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大司徒为贺王高寿,及为大将军大胜助威,特请为王奉上稀世之宝,前所未见,旷世仅有的人偶,为王舞一曲得胜兵舞。并请——”他转过头来,笑眯眯地望向我的对面,“少公主赐歌一曲,为大王助兴。”
台下的诸侯百宫中顿时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声音,可是,当仲昆迈着矫健的步子从屏风背后走出的时候,议论的声音很快低落下去。
在上万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我的二哥大袖翩翩趋身而上,熟练地拉开了仲昆胸腹的衣服,接着打开了腹腔的木板。
人群中轰然一声,惊讶得礼节尽失的赞叹声横扫整个郊祀大典。一个木头人!一个会动的木头人!人们争相拥挤,想看一看这件不应该出现在世上的东西,台下护卫的甲士们甚至失神到忘记了维护秩序。
得意,写在二哥、周公的脸上,也悄悄地写在我和召公的脸上。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得意的人。从前是我的大哥,现在是我的二哥。我也得意。我怎么不能得意。我的得意悄悄地跟随着他的嚣张,如同猎豹追踪猎物一样。
帷幕里说了什么话,二哥和周公并排跪在地下,连连叩首。事儿就这样成了。
屏风后面,响起了早已准备好的洪钟大吕之声,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曲调。我低着头,心跟着音乐跳动,等待着过门的结束。
在场所有的喧闹忽然低沉下去,因为一个不太大的声音唱了起来。那是流梳公主。
歌声像轻轻吹向草原的风,以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速度和力量,无形无质地向四方散去。其他的声响刹那间被荡涤得干干净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声音。
仲昆在歌声响起的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木剑。他划出一个优雅的姿势,腾身而起,剑锋直指苍穹,又返身而下,在场中缓缓地划出个圆圈。这个圈子划得并不急,可是那支木剑飘飘的,竟然渐渐发出了低沉的嗡鸣声。
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大哥的脸色变了。
在高高的天下,伴随着流梳公主黄莺出谷般的歌声,仲昆舞出几近完美的舞步。他轻松地舒展着自己的身躯,手臂轻扬,脚步轻点,在台上转出一个、两个、十个……无数个圆润的圈子。他整个人都被自己转出的圈子包围起来。那种绵绵不绝的圈子像无数个同心光圈。光圈在扩张,在放大,仿佛太阳落到了场中,渐渐地无法逼视,人们转过脸去,只听见木剑破空之声如风声过耳,越来越大。
在那个下午表演的,绝对是整个历史上最完美灿烂的表演。
我喜欢完美。完美的计划也是一样。
和我事先与偃师商量的一样,仲昆舞着剑,随着节拍,渐渐地靠向平台的右前方,也就是事先算好的大哥的位置。他的身体和剑都在靠近这个国家最强的统帅。那圈子卷起的风和剑气,渐渐地逼迫上去,坐在大哥身旁的卿士有点坐不住了。
但我的大哥,仍然像块石头一样杵在那里。我甚至轻轻地笑了一下,因为我早料到会这样。传说大哥在征战的时候,会一直坐在中军战车上,不管是打胜还是战败,中军的车都只准向前不能向后。
但这一次,他是被打败了。一尊神被打败,你会发现他全身都是窟窿。
我斜眼看看召公。他正襟危坐在王前,笑吟吟地注视着场中的表演。今日他的职责是主持大典活跃气氛,所以这个时候他可以很自然地大声说话。
“大亦哉!畏山川之高俊!”他举起扇子,又用力放下,提醒人们的注意,“古来有如大司马之威仪乎?战必胜,攻必克。此次西狄一战,略城掳民,开拓疆土三千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在大典上一定要公开称赞大哥的战绩,广喻臣下诸侯知晓,无论如何要保住朝廷的脸面。大哥自己也知道。所以他不会认为这是公开的诋毁。但时间并不是在此时。此刻全场的重心都在仲昆的表演上,除了台上的人,谁也不会听到召公的说话。我真是佩服召公到五体投地,因为仲昆在这一瞬间会做的动作,我只跟他说过一次。
我也佩服我自己,因为事实将证明我对自己亲爱的二哥的了解程度。
没有别的人听得到,二哥“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对另一边坐着的石头来说,如同惊雷一般响亮。大哥手不经意地摸向自己的佩剑。一团黑影恰在此刻划过他绷得紧紧的眼角,大哥全身一震,“咔”的一声,宝剑半出,右脚踏下,半跪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全场“噢”的一声。
关于那一刻的记录,《周本纪》上说,“王观木戏于台。木戏作武舞,偶过大司马座。大司马拔剑半。”
人人都看见,那个机关人舞着剑跳过大司马的座位,大司马拔剑在手。
周礼。没有人可以在王前拔剑。
大哥的脸色在日光下刹那间变得惨白。
“为贺王千寿,大司马请为陛下前拔剑,与伶偶同舞。”召公拖长了嗓子,声音如利箭一样射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二哥的脸上同时变色。
我说过了,那一天的天气,天高云淡,日光强烈,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在经过了战乱的春夏后,大周的天空终于明朗如昔。
大哥的身躯在那样的高天下,显得渺小无助。他在站起之前,连看了帷幕三次。帷幕中一点动静都没有。
没有动静就是动静。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大哥在自己的席上站立良久,终于“唰”的一声抽出长剑,将剑鞘丢开,垂手走到场中。
什么也不能再说了。
流梳公主的歌声已经停止,现在指挥仲昆跳舞的,是乐府的师氏。他是个瞎子,只知道弹琴。他的琴艺天下独步,一弹出来,小如珠玉落盘,大则雷霆万顷。师氏的双手放到琴上,铮铮之声大作。
仲昆就在那音乐的指挥下,挥动着木剑扑了上去。由于音乐的作用,他现在的动作和刚才协和圆润的招式判若两人,像一团疯狂舞动的黑影,一出手就是疾风骤雨般地连砍连劈狂抽乱刺,大哥的身形如一条青龙,在这团黑影中穿梭来去,他的长剑很少出手,反而被木剑压得连剑光都看不到。两个人的身形在小小的场地中央打起转来,越转越快,渐渐地已分不出彼此,只见黑光青光黑光青光交相闪烁。周围的人屏住了呼吸,因为空气已被躁动得无法呼吸。人们移开视线,有的人吐了出来。
“当——叮——”
两声巨响,师氏的瞎眼一翻,手下放缓,场中的两个身形陡然一顿,已是静止下来。
大哥,我的大哥,已经是气喘吁吁,站在场中,而仲昆,仍然如铁塔一般地背对大哥,肃立着。
大哥连连地喘息,呼吸声越来越慢越来越轻,可我却看见他脸上那可怕的表情。那张狰狞的脸上,恐惧将肌肉拉得变形,而在此之上的,却是惊讶!惊讶!没有人知道他脸上表情的意义,除了我之外。但我此刻连自己的感觉也无法分辨。我屏住了呼吸,屏住了全部的意识,我所能看清的一切也只有大哥的脸……
他张大了嘴,喉头中咕噜地响着,指向仲昆背影的手也剧烈地颤抖着。
琴弦“铮铮”地响了两声,仲昆往前一跨,大哥就在这个时候失声叫了出来:
“禽滑励!”
声音戛然而止!
和声音一起断掉的,还有我大哥!
机关人纵上半空,转过身形,干净利落地将我的大哥从肩至腰,劈成了两半。大哥的上半身直飞出去五六丈远,端端正正地落在二哥的席前。
木剑是不会砍断铁塔般强壮的大哥的。木剑壳已经裂成了四截,仲昆手中的征岚剑在日光下发着寒森森的光。
周围传来狂乱的尖叫声,我如释重负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传来禽滑励的声音:“为什么?”
“你把全身的气力都给了我大哥。我能要的只有你的心。”
我在暗处,轻轻地回答。
耳旁传来咕咚一声,我连看也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谁。只听召公厉声下令:“大司徒与周公,指使人偶王前佩剑,刺杀大司马,无礼甚!可速退!”
早已准备好的武士们一拥而上,将我那已经瘫软的二哥和自戕未成的周公连拖带拽架了起来。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看见二哥嘴角的白沫和他脸上那难以置信的表情。我木着脸,任他被人横着拖下台阶。
“周公与大司徒,日与奸吝小人、鬼魅邪术之人厮混,心神动摇,悖乱至此,”召公收起了先前愉悦放纵的表情,变得凛然不可侵犯,庄重地坐在王前,侃侃而谈,“大周自化人大人东归以来,世风日下,朝廷日非,此皆……”
他的脸、话,已经模糊不可分辨。我的意识过分投入,以至于在日光的毒晒下已经昏昏然了。我只听见召公府的武士们往来奔走,维护本已大乱的秩序,一杆杆长枪逼得诸侯和文武百官个个低头寒栗不已。
“臣请大王即刻屏退妖邪,凡与周礼、正道、六艺不合之术、道、门,尽皆罢黜毁弃。今日木偶之制作,虽巧夺天工,然究其根本,甚不可取!且有杀王臣之罪,王法之下,绝无轻饶!”
我的头脑里“噗”的一声,炸开来。我不记得我叫了一句什么,但随后召公射向我的那两道冰冷的目光成了我终生摆脱不掉的噩梦。身旁的屏风被人粗暴地推倒,我看见偃师。奇怪的是,当我看见他被人按倒时,脸上却还挂着他那永远不变的冷静的笑容。
“阿偃!”我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声。偃师被人狠狠地按着,却始终望着我,他张了张嘴,说了句什么。
召公转头喊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就是砍下偃师头颅的人的名字。
白光一闪划出优美的曲线,和很多年前在云梦山下甩起的钓竿划过的曲线一样,在阳光底下留下长长的影子。
抓住我的手松开了。但我已经不用再扑上去了。偃师的头颅,咕噜咕噜地直滚到我的面前,就像很多年前,他从芦苇中探出头来一样。这个小子,他在这里只认识我,只有我能抱着他,只有我能闭上他的双眼。
对面屏风里,另一条影子倒了下去,响起一阵宫女们的尖叫。那是流梳公主。
于是,在那个天气很好的日子里,我失去了一生中最珍贵的三件宝物。那三件宝物,曾经在一个月光明净的晚上,在草原的河边,跳着令我终生难忘的舞蹈。
不过当时我已经不知道了。我紧紧地抱住偃师的头,蜷缩在台上。那头颅迅速地冰冷下去,我的手脚、四肢、内脏、全身都跟着麻木、冻结,别人来往奔走,我却失去了意识,成为太阳底下一块永远化不开的冰。
“哗啦”一声,一堆雪从高高的竹尖滑落,跌落在我面前。我从长久的回忆中惊醒,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信步走到了小屋跟前。
小屋已经很陈旧了。没有人住的屋子毁坏得快,可是很奇怪,没有灵魂居住的肉体却能长久地生存。当然我也已经很老了,远远超出了我的年龄和这个早已变得平淡无奇的时代。摧毁我身体的是长年的奔波操劳,还有征岚剑那若有似无的寒气。从成为大司空、大司徒到成为大司马,眼看着王离奇地死去,召公无奈的废黜,我空虚的岁月已过去了数十年,年月更迭,春去了会来,冬来了会去,小草重新爬出地面,春日泽和云梦山干涸了又潮湿,只有我,一年年地变老变干。
在我身体里唯一不变的,是阿偃和流梳。他们的形象不会老,因为我不知道他们老了是什么样子。我很想和他们一道老去,他们却残酷地在我的心里保留着青春。
这屋子从那以后我就没有来过,可我现在已经不想走进去了。我默默地、静静地站在雪地里。太医们说我不能在冷地久站。太医们懂个屁。他们在乎的是我的身体,我在乎的是我能不能平静地死去。我永远也忘不了阿偃临死前对我喊的那句话,可是我没有听到。我在梦里在朝廷里在战场上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他的表情、他的嘴唇。可是我没有他那么聪明。
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啊,阿偃。
旁边一丛竹林中,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疲倦地转过眼去。那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似乎比熊还要高出一截。我浑身上下一激灵,爆出了一身冷汗,可是马上我又觉得轻松下来。
“阿偃,阿偃,是你么?”我佝偻着腰,慢慢地向那东西靠过去。
那东西又动了动。竹林哗哗地响,雪大团大团地坠落下来,顿时将整个空地都笼罩在弥漫的雪尘中。
我又爆出一身冷汗来。
“禽滑励!是你?是你!”我大声喊起来,冷汗渗进我虚弱的身体,仿佛冰粒沉进雪中。
“是不是你?你……你是来取回你的心的吧!”我睁大了眼睛,恶狠狠地喘着气,“是你自己……自己死得不开心……谁叫天底下最毒的毒药也毒不死你?你不是杀光了我的夷奴吗……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杀我!”
“咯咧咧”的一连串响,那个东西直起腰来,我后退一步,看见他转过身来,我看见的是一张青铜的面具。
仲昆!
仲昆不是已经在郊祀的当晚,由召公亲自监督烧毁了么?难道连机关人也有鬼魂?
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近,我的汗水如同滚汤般迅速湿透了数重衣服。
“阿偃,阿偃!阿偃你在哪儿?”我仓皇地大叫起来,“仲昆……阿偃!阿偃!”
仲昆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他歪着头,用青铜眼睛注视了我很久很久。忽然,从他的身躯里传出一阵细碎的声音,接着,仲昆的头歪了歪,以我熟悉的动作拍打拍打双手,发出“啾”的一声。
“啾啾,啾啾……”青铜人在我的面前,欣喜地叫着,拍打着,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一把抱住了他。
“仲昆!”
青铜人吓了一跳,轻易地挣开我老弱的双臂,接连向后退了几步。他“嗽啾”的咕噜着,歪着头看了我许久,终于转过身去,一跳一跳地向竹林深处走去.天迅速地暗了下来,青铜人的身躯,只转了几转,就消失不见了。
阿偃的话,我终于明白了。他最后那一声就是在告诉我这个秘密。他最终也没有把他与流梳公主心爱的仲昆装上人心,变成一个武者,而是把它留了下来。阿偃是超越这个时代和这个国家的智者。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的计划,可是他还是照我的话做了。他只是成全我这个朋友的心愿而已,就像最初他为我钓起第一条鱼。他交给我的,是用武者的心脏做成的真正的武者。
禽滑励,对,是他,我想起来了,我的老师。他也不是不敢杀我。那个时候他虽然中了剧毒,但只要他高举着剑,整个世界也就没有人能阻止那剑锋砍下。可是他还是死了。天下最毒的毒药没有毒死他,毒死他的,是我的心。
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细密无声地泼洒下来。我躺在小屋外的雪地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和满足。我很想就此舒服地睡去。我看来快要睡着了。我很欣喜地期待着梦境把我吞没,就像彤云把云梦山吞没一样。
⊙文学短评
《春日泽·云梦山·仲昆》是拉拉的科幻处女作,也是给他带来广泛赞誉的一篇小说。单从题目上看,《春日泽》并不像是“中规中矩”的科幻,它取材于古代偃师造人的神话,包含着浓郁的“中国作风,中国气派”。正如人所评论的,小说“清澈的文字如同秋日的风,从容不迫,带着大周王朝的优雅,氤氲缭绕着隐约的贵族气质,充满了张力”。与此同时,作为一个“架空小说”,故事本身的魅力已然代替了历史的魅力。整篇小说情绪饱满但文笔从容,故事简单却耐人回味,赢得无数年轻读者的赞誉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