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上升如凤凰,在火难中上升
或是浮于流动的透明。一氅天鹅
一片纯白的形象,映着自我
长颈与丰躯,全由弧线构成
有一种向往,要水,也要火
一种欲望,要流濯,也需要焚烧
净化的过程,两者,都需要
沉淀的需要沉淀,飘扬的,飘扬
赴水为禽,扑火为鸟,火鸟与水禽
则我应选择,选择哪一种过程?
西方有一只天鹅,游泳在冰海
那是寒带,一种超人的气候
那里冰结寂寞,寂寞结冰
寂寞是静止的时间,倒影多完整
曾经,每一只野雁都是天鹅
水波粼粼,似幻亦似真。在东方
在炎炎的东方,有一只凤凰
从火中来的仍回到火中
一步一个火种,蹈着烈焰
烧死鸦族,烧不死凤雏
一羽太阳在颤动的永恒里上升
清者自清,火是勇士的行程
光荣的轮回是灵魂,从元素到元素
白孔雀,天鹅,鹤,白衣白扇
时间静止,中间栖着智士。隐士
永恒流动,永恒的烈焰
涤净勇士的罪过,勇士的血
则灵魂,你应该如何选择?
你选择冷中之冷或热中之热?
选择冰海或是选择太阳?
有洁癖的灵魂啊恒是不洁
或浴于冰或浴于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羡的完成,而浴于火
火浴更可羡,火浴更难
火比水更透明,比水更深
火啊,永生之门,用死亡拱成
用死亡拱成,一座弧形的挑战
说,未拥抱死的,不能诞生
是鸦族是凤裔决定在一瞬
一瞬间,咽火的那种意志
千杖交笞,接受那样的极刑
向交诟的千舌坦然大呼
我无罪!我无罪!我无罪!
鲸面,纹身,我仍是我,仍是
清醒的我,灵魂啊,醒者何辜
张扬燃烧的双臂,似闻远方
时间的飓风在啸呼我的翅膀
毛发悲泣,骨骸呻吟,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飞,凤雏,你的新生!
乱曰:
我的歌是一种不灭的向往
我的血沸腾,为火浴灵魂
蓝墨水中,听,有火的歌声
扬起,死后更清晰,也更高亢
一九六七年二月一日
[鉴赏]
余光中(1928-),祖籍福建,生于南京。台大外文系毕业,美国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曾任台湾师大、政大、香港中大教授。是蓝星诗社的发起人之一。曾主编《蓝星诗页》、《现代文学》等。出版诗集有《舟子的悲歌》、《蓝色的羽毛》、《钟乳石》、《万圣节》、《莲的联想》、《五陵少年》、《天国的夜市》、《白玉苦瓜》、《与永恒拔河》等。
生命的再生与永恒的问题,是余光中诗歌中自始至终的一个重要课题。诗人抓住这个万古难灭而又充满诱惑的问题苦苦思索、层层掘进,其百折不挠的执着和深入精神,在中国当代乃至古代诗人中,都可以说是非常罕见的。
这首诗的主题,就是探讨生命的再生和永恒的。从古以来人类就为时间与永恒的问题所困扰。作为人,站在地上的世界,望着的却是那夕阳西下的地平线,想着的是那死后的归宿。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满足于生命这种有限的存在,不能不对生命的永恒充满憧憬。所以,
此诗一开始,诗人就表现了对生命“一种不灭的向往”。接着.诗人展示了两种使生命获得再生的途径,一种是“上升如凤凰,在火难中上升”,一种是“天鹅”“浮于流动的透明”。凤凰,是古老东方埃及神话中的永生鸟;天鹅,则是西方希腊神话里的不朽禽。这两只象征再生和永恒的禽鸟各有特点、各有优长。凤凰的特性为:“上升”“焚烧”“扑火”“飘扬”。天鹅的特性为:“纯白”“长颈”“丰躯”“沉淀” “赴水”。前者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内在美,后者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外在美。诗人在这两种美面前心醉神迷,难以取舍,因而既“要水,也要火”“要洗濯,也需要焚烧”,这显示了诗人在选择再生之途时的困惑。
第二节,诗人用对比的方法,比较了天鹅的“冰浴”和凤凰的“火浴”两种生命的净化、再生过程。从净化、再生的背景上看,天鹅的冰浴发生在“水波粼粼、似幻似真”的“冰海”。凤凰的火浴发生在“一羽太阳在颤动的永恒里上升”的“炎炎的东方”。从净化和再生的运动态势上看,天鹅的冰浴呈现为一种静止的形态,“那里冰结寂寞、寂寞结冰”;凤凰的火浴则呈现为一种不断行进的循环运动; “从火中来的仍回到火中,一步一个火种。踏着火焰”。
有比较才有鉴别。第三节就是诗人在比较了“火浴”和“冰浴”的发生背景和运动态势后显现出的情感和价值评判。在诗人看来,虽然“浴于冰或浴于火都是完成”,都可使生命获得再生和永恒,但相较而言,“火浴更可羡”,因为,“火浴”的凤凰是个在“永恒流动、永恒的烈焰”中奋进的“勇士”,而“冰浴”的天鹅则是个在“时间静止”中摇着“白扇”的“隐士”。
从日常逻辑上看,“更透明”和“更深”的应该是“水”,但诗人在这里却有意背离日常经验,说火较之水更深、更透明。为了使这种独特的心理感觉更具说服力,诗人在第四节又用了一大段文字来显现凤凰艰难曲折而又壮怀激烈的“火浴”图景。在诗人笔下,火浴是“一座弧形的挑战”。一个真正的“勇士”,“黥面”“千杖交笞”的坏运和死亡的“极刑”也无法阻挡他那“烟火的那种意志”,反而更激发他生命进击和创造的激情,他“坦然大呼”“张扬燃烧的双臂”。于是,“勇士”立于绝境却用不屈的意志和不断的行动将绝境送上了绝境,他在充满活力的奋斗、拼搏和燃烧过程中,实现了生命的“飞”和“新生”。
香港评论家钟玲在谈到《火浴》时说:“在形式上,《火浴》是圆熟的,在意境上,《火浴》是高旷的”。 这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这首诗在形式、意象经营上的特点。在形式上,这首诗在整齐中又有变化。全诗五节,前四节均为十三行,呈现出一种对称的美;后一节是结尾,却言简意赅,只有五行。新的文字秩序的引入,不仅使诗的发展避免了单调,保持了感觉的新鲜,而且随着文字秩序的变化,诗歌的内蕴也得到了提升。在意象经营上,这首诗将再生原型作为意象母系统,凤凰和天鹅两种生命意象作为再生原型的子系统,两个子系统尽管在表现形式上呈现出阴与阳的对立形态,但在这种表面的对立形态背后,它们却达致了阴阳对抗中的统一,它们共同组成了震撼人心的再生和永恒的生命意境。
(刘莹)
乡愁……………………………余光中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呵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呵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鉴赏]
余光中生于南京,青少年时期流涉滇川苏闽,1949年后又漂泊于台、港、北美。现实空间的不断变易是余光中诗思乡怀国主题的原动力。既然思乡不能借归乡化解,于是,诗人就只能借助于文字回家。这首诗就是他构建的文字家园中最为令人心动的景观之一。
从审美心理学上说,乡愁属于一种缺陷美。根据格式塔心理学理论,这种非常态的情感,在力的结构图式上呈现出的是一种不对称的“形”,它在读者心理上诱发出一种强烈的“完形”的审美冲动,与对称、和谐的“形”相比较,这种由非常态情感生成的不对称的“形”具有更大的审美张力。正因如此,乡愁成为了中国诗歌史上历久不衰的主题。无数文人、骚客,都曾和着泪血写下了许多以“缺”求“全”的哀婉动人的诗篇。
余光中的这首诗,一方面沿用了中国传统的乡愁母题,但是另一方面,诗人又站在了当代的人文高度,赋予了传统母题时代的、个体的精神内涵。
在诗中,乡愁具体表现为层进式的四步曲。第一节写母子离别之愁。对于飘泊者而言,家,总是和母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回家,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回到母亲身边。年少时,“我”留恋母体,但为了求学,为了成长,又不能不与母体分离;但在充满斗争的外面世界中,我又思念母体,因为,母体和母亲犹如大地,是“我”的生命之根,是我生命的根本由来,它使“我”感到安全、温暖,因而,“我”对母亲的思念,实际上是一个过早“断奶”的孩子渴望返回母爱怀抱的痛楚的思念。
第二节写新婚离别之愁。在动荡不定的求学生涯中,“我”一直渴望一种扎根的条件,终于,这样的条件出现了。“我”“长大”了。我与妻子建构了一个家,这个家似乎可以成为我心灵的港湾。然而,这个家刚一建构,就立刻变得摇摇晃晃,不可依靠。因为,为了生存,“我”又不得不离开新婚之妻,再次奔向远方。“窄窄的船票”,虽能偶尔消除相爱双方之间存在的空间距离,但却无法给隔岸相望的夫妻提供一个永不分离的确定点,一种稳定、深入的根基。
第三、四节是乡愁情感和意蕴的深化。第一、二节的母子离别、夫妻离别之愁怨虽根源于空间的阻隔,但这种空间阻隔终究偶尔可借助于“邮票”和“船票”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而第三节的“生死别”中,母与子的离别却不再是短暂的,而是永恒的。母与子隔着“一方矮矮的坟墓”,寄寓的却是生与死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从此,“我”再也无法回到母亲的怀抱。在人世中成为了永失母爱的孤魂。
第四节,乡愁情感被推向高潮,诗人将个人命运与民族命运联系起来进行思考,个人的命运和民族的命运浑然一体,不可分离。毕竟,政治上的对峙导致的人的“失根”只是一种暂时性现象,作为历史文化的存在物,人无法拒绝、更改他的天赋身份,无法摆脱他对于中国大陆故乡的认同感和归依感。这是一种多么沉重又多么美丽的复杂的乡愁啊!这首诗也充分表现出了余光中在诗歌意象经营上的独具匠心。在表现乡愁这一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绪、意念时,诗人没有选择传统的孤雁飞鸿、馆驿荒径等物象,而是择取了颇具现代色彩的“邮票”“船票”“坟墓”“海峡”等四个物象来寄寓情感。这样,诗人就以独特新颖的意象作为抒情基点,从乡愁这种人们所普遍体验的感受中开掘出了自我独具的崭新感受。从而使诗在乡愁的表现领域上达到了发前人所未发的较高的美学境界。在意象的安排和组接上,这首诗采取了意象并列的组合形式。诗歌围绕乡愁这一情感、意念进行联想与想象,产生出了“邮票”、“船票”、“坟墓”、“海峡”四个意象。这四个意象的关系如在一棵树干同时向外长出的一些新枝,形成并列式的意象结构。从情感抒发上看,这首诗的意象组合又遵循着“小时候”“长大后”“后来啊”“而现在”这样延伸的时序,呈现出层层递进的态势,它们环环相扣,层层相推,最后演化成了令人回肠荡气的祖国之思。
(赵小琪)
白玉苦瓜……………………………余光中
似睡似醒,缓缓的柔光里
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
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
一只苦瓜,不再是苦涩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
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
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
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
完美的圆腻啊酣然而饱
那触觉,不断向外膨胀
充实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
1974年
[鉴赏]
《白玉苦瓜》写于1974年,被看做诗人艺术成熟的标志.这首诗写的是诗人参观故宫博馆中一只白玉苦瓜的感想。诗人采用象征手法,通过对这只苦瓜的抒写寄托了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仰慕之情。作为一件工艺品,白玉苦瓜本身就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而诗中对她的描写:从她的“醒自千年”的悠久历史,从她所显现出的从容、静穆、优雅的美学特征,从她所经历的苦难历程,以及顽强生命力,更充分体现了她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意义。诗中对白玉苦瓜睡态的描写,对那“深孕的清莹”、“茎须缭绕”、“叶掌抚抱”、“酪白的葡萄”等的描写,都充分显示出诗人细腻、生动的笔触。另外,这首诗也体现了诗人在不断地探索之后,从现代派最终回归古典主义传统的创作意向。这首诗的诗体,严整而灵活:每节均四行,每行均四个音节,但每行的字数不等,句法有别,读起来不急不缓,悠然上口,颇具古诗的韵味。
(刘莹)
等你,在雨中……………………………余光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喏,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地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鉴赏]
余光中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艺术夹缝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从1964年的《莲的联想》这部诗集出版起,他的创作开始倾向于古典,倾向于传统、,《等你,在雨中》正是这种倾向的代表作。
诗人在雨中,必是在细细的、惹人柔肠的小雨中,立于莲花池畔,等待着情人的出现。这时,蝉声已停,蛙鸣响起,干净的空中横斜彩虹,满池的莲花在雨的冲刷下像红色的火焰。面对这满池红莲,诗人不觉恍惚,竞吟出“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每朵莲都像你/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天色渐暮,细雨笼起丝般的雾气,在这份朦胧、挣溢中,莲花竟成了情人的化身。永恒、刹那、消失了分界,刹那凝成永恒,而永恒也因刹那而美丽。等你的心如此执著,仿佛已如佛者入定,涅槃更生一般。在这份执著中,诗人笔锋一转而向灵动、柔美,开始幻化出情人的具体姿态。清芬的气息,摇曳的身姿,竞回到了千年前的吴宫。幻想中不觉抬头,连星星也被绘成美人的明月珰。现代的瑞士表指明了现实的时间,似乎将前面构筑的幻想静美打破。而诗人却喜出望外:“忽然你走来/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像一首小令/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被现实打断的柔思终于落在了情人的身上,情人真是具有了吴宫的气息、古典的意蕴,于是“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在这首诗里,“莲”成为一个独特的意象被凸现出来。余光中在《莲的联想?序》中承认莲是他追求的一个中心意象,而这里,莲成为情人的象征。所谓由于“莲的水生,令人联想起来自于水而终于水的西子,青钱千张,香波浮上,嗅之如无,忽焉如有,恍兮惚兮,令人神怡,正是东方女孩的含蓄”。把莲等同于情人并非是余光中的独创。他在丰厚的古典词中,找到传统所在。姜白石的《念奴娇》中有“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日暮时分只见那车盖般的绿荷,亭亭玉立,就像那等候情人的凌波仙子,情人未见,欲去还留,只怕西风起时,舞衣般的叶子经不住肃杀的秋寒而容易凋落。这里的荷花不仅具有了荷花之物态,还使人隐隐看到一位荷花化身的美人。余光中正是从这里,从姜白石创造的爱情典故里,找到了传统的意象。而且,进一步伸展,莲就是情人,闻到清香,在木兰舟中摇桨,直到翩然走来,达到一种人与物的共通、共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