二十多岁,可是,将她经过的事排一排,又不够排的,怎么都要三十朝上。忽然间,老板吐出一个字来:鸡!这是他迄今为止发出的唯一的声音,仅一个字,声气言辞却极粗暴,小姐们的聒噪便戛然而止,静下来。
2003年2月14日上海
⊙文学短评
这篇小说中的爱情,紧紧地包裹在作家一贯书写的背景——上海的都市经纬之中。发廊中一个女子不经意的叙述,展现了大上海气象万千的市井生活。在叙述中,爱情是隐蔽的,但是爱情又好像在城市气韵中的流转。这名历经世事的淮海路女子,与同样历经世事的“老法师”走进了婚姻家庭。这仿佛是一个城市的气质与这个城市经历的结合。这一段发廊情话,与其说是一名女子在讲述自己的经历和婚姻,不如说是在讲述这个城市里的人对城市的不舍和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