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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春日泽·云梦山·仲昆(2)

“想想看,那将是空前未有的杰作,阿偃。从来没有人,将来可能也不会有人做得出来。没有女孩子能抵挡住如此可怕可爱的东西。”

偃师猛地跳了起来。

“听着,这是你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我口气轻松地拍拍他肩膀,其实自己心里也在为想出如此可怕的主意颤抖,“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好了。”

我连蹦带跳地一进家门,浑身上下就是一哆嗦,赶紧蹑手蹑脚低下头来,可是已经太迟了。

大哥和二哥两人脸青面黑地站在门厅里,大哥的一百多甲士环列四周,二哥手下的一百多官吏则聚拢在二哥身后。看样子两个人又吵架了。我最怕他们两个人吵架。一个是手握重兵的大司马,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大司徒,他们两个吵起来,整个大周都会摇动,所以他们一般很有理智,一旦相持不下,就拿弟弟来出气。

他们可只有我一个弟弟。

“到哪里去了?”大哥问。他问的时候,我听得见周围甲兵身上的盔甲和刀剑碰撞的声音。

“我……”我吓木了。

“跟你说了,让你每天到朝上跟我好好学习!”二哥不甘示弱地插进来,“一天到晚地往外面跑!你以为在外面跑野了,人家就敬重你?”我不用看,也知道他的眼睛是瞧着大哥在跟我说。

“我、我……”寒气直逼上来,我已经全身麻木不知疼痒。哥哥们对我来说那种死神般的感觉,在肌肤上慢慢地爬着,舔起一个又一个寒栗。

“算了,你爱往外跑,也没什么。”大哥马上接过去,“我的部下禽滑励,你知道吧?如今是我的奉剑郎,”他把“奉剑”两个字吐得极重,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把深深埋下的头又向下压一压,“我就把你托付给他,做你的剑术老师。将来,说不定咱们家还有第二个有出息的!”

我双腿狂抖着,大哥当着众人面这样说,那就是不可以更改的了,下来二哥不知道怎么整治我呢。

二哥大概也没料到大哥会一口就抢了先机,沉默了一下说道:“听着了,也不能光是贪玩好耍,荒废了政事!家里将来要辅佐王室成就千古不易之霸业,要多出几个真正有学问的。你前几次拿来的那些东西,有的纯粹玩物丧志……有几样还可以,或者就能进奉给大王。你要仔细搜罗些像样的,须知大王在稀世方物上面,也是很用心的!”

“是、是……弟弟、听、听着了。”我恨不得趴到地下去。两个哥哥站在上方,都抢着“嗯”一声表明我是在跟他说话。

几百双脚从我身边“哗啦哗啦”地走过,我低着头站在那里,觉得那声音和耳光声也差不到哪里去。

禽滑励是个高大的人,事实上整个大周也找不出比他更高大的人来。和他在一起走,我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几岁的时候走在两个成年哥哥身边的感觉。那可不是什么好感觉,所以我骑在马上,让他走路。

他就走。他慢慢地走着,我的马走步追不上,跑又太快了,只有一路小跑,颠得我差点没当场就吐一马脖子。所以进到偃师的小屋坐下的时候,心里还翻江江倒海地晕。

偃师没有留意我的不适。他根本就不会再留意任何东西。这一个月来,我向全国各地派出的快马几乎充斥每一条驰道,不断地向全国最好的丝匠、铜匠、木匠发出惊人的订单。我甚至还把召公大人送我的生日礼物,来自西狄的犀牛筋也拿了出来。偃师不停地画,不停地修改着设计,京城大道上就不停地出现跑死的马和奴隶。我不管这些。我也不叫偃师管。我有决心,要实行我的计划。

但设计也是非常困难的。从来没有听说有人曾经做出一只兽、一只鸟,甚至一条鱼,更何况是人!我在冷静下来之后才被自己一时冲动的念头吓坏了,可是偃师冷静下来之后——他开始全力以赴地实施这个计划。他在一个月内就瘦了至少10斤,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画出了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形。它的皮肤由最好的丝布织成,中间镶进长长的铜线,又坚固又耐磨。它的肉身是由轻薄的羽毛填充而成,因为偃师要它跳舞,不能把它设计得太重。

可是接下来的肌肉,实在是个大问题,偃师不眠不体地考虑了很久。什么东西能够提供力量,什么东西又能将力量传导到全身的每一处,并且坚强、稳定而精确呢?没有肌肉,这个想当然的最好的人偶就连一个半尺高的跳舞娃娃都不如。

我忽然有些气馁。这是不是太过分了?我是不是被报复冲昏了头脑,竟想出如此不合情理的办法?

秋天已经降临,流梳公主再也没有出现过,我至今连一面也没见过她。而我身边的这个人,已经为了见到她而努力了两个月了。流梳公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坐在门厅里想。

突然,脖子上感觉凉凉的,我本能地想动,但那凉意马上就渗进了肌肤。我立刻全身僵直,斜眼看下去,奇怪,并没有任何东西在我的脖子上。

我定了定神,缓缓地转换身体位置,最后终于发现,那股凉意竟然是从木墙外面透进来的。我跳下椅子,哗地拉开门,禽滑励那张巨大的脸镇静地对着我。

我看着他的手,手上拿着剑。

是这把剑的寒气,穿出剑鞘,透过连云梦山上的冰雪都透不过的楠木墙,刺到了我的脖子上。我看着这把剑,感觉就像有小刀在刮全身的骨头。

“征……征岚剑?”

禽滑励咧开那张巨大的嘴,笑了笑。

“好厉害,好厉害!”我强压住心头的震撼,细细地看那剑,虽然包在蛇皮软鞘中,但还是隐隐能看见光华流动。好可怕的剑气,不愧为大周八宝之一。

“拔出来,我看一看。”

禽滑励报以一个简单而坚定不移的微笑。

我伸手去拿,他轻轻地后退,那硕大的身躯不知怎么地一转,我就扑了个空。大冷的天,我的额头一下子见汗了。我这才想起,有人传说他力大无比,能够一手掀翻三辆战车,也有传说他在袭破徐城当夜,手刃三十多人,勇冠三军。传说都是假的,知道真相的人就那么几个。那天晚上他不是杀三十人。他一个人从北城杀到南城,人们拼凑得起来的尸骸一共超过三百具。

要想让禽滑励拔出征岚剑,只能用命去换,这种听起来好笑的笑话,并没有帮助我在初冬料峭的寒风中笑出声。我咳嗽两声,打算换一个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屋里“轰”地一响,风声大作。我没来得及转身,禽滑励“哇”地一叫,径直掠过我的身旁,跟着就是“托、托托”几声。

接下来的事情,我还以为是被征岚剑的剑气伤了眼睛。用一根竹篙和天下第一高手打斗的,竟然是一只半人高的竹箱子!

那箱子做得奇怪,中间方方正正,下面四条木腿跳来跳去,带动箱子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灵活地闪避着,而箱子上方则是两只用棉布紧紧裹住的粗壮的手臂,支着一根竹篙,你来我往,一招一式直往禽滑励身上招呼!

我开始使劲捏自己的大腿,拧出了血,却还是一点也没感觉到疼。

不过,禽滑励毕竟是禽滑励,面对着鬼魅般的对手。我敢说他甚至还没有开始认真地打,他只是轻松地挥舞着没出鞘的剑,逗着玩似的把那小箱子拨来拨去。我看准时机,慢慢地靠近他的身后。

禽滑励完全不在乎我走到他的身后。这个人浑身长着眼睛。他知道我对他手里的剑不怀好意,但却不在乎我。好在我对这种轻蔑早已习惯,甚至甘之如饴了。

就在这当儿,那箱子呼地往左一跳,竹篙横扫。我知道,它肯定马上要往回跳,因为这两下子已经被用过三遍了,这种小儿科的玩意儿禽滑励已经不耐烦,所以他这一次并未跟进,而是简单一剑直劈前方。那傻乎乎的箱子果然又往回跳,就像是自己跳去禽滑励的剑下,哗的一声,一劈两半。

这世上总有些有心人,他们关注的是人,而不是物,因为关注人才可以找出人的破绽。那一刻我死死地盯住禽滑励,无论箱子里跳出来的是什么,根本连我的眼角都进不了。

事实上,从箱子里跳出来的,是一只兔子。

一只兔子!

还有什么,比在战场上看到对手是一只兔子来得更滑稽?一个绝顶的高手可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我不相信有人看到兔子跳出来会不笑出来的。

禽滑励没有笑,但这种震撼远远超过泰山崩于面前。我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禽滑励——”我高声叫道,用尽全身力气将高举的剑重重地劈向他的后背。当我的剑几乎快要挨到那扇宽阔厚重的背时,一道白光打消了我的偷袭,却也成全了我的愿望。

征岚剑拔出来了。这是我很久以后才看清楚的事情。那把剑只出鞘了一刹那,我身上穿的青铜甲和断成七八截的剑就飞得满地都是。

我站在原地,剑气的余韵让我足有一刻钟喘不过气来。禽滑励发疯般地用他的巨掌在我身上乱摸,看看有什么划伤。其实没有。我很幸运,他很准确,这一剑贴着我肌肤过去,但那寒气已透过了我全身。很多年以后,物是人非,只有我的寒疴逐年沉重。

征岚剑的一划,划过了我一生的岁月。

“这就是肌肉?”

我裹在厚厚的貂毛大衣里,喝着滚烫的姜汤,一面惊讶地看着那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偃师把它偎在怀里,爱惜地摸着它的软毛。

“你用兔子来做肌肉?”

“兔子是动力。”偃师解释说,“这还只是原型。我用你送我的犀牛筋做肌腱,再做了和大水车相似的齿轮滚盘,也用犀牛筋绷紧。绷紧的犀牛筋舒张,放出动力。”

他给我看箱子里已被砍坏了的滚轮,那个滚轮像个圆圆的笼子,有几根犀牛筋穿过它,连接在齿轮盘上。他拍拍小兔:“这个家伙,就是动力和大脑。它不停地跑动,可以不断地上紧放开的犀牛筋,不停地补充肌肉的张力,而它的运动又可以通过这些丝线,传递到齿轮上。”

那些齿轮可以控制着犀牛筋的松紧扭曲,就这样,一只藏在箱子里的兔子,就在初雪下来的那个早上,向大周第一的武者挑战了。

我吐出姜汤,开始“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偃师丢开兔子,任那小家伙在屋里乱窜乱蹦,捂着肚子大笑。禽滑励站在屋外纷纷扬扬的初雪中,一开始没头没脑地看着我们,终于也开始开怀大笑起来。

这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大笑,我从来不知道竟会有如此的开心愉悦。如果我知道我这一生中再也不会如此开怀,我会不会珍惜地把那段感情节省下来,留待以后在沉闷中消遣?我不知道。

我不喜欢开心得太久。

接下来的两个月,偃师进展神速。每一次去看,青铜人都往上长一截,它的大腿、小腿、手臂,放得满地都是,不停地被装上拆下。每一次拆下再装上,都离成功前进了一大截。偃师的想法,是要这个舞者跳出最华丽的舞蹈,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青铜人的身体内只放得下小的东西,如兔子、老鼠一类的东西。

为了老鼠跳舞的事,不知费了我多少心力,最后终于放弃了。老鼠是不能跳舞的,就像有的人永远也当不了大司马一样。

那天是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我和禽滑励在小屋外的竹林里。我不停地跳来跳去取暖,禽滑励一动不动地坐着,几乎被雪掩埋。于是我想出个主意,让禽滑励来劈柴玩。当然,经过那次事件以后,禽滑励再也不敢在陪同我出来的时候带征岚剑了,不过他对我任性的态度也多少有些了解,所以通常情况下不敢违背我的意愿,哪怕只是开个玩笑。

我们从小屋旁搬了许多粗大木桩,摆在雪地里。禽滑励偏袒右肩,在漫天的飞雪中犹如一尊巨神,高举着斧头,“哗”地一下劈下,被劈成两半的木头通常要飞出去五六丈远。

我拿了根长长的竹篙,站在禽滑励身后,高喊一声:“禽滑励!”然后砍下去。禽滑励大喝一声,如一座山般转过身来,卷起遮天蔽日的雪尘,然后“唰”的一声把我的竹篙切成两半。

我倒在雪地上,胡乱地扒拉着脸上的雪,和禽滑励一道笑得直抖。我们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诸如此类的游戏。

小屋的门一下被推开,一道黄色的轻烟嗖的一声蹿进了竹林,偃师大呼小叫地追出来。那是一只名叫做“桐音”的黄鹂鸟,是我去年送给偃师的礼物,不知道为什么会跑掉。我连滚带爬地追出去。一时之间,整座山谷中都是我的夷奴在乱窜乱找。

桐音的声音清越出谷,就在一处山崖下面“啾啾”地叫着。我和偃师凝神屏气,轻手轻脚地走近,眼看着那丛被大雪掩盖的冬青下一动一动的,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扑了上去。

然后压在竹顶的大雪重重地落下,把我们俩打得动弹不得。

“这就是心脏?”

“这就是心脏。”

我把小黄鹂捧在手心里,转来转去地看,忽然说:“要找个好的训鸟人很容易,可是桐音没有力气呀!”

“你的脑筋转得很快。”偃师说,“这是我刚刚才想起的办法。我把动力与控制行动的心脏分开来,训练这样的一只黄鹂,让它学会听着音乐起舞,然后调整机关人身体里的构造,把牵引丝线和它的全身连接起来,机关人就能随着它起舞。一只黄鹂跳出的舞蹈,节奏一定是最好最优美的。”

我张大了嘴,先是傻傻地,然后是会心地笑起来。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爱笑。

春天来临了。

位于山阳面的春日泽最先被春天踏中,云梦山的雪还未化尽,那边几乎是一夜之间,青幽幽的春草就覆盖了黑沉沉的沼泽。露出草盖的湖泊,也日渐清澈明亮。再见流梳公主的日子,不远了。

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流梳公主,那个不知不觉间成了我的未婚妻,又不知不觉间成了我向人报复工具的女人。偃师似乎跟我提起过她,不过……算了,我没有印象。

二月中,“桐音”已经会和着黄钟大吕跳舞。四月,那个由机关构成,十一只小松鼠推动,由一只黄鹂指挥的人偶“仲昆”也会跟着那悠扬浑厚的颂歌,在竹海中翩翩起舞。

旷世的作品,在冬季完全过去以后,完成了。

五月初五,小草已不再是青嫩嫩的,而是绿油油地长得满山遍野。从云梦山到春日泽,到处都是一片繁华夏季的景象。流梳公主的音信,再一次越过那条山脊传了过来。屈指已有半年多没有见到公主了,偃师虽然还是淡淡的,可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是火热的。我曾经为我所做的感到愧疚,可是想想结果,又觉得这样最好。偃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能成全一个是一个吧。

那一天,是北方的使者朝见王的日子。天上流云仿佛也是从北方匆匆赶来的,高高的,白白的,带着夏季罕有的凉气。

我们等在春日泽上一次见到公主的地方。一直到太阳落山,公主的鸾驾才缓缓地出现在视野里。

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看公主一眼。所以我只是带着我的大小夷奴们跪在地上,口中称臣之后就伏下身子。偃师带着仲昆站在水边。那机关人衣着华丽,如同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暮色下,水倒映着他的身躯,让我好多次都几乎要把他当成是一个真人。

他们很久没见,这一次相见非同小可,所以谈了很长的时间。我坐在夷奴搭起的帐篷里,吃着烤牛肉,心里还很得意。哼,自己的未婚妻和别的男人相谈甚欢,我也很得意,这叫什么世道。

不知道是什么时刻了,我已有些头晕,便不再喝了。为了不打搅到公主,我不准夷奴们放肆,所以一不喝酒,帐篷就安安静静的。我坐着,外面潺潺的流水声都几乎成了一种恼人的噪音。我又继续喝酒,外面却隐隐地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我越来越烦闷,提起酒壶,已经空空的了。

我顺手把酒壶摔在小心翼翼靠上来的小夷奴脸上。不扔还好,这一扔让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跳起来,烦躁地在帐篷里转了两圈——天知道怎么回事,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我一抬脚,走出了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