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以人数来说,贾府中的奴婢的人数大大超过主人。主人无时无刻离不开这些奴婢。如果没有奴婢他们就无法生活了。这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奴婢,以他们的聪明才智为主人服务。他们的才智和与才智紧密结合的性格,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1.晴雯的刚烈和聪慧
晴雯原是贾母房中的丫环,是赖大家的买来孝敬贾母的。贾母见其模样出众,言谈敏捷,针线女红均人所不及,特地派给宝玉使唤。原本还有永远留在宝玉身边的想法。她容貌出众,聪慧伶俐,性格刚直爽利,是宝玉心中除了黛玉之外的头号人物。
● 晴雯的责任感
晴雯忠心耿耿地伺候宝玉,做事又利索道地,贾母阅历深,见识广,看人一直是很准的。
《红楼梦》中,晴雯第一次出场即为宝玉所写“绛芸轩”三字之匾亲自爬高上梯,贴了半天,宝玉回来时还冻得手僵着呢。宝玉忙说:“你手冷,我替你握着。”便伸手拉着晴雯的手,同看门斗上新写的三个字,非常的亲密。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孔雀裘”更见晴雯对宝玉的赤胆忠心。贾母见宝玉大雪天出门,特地送他一件雀金呢氅衣,并郑重介绍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谁知宝玉不小心,后襟子上烧了一块,麝月赶快命嬷嬷拿出去请能干织补匠连夜补好,不让老太太知道,结果去了半日,众多裁缝、绣匠、织补匠都不认识这是什么,不敢接活。晴雯正重病卧床,仍狠命咬牙,挣扎着动手补衣,织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好容易补完了,就身不由己倒身睡下了,力尽神危。这件金翠辉煌、碧彩闪烁的异国珍品终于又成全璧。晴雯为帮助宝玉渡过难关,拼命补孔雀裘,是她钟情宝玉之第一事,表现极为突出。
她对宝玉的责任感与袭人不同,比袭人显得单纯。她只知道为宝玉的生活需要服务,尤其是针线生活特别出色,为人勇敢,敢于承事。袭人也仔细照管宝玉的生活,同时还关心着他的心理和思想的发展。
● 明眼看人,聪明人生的第一要着
晴雯聪慧灵敏,所以目光敏锐尖利。当王夫人查拿、痛斥她:“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晴雯本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心内大异,马上便知有人暗算了她,但已来不及了,很快被赶出,且带着重病回家。
晴雯尽管目光敏锐,但她为人处事,缺乏心机,性格单纯天真,讲话直率。这些都是聪明伶俐所无法弥补的,所以晴雯中了怡红院中一些人的暗算。她还查不出暗算的人是谁,所以晴雯未能在事情的开端就使用自己的眼光,违背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人生原则,她前半句做得极好,而后半句则完全不懂。糊涂的宝玉,不懂如何保护晴雯,他更闹不清是谁在暗算晴雯。
晴雯和宝玉甚至对袭人有怀疑,怀疑是她暗中打了小报告。袭人道:“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便笑着又分辩一通。他们虽然怀疑袭人,但是没有证据。袭人难以自白,因为她在这种情况下,无法举出反证。实际上,根据袭人的性格,她是不会去打晴雯的小报告的,是那些看不惯和妒忌晴雯的老婆子去反映的。
晴雯怀疑错人,更说明她的言行不知要预防哪些人,她在明处而攻击她的人则在暗处。她与宝玉不防人的性格,吃了大亏。
● 性格刚烈,疾恶如仇的胜负两面
晴雯的性格极为刚烈,嫉恶如仇,脾气又急,闻名全园。晴雯在绣春囊事件的抄检大观园时的刚烈表现,连自视极高,眼中无人的凤姐也不禁肃然起敬,暗中叫好:那夜的秘密抄检,王善保家的领头挨家搜查,第一个先就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病重卧床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翻看了众丫环的箱匣,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
王善保家的最后查到晴雯的箱子,晴雯正病卧在床,王家的问:“是谁的?怎么不打开叫搜?”袭人方欲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口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上一倒,将所有之物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顿觉没趣儿,便紫涨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哪用急得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她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这次抄检,极不得人心。起因是傻大姐拾到一个香囊,王夫人等先责怪这种下流东西是凤姐的,又怀疑是大观园内丫头们的,王善保家的便调唆生事,主张抄检大观园,并自告奋勇负责此事。凤姐恨她多事,但王夫人说“好”,也只能陪了来。凤姐此时见晴雯煞了王家的威风,且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着王家的主人邢夫人的脸,忙喝住晴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气,刚要还言,被凤姐制住,要她搜明白了快去别处再搜。晴雯的尖利语言和煞风景的动作,给王夫人和王善保家的这对无事生非的主奴以沉重的而又带着幽默的迎头痛击,杀了无端生事的恶人的威风,令大观园众丫环大快其心。(第七十四回)
晴雯敢于虎须捋毛,当着凤姐的面,大杀抄家队的威风,她的狠劲,令人生畏。所以平儿发现宝玉房中小丫头坠儿偷金镯子,为怕事态扩大,连累众人而隐住不声张,尤其要瞒住晴雯:“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她,她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上来,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晴雯听说了此事,果然气得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劝她稍忍,先养病再说,她说:“这气如何忍得住?”至次日,晴雯叫小丫头侍候她,先是定儿进来,接着坠儿也蹭进来了,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她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往前凑了几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她的手抓住,从枕边拿起一支青细长簪来,向她手上乱戳,又骂道:“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动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得乱喊。麝月忙拉开,按着晴雯躺下道:“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这会子闹什么!”晴雯脾气素急,又嫉恶如仇,马上便自作主张地命人将坠儿母亲喊来,将她赶出怡红院。晴雯这样做,承担了风险,但她为了怡红院的声誉与安全,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对付不长进的人的破坏,因为此类人往往是吃硬不吃软的,警告劝说也是没有用的,也只有雷厉风行,给以严厉打击,才能维护好的风气。
晴雯不肯受人欺侮,哪怕主子也不行。主人分衣物给下人,如果分得不平等,她说:“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她,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第三十七回)她不肯拾人牙慧,不怕冲撞太太,这样的心气和胆量,是大观园内外众丫环中绝无仅有的。
另一次,宝玉被贾政逼着读书,宝玉在限期内完不成任务,他只好挑灯夜读,累着一房丫环们都不能睡。袭人等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倦起来,前仰后合,晴雯骂道:“这些小蹄子们,一个个黑家白日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个腔调儿了。再这么着,我拿针扎你们两下子!”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个小丫头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从梦中惊醒,却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她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她一下子,遂哭着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笑起来。便在此时,只听春燕、秋纹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道:“不好了!一个人打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哪里?”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替宝玉想个主意,好脱此难;忽然碰着这一惊,便急中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吓着了。”这话正中宝玉下怀。于是叫起上夜的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晴雯和秋纹二人又出去要药去,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着了惊,吓病了。晴雯的聪慧和善于机变,帮助宝玉过了一个难关。
之所以王夫人、凤姐和王善保家的带有敌意的眼光要牢牢地注射在晴雯的身上,是因为这位心比天高的少女确也非常任性,有时忘乎所以,竟忘了自己的“下贱”身份。典型的事件有两例。一次是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宝玉正因与黛玉一起的端阳之筵无兴而散,心中闷闷不乐,回至房中,长吁短叹,偏偏晴雯上来换衣裳,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将骨子跌折。宝玉叹道:“蠢材,蠢材!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情绪本来不好,晴雯从不知道察言观色,反粗心做事引起宝玉不快——他毕竟脾气好,只是咕了几句,而且批评的话也颇在正路上,“自己当家立业”一语也颇有以后与她结合并让她当家的深意,哪知晴雯连主人夹着多层次美意的批评也听不进去,反而发火,而且扩大事态,马上将争吵引至极端,讲到“断绝关系”上去了。难怪宝玉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乱颤,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横竖有散的日子!”袭人听见,忙赶过来劝宝玉,晴雯反而冷笑讥讽袭人,袭人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又见宝玉已经气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儿,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她说“我们”两字,自然是指她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躁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袭人羞得脸紫涨起来,想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道:“你们气不忿,我明日偏抬举她。”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她是一个糊涂人,你和她纷争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日是怎么了?”
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哪里配和我说话!我不过奴才罢咧!”袭人好意劝说,又再三退让,息事宁人,哪想到晴雯步步紧逼,逼得袭人已无退路,她只好说:“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还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犯不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得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究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
晴雯的无理取闹逼得宝玉马上要打发晴雯出去,晴雯此时不觉越伤心起来,含泪说道:“我为什么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的。”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样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罢。”说着,站起来就要走。晴雯这样与宝玉寻衅争吵,的确太过分了。袭人连忙回身拦住他并赔笑相劝也劝不住,这下晴雯也急了,但她并不懂转弯讲软话恳求,竟依旧责怪宝玉,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听了自然更生气:“这又奇了,你又不去,你又只管闹,我经不起这么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这难怪宝玉。任何人都不能忍受下人哪怕是自己太太的这种近乎无理取闹的争吵。袭人见拦不住,带领全体丫环只得跪下了,一齐央求,才令宝玉的心软了下来。
当晚,宝玉被薛蟠拖去吃酒后回来,宝玉以为院中凉榻上睡的是袭人,坐到她边上,一面推她,一面搭话,却见是晴雯,翻身起来怪他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反倒拉住她,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么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你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劝你,又刮拉上她,你自己想想:该不该?”宝玉主动与她讲软话,晴雯却一点也不肯让步:“怪热的,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叫人看见什么样儿呢!我这个身子本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躺着呢?”晴雯没的说,“嗤”的又笑了,说道:“你不来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她走开要去洗澡了,宝玉要和她一起洗,她不肯;宝玉要她拿果子来吃,晴雯又拒绝,笑道:“可是说的,我一个蠢材,连扇子还跌折了,哪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盘子,更了不得了!”竟反而讥刺宝玉几句。宝玉笑遭:“你爱砸就砸,……那扇子,原是煽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宝玉听了,便笑着递给她。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撕得好,再撕响些。”麝月走过来,瞪了一眼,啐道:“少作点孽儿罢,”宝玉一把将她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几半子,二人都大笑起来。宝玉又命麝月将扇子匣子中的扇子搬出来,麝月道:“我可不造这样孽!她没折了手,叫她自己搬去。”晴雯笑着。便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晴雯的任性使气,简直到了极点。极宠爱她的宝玉,也已招架不住。但宝玉实在太欢喜她了,为了讨她的欢心,任她一再顶嘴、对抗,还让她随意撕扇,“千金买美人一笑”;宝玉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不知生活之艰难,让她随意毁坏物品,有的评论家竟认为此举乃“表现物随人性,宝玉尊重晴雯的自由个性”,此说难以令人苟同。暴珍天物,尚且不可,更切是劳动者辛苦制成的器物,随意毁坏取乐,完全是剥削者、寄生虫和暴发户式纨绔子弟和任性的贵族妇女的恶习。也是周幽王为了博美人褒姒一笑,烽火欺诸侯一样要犯众怒的蠢事。
晴雯的任性能得到宝玉的宽容,对别人可并不这样简单。那天,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晴雯便把气移在宝钗身上,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哪知叩门的是黛玉,她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替他担忧,晚上特来问问怎么了。黛玉恐怕丫头没听见是她的声音。只当别的丫头们了,所以不开门,因而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门么?”晴雯因无心开门,偏偏还没听出是黛玉的声音。便使性子说道:“任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人来呢!”“任你是谁”,犹如斥骂黛玉,存心请她吃闭门羹,气得黛玉哭了半夜。晴雯目中无人,作为丫环竟抱怨宝钗来宝玉处坐、玩,又赶走黛玉,无论如何讲都是盛气凌人,而这两个人都是贾府中地位最高的小姐,又是宝玉的情人,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因此晴雯最后被赶出大观园,从客观上讲确是封建黑暗势力对她的残酷迫害,值得我们同情与愤慨,而从主观上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佼佼者易折,她的不顾一切后果的任性使气的性格,不分场合和时机,一味舒展刚烈的性格,不知必要的收敛,与众人为敌,也必然要带她走向夭折的结局,有其深刻的人生教训,这也是任何社会的人们必须警惕和避免的。难怪大某山民的评语说:“晴雯移气于宝钗,复得罪于黛玉,仗着模样儿,目中无人,钗、黛尚然,何况于众?其不谐同辈,有自来也。”
总之,晴雯的性格有其两面性。一方面,她极有骨气,鄙视卑污,不搞钻营,纯洁真诚,热情爽朗,在大观园贵贱诸女性中卓立特行,无与伦比;另一方面,她一味任性任情,锋芒毕露,又凶猛暴躁,只刚不柔,且无视一切,树敌过多。她的智慧,也有两面性。一方面,她智力超群,女红出众,觉察敏锐,对别人做的那些“鬼鬼祟祟的勾当”,宝玉与袭人的暖昧关系,袭人暗中“立功”而多拿特殊津贴和各类人等的阴谋诡计,都能一眼识破,另一方面,她对人缺乏防范之心。心直口快,经常毫无顾忌、直言不讳地道出别人的隐私,表现自己的嫉恨和不满,还随口刺人,并穷追猛打,不留退路。在这阴险冷酷、伪诈机变的世界中她毫不懂得保护自己的方法。这也与从小没有父母,并缺乏指点、帮助有关。唯一真心与她相好的宝玉,他本也是毫无心机和城府的公子哥儿,也不懂如何保护她,更无力给予保护。曹雪芹尽管极为钟爱他笔下的这个高洁刚正、姣美活泼的少女,他也不得不将她推上死路,并令人信服地写出她的最终夭折的必然性。
● 坚强女儿,孤立无援而转为可怜
晴雯重病在家,躺在床上已经难以动弹,可怜她在家中无人看顾,宝玉偷去看望时,她已渴了半日,无人理睬,自知:“不过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她对宝玉抱怨:“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早知如此,我当日——”这真是合情合理又气又悔的临终之言。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冷凉。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瘦如枯柴;晴雯拭泪,把那手用力抽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里。又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小袄儿脱下,递给宝玉。不想虚弱了的人,哪里禁得这么折腾,早喘成一处了。宝玉见她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袄儿褪下来,盖在她身上,且把这件穿上;不及扣钮子,只用外头衣裳掩了。刚系腰时,只见晴雯睁眼道:“你扶我起来坐坐。”宝玉只得扶她。哪里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拉。宝玉连忙给她披上,拖着胳膊,伸上袖子,轻轻放倒,然后将她的指甲装在荷包里。晴雯哭道:“你去罢!这里腌臜,你哪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她坦率地与宝玉交流情感,将心中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赢得宝玉由衷的怀念,真不愧是大观园中最聪明最有魄力的女子。
晴雯本是一个幽默的女子,当初怡红院众丫环凑份子为宝玉做寿设筵,宝玉喜得忙说:“她们是哪来的钱?不该叫她们出才是。”晴雯道:“她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偷的呢,只管领情就是了。”这句话讲的十分火暴,却又十分有理,晴雯的幽默语言也带有刚烈的性格和灵巧的说服力。
晴雯的悲剧结局,首先是宝玉的软弱无能,毫无挽救和帮助晴雯的办法和手段;晴雯的仅有的亲人是娘家的兄嫂,他们自私、卑鄙,甚至无耻;晴雯本人没有亲密的朋友,她与其他做丫环的姐妹们格格不入,孤高不群,所以临到死地,只能独自挣扎,无人伸出援助之手。尽管她死得硬朗,但死得相当孤零悲惨。
谙熟封建时代世故人情的晚清评论家所撰《读花人论赞·晴雯赞》说:“有过人之节而不能以自藏,此自祸之媒也。晴雯人品心术,都无可议,惟性情急,语言犀利,为稍薄耳。使擅自藏,当不致逐死,然红颜绝世,易启青蝇;公子多情,竟能白璧。是又女子不字,十年乃字者,非自爱而能若是乎?”从审美角度说,晴雯的情爱观所指导的自爱性格,确乎如芙蓉之冰清玉洁,出污泥而不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晴雯尽管聪明过人,美丽过人,她的纯洁的感情,赢得宝玉的尊重。她的美和智慧足以使宝玉和她的爱情牢固地维系,但愚笨的王夫人的嫉恨与她周围愚笨的仆妇的嫉恨联手即战胜了晴雯的智慧,扑灭了她的生命,她们用扑灭她的生命的方式扑灭了她与宝玉的爱情。
晴雯的人生失败还因为她颇为健康的身体竟然在被赶出大观园之前患病,疾病的恶化帮助了王夫人获胜,晴雯这个刚强的少女,强不过疾病这个厄运。如果晴雯不生病,她还会有机会改变命运。不要说晴雯是个卑贱的丫头,就是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诸葛亮,也“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沽襟”。在命运面前无可奈何。
2.袭人的忠诚和成败
袭人姓花,本名蕊珠(一作“珍珠”),宝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陆游《村居书喜》:“花气袭人知骤暖”),遂回明贾母,把蕊珠更名袭人。
在宝玉的心目中,袭人是与晴雯地位并立的最重要的丫环。她原来是贾母之婢,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第三回)
● 对宝玉的无限忠诚
贾母是富有经验的治家的主母,看人识人也是极准的,她对袭人经过长期的观察和使用,所以她对袭人的“心地纯良,恪尽职守”的评价,无疑是准确的。
袭人伺候宝玉,只因宝玉心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她忠于职守,所以看到他的心情乖僻,坚持不断地规劝,宝玉不听,她还心中着实地忧郁。这样的婢女,不仅在贾府和大观园中是绝无仅有的,在其他小说和戏曲中也没有看到过别的婢女是这样规劝教育男主人的。
可见袭人的责任感是非常强的。袭人的责任感体现在三个方面:平时尽心精心服侍宝玉的生活,坚持劝说和规谏宝玉,此外,每次宝玉和宝玉身边的丫头出现差错或发生坏事,她都能恰当地补台,力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第一次补台是宝玉因小事对奶娘李嬷嬷不满,声称要撵走她,这时袭人已经睡下,后来宝玉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她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服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袭人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他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忙服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
宝玉醉后要撵走李嬷嬷,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必会遭到长辈的批评,袭人用“掼纱帽”即辞职的形式阻止宝玉;用自己承担责任的方法,掩盖宝玉的无理发火,帮他避免了长辈的指责。
袭人对通灵玉的保管,极其细心负责,要每天做好这件事,体现了极大的耐性和韧性,真正做到了“一个人做事认真不容易,一辈子做事认真最不容易。”
宝玉上学那一天,袭人早早地为他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并体贴入微地反复叮嘱。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见宝玉醒来,只得服侍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哪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玩闹,碰见老爷不是玩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功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大毛’相对‘小毛’而言,通常指白狐皮,也泛指其它狐、貂、猞猁等贵重皮毛中长毛可御严寒的直毛皮莆子。用这种皮莆子做的皮袄,叫作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不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玩笑着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
以上袭人三个方面的责任感,还是小的方面,从大的角度来说,袭人对贾府前途和与此密切相关的宝玉成才方面,有着很清醒、很强烈的责任感。这是与她的地位有很大关系的,她自觉自己是宝玉的头号侍妾,宝玉和贾府的兴旺与她今后一生的命运休戚相关。但更与她的品质有关系,“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在侍候宝玉时,她对事对人都无限忠诚。
多数仆人懒,没有主动性和自觉性。袭人勤快、主动、任劳任怨。
但对任何人物和事物,都难免见仁见智,各有不同。对于袭人,洪秋蕃评:“袭人服侍贾母,心中眼中只有贾母;跟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其得新忘故之心已可概见。”蒙府本评:“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这是另一种看法,与否定者如洪秋蕃的评语不同。
洪秋蕃的评语颇有偏见,他认为袭人是奸猾之人,所以将袭人忠实于眼前的职守看作是见新忘旧。一个人的精力、时间有限,加上任务的目的性强,她当然只能做好眼前的工作,心眼中只有目前的服务对象。如果她在为宝玉服务时,还要考虑贾母,为贾母操心效劳,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是贾母和宝玉都不容许的。这与见新忘旧完全使两件事,洪秋蕃的此则评语逻辑混乱。
● 对宝玉的温柔和顺
袭人侍候宝玉是最为贴心的,她对宝玉一贯地温柔和顺。宝玉内裤因警幻仙子的引领,梦中与美人相交,梦遗后醒来,袭人为他系衣裤时发觉了这个秘密,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得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袭人聪明,所以这时不问,后来给宝玉换裤子时,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则又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与宝玉的这番对话,在潜意识中是她对宝玉朦胧的爱的启示和鼓励下讲的。她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袭人在宝玉“强”与她云雨时,她牢记贾母的安排,与宝玉结成事实夫妻,这是袭人最聪明的地方。因为袭人知道贾母安排她将来当宝玉的侍妾,袭人面对的宝玉是性格温柔的美貌少年、贾府地位最高的继承人,是最为理想的依靠,她满足宝玉的要求既不“越礼”,是合情合理的,也是她对宝玉无限忠诚的表现,更是抢先抓住宝玉的心的良机。袭人从此对宝玉“更为尽心”,这是原作对她的正确评价。
袭人做事头脑清醒,不仅自己对宝玉温柔万分,也要求宝玉对其他女孩也温柔体贴。宝玉与黛玉憋气争吵,贾母调解不成,急哭了,袭人在背后暗地劝宝玉要“体贴女孩儿们的心肠”,主动去向黛玉赔个不是。宝玉生气时踢人,错踢到袭人身上,袭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但料到宝玉不是存心踢她,便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呢!”到晚间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自己倒吓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不意口吐鲜血,还是克制自己,不让人知,反倒不断安慰宝玉。晴雯在场面上揭袭人之短,袭人也一再忍让,宝玉气得要当场撵出去,袭人带领众丫头跪在地上,恳求宝玉宽恕晴雯。香菱弄脏衣裙,宝玉怕薛姨妈责怪她,要袭人将自己的裙子送她,袭人立即慷慨相送。凡此种种,皆非一般丫头能做得到的。从这个角度看,这样的贤惠丫头大得宝玉喜欢,从贤内侍升做贤内助也原是自然和必然的。故而脂评赞她是“贤而多智术”的“袭卿”,称颂她“可爱可敬可服之至”。
● 对宝玉的反复规劝
可是袭人并非对宝玉无原则地温柔和顺,她也常有严厉教训宝玉的时候。
袭人回家探亲,宝玉带焙茗去她家探望。袭人回怡红院时,问可起在她家看到的红衣少女原是袭人的两姨姐姐,宝玉赞叹:“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她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袭人的头脑很清醒,她见宝玉喜欢别的少女,心中便有忌意;二则她自知当奴才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见得家里都来当奴才;三则身为奴才,要当贵族人家亲戚,是天方夜谭。
袭人谈到这里,引势力导,故意讲自己也不甘心长久当奴才,再耐一年家里就要“赎出我去呢”,“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儿子,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呢?”讲了许多她一定要被赎回去的道理。实际上她在家听见母兄说要赎她回去,她表示“至死也不回去”。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为此还哭了一场。
袭人精明过人,见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强硬的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宝玉果然急得泪痕满面,她即提出:“依我三件事,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宝玉笑道:“我都依你。好姐姐,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了飞灰——一股轻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完了。”袭人说第一件就是再不许他说这类话,必须改掉。“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或别人跟前,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不能混批评‘爱读书上进的人’是‘禄蠢’”,等等。第三,“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着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最后总结说:“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稀罕。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趣儿。”
最后两言,宝玉是不懂世事信口许愿,袭人却头脑冷静,极有分寸。她只重宝玉对她的情谊。她规劝宝玉的三条,确是深爱宝玉的金玉良言。从当代研究家的角度看,宝玉不爱读书、痛恨科举,确有反封建意识的一面,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从书中当事人的角度看,恨铁不成钢,作此规劝亦天经地义。曹雪芹作为文学大师写出人物行为的各自合理性及其互相的合理冲突,真正反映了时代和生活的极其真实而又极其复杂的原来面貌。
宝玉难以教育好,袭人劝后,他转身即忘,马上又与姑娘们混在一起。一天他早起到黛玉处与她和湘云一起互相梳妆,又偷吃胭脂,被湘云用手拍落。袭人看了极不是滋味,回房后讲给宝钗听:“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儿,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你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玉回来,宝钗方出去,他问袭人:“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袭人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吗?我不知道你们的缘故。”宝玉听了这话,见她脸上气色不对,便笑道:“怎么又动了气了呢?”袭人冷笑道:“我哪里敢动气呢?只是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两人又争执了几句,于是宝玉也与她憋气,大家互相不理。至晚饭后,宝玉感到往日有袭人等大家嬉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她们去,又怕她们得了意,以后越来劲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镇唬她们,似乎又太无情了。结果独自看了一回《南华经》,不觉一夜睡到天亮。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她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袭人料他心意回转,便索性不理他。宝玉见她不应,便伸手替她解衣,刚解开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她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着。你睡醒了,快过那边梳洗去。再迟了,就赶不上了。”宝玉道:“我过哪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吗?你爱过哪里去就过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人撂开手,省的鸡斗鹅斗,叫别人笑话。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什么‘四儿’‘五儿’服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
宝玉见她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在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和这簪子一样!”袭人见自己的目的已达到,这才作罢,这便是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王蒙认为袭人每次规劝宝玉不要过分接近别的女性,是袭人表现嫉妒的水平最高的表现,不是恶言,不是摔帘子(如晴雯),她是把嫉妒转化为冠冕堂皇的道理,在正统道德上,在拉大旗上,她花袭人占优势,也才敢一再向宝玉以自己的走、“撂开手”相要挟,直把宝玉训了个信誓旦旦,决心“听”袭人的“说”为止。(《红楼启示录》第81页)王蒙将这个因果关系颠倒过来了。实际上是袭人经过试探,自知宝玉对她放不开,舍不得她走,她才向他灌输这种正统道德。宝玉从心底里否定这些封建道德,别人劝他,他马上要顶回去,哪怕是宝钗和史湘云。宝玉舍不得袭人离开,才口头上接受了她的大道理,又正因心底里并不接受,所以袭人灌输的道德观念事后他立即就丢在了脑后,逢到他喜欢的姑娘,马上依然故我了。
● 人有时会强不过“命运”
袭人是丫环中唯一与宝玉结下私情,有了事实婚姻的人。她一心一意爱护、保护和侍侯宝玉,准备与宝玉度过一辈子。她为了捍卫宝玉的正确成长,作出种种的努力。
袭人坚决阻止贾宝玉在女人堆里胡混,就是她苦心的努力之一。她这样做,也绝非仅仅是妒忌心理,而是痛恨这样的男人太没出息了。她敢于用强硬口气讲话,并用“从今咱们两个人撂开手”来要挟宝玉,一则是她与宝玉已是事实上的夫妻,关系与别人有质的不同,二则深知宝玉爱她,绝不会放弃她。宝玉心肠软,情意真,“一夜夫妻百夜恩”,对待袭人与众不同,只有袭人可以规劝他,用柔情来压服他。袭人这样做,也是冒着一定风险的,万一宝玉真的不听,并耍起少爷脾气来,袭人倒“反不得主意”,所以也急得“一夜没好生睡”。但她高兴得太早了,她仅仅是获得了眼前的表面胜利。不多久,宝玉见到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下面露着玉色绸袜,大红绣鞋,正低头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还猴上身去,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她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他,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裳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着?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儿可也就难住了。”
不久又发生一件更使袭人吃惊、难堪和失望的事:宝玉和黛玉在园内互诉肺腑,第一次捅出互相深爱的衷肠,黛玉又是激动,又是害羞,口里说着“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却头也不回地去了;而宝玉望着只管发起呆来。正巧袭人怕他热,拿了扇子赶来送给他,见黛玉刚走开,而宝玉却出了神,袭人和他说话,他竟未看出是谁,只管呆着脸说道:“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握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袭人听了,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躁,连忙推他道:“这是哪里的话?你是怎么着了?还不快去吗?”宝玉一时回过神来,方知是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
这里袭人见他去后,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有事,令人可惊可畏。却是如何处治,方能免此丑祸?——想到此间,也不觉呆呆的发起怔来。
袭人不可能像有些丫环那样,偷着帮助公子、小姐暗恋,做一个红娘式的人物。她本人比较正统,是循规蹈矩的女子;她又深知贾府家规极严,绝不容许发生此类事。她作为丫环,与宝玉有私情,主子们知道也不认为有伤大雅,但宝玉如头脑发热,与黛玉暗恋,即使仅是恋爱而不慎暴露,必将大祸临头。事实也是如此,贾环向贾政诬告宝玉强奸金钏不遂,打了她一顿,害得金钏自杀;贾政便气得面如金纸,命人立即将宝玉抓来,当场要将他“着实打死”!虽经贾母阻止,也已打了个半死。袭人见他的伤痕极重,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这个份儿。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口叫人怎么样呢?”
袭人并不说说而已,她要采取切实措施,制止事态的发展。她决定依靠王夫人的力量,暗中与王夫人商讨此事:“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话,论理——”得到王夫人的鼓励,她又说下去:“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听了点头叹息,大受触动,不由得对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这一声非同小可,不是将她看作丫环而是看作儿媳了!“你这话说得很明白,和我心里想的一样。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我时常掰着嘴儿说一阵,劝一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到底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又滴下泪来。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戚,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因为袭人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她已与宝玉成了事实夫妻,他是她的终生所靠:“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
袭人告诉王夫人,自己也“哪一日、哪一时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因此建议王夫人:“怎么变个法儿、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听了大吃一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儿,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呢:心顺了,说得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
袭人讲这套话也是冒很大风险的。她向王夫人申明:“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袭人亲见亲闻宝玉与黛玉的恋爱奥秘,她为了保护宝玉不出事,也为自己深谋远虑,所以必须冒险进言而防患于未然。妙在她的言论得体,又懂世故,又近人情,更且辞令巧妙,她虽钦敬宝钗,明知宝钗清白,竟将她与黛玉相提并论。王夫人闻言已疑宝玉“和谁作怪”,袭人却不肯供出黛玉,只是泛泛而论,从大道理着手,让王夫人从爱护宝玉出发,加以防范。如果讲出宝玉和黛玉的实际情况,就要恶化形势,反而坏事。袭人的苦心,果然获得好报——
王夫人思前想后,心下越发感爱袭人,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这话提醒了我,难为你这样细心。真真好孩子!……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点心儿,别叫他糟蹋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负你。”袭人低了一回头,方道:“太太吩咐,敢不尽心吗。”说着,慢慢地退出,回到院中。
袭人这样做,从主观上来说,完全是为了帮助宝玉和黛玉,聂绀弩先生分析说:“袭人,这个通房大丫头,这时候,不顾自己的卑贱的身份和微小的力量,以无限的悲悯、无限勇力,挺身而出,要把她的宝二爷和林姑娘这对痴男怨女从‘不才之事’和‘丑祸’中救出来,多么高贵的灵魂啊!”(《略论红楼梦中的几个人物》)他和何其芳等研究家都认为袭人不是奸险的坏人,她的所有言行是出于好心的。
袭人入虎穴得虎子的检举,可谓人财两得:王夫人很快即与凤姐商议,袭人的月例从自己的月例中取出给她,每月给她二两银子外加一吊钱,这一吊钱是大丫头们规定的收入,二两银子是给袭人的特殊津贴。又关照:“以后凡是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这分明是早晚要升袭人为贴身侍妾。薛姨妈在旁也赞同说:“早就该这么着。那孩子模样儿不用说,只是她那行事儿的大方,见人说话儿的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倒实在难得。”薛姨妈毕竟深有阅历,不仅看出袭人表面上的优点,还指出她柔中有刚、绵里藏针的内在气质和坚忍性格,很有眼力。王夫人听亲妹妹如此说,触动衷肠,禁不住含泪说:“你们哪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还强十倍呢!宝玉果然有造化,能够得她长长远远的服侍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她在屋里不好?”凤姐也如此凑趣,可见袭人不仅人品、性格优异,而且苦心并未白费,在上层主子中已有众望所归的圆满效果。
后来袭人归省母病,贾母按姨娘的标准赐衣,凤姐又亲自安排,给予姨娘这一级所能给的最高礼遇:“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分头派四个有年纪的跟车。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又特关照周瑞家的:“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说我的话:叫她穿几件颜色好的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要好好的,拿手炉也拿好的。临走时,叫她先到这里来我瞧。”她知袭人谦逊省事,不讲究排场和虚礼,故而要亲自检查,检查后又赐高贵服装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等数件,吩咐小厮打灯笼,一起送袭人回家。袭人在经济待遇尤其是礼遇规格上已攀上贾府最得宠的长孙宠妾的地位。
王夫人还在适当的时候向贾母正式提出选袭人为宝玉贴身之妾,王夫人汇报说:“知大体,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顺,举止稳重的更好些。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未同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她只有死劝的……”贾母认为“袭人本来从小不言不语,我只说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的,岂有大错误?”袭人的未来地位,终于得到贾母的正式批准。王夫人娶儿媳是反黛玉而择宝钗,与娶袭人为妾是“配套”的。
聪明的袭人已知王夫人意图,所以她也有意结交宝钗。袭人与宝钗的结交开始于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即袭人第二次规劝宝玉之前。那天宝玉在黛玉房里与她和湘云一起梳洗,袭人找去,见他已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问:“宝兄弟哪里去了?”袭人冷笑道:“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的工夫!”那宝钗听说,心中明白。袭人是故意讲给宝钗听的,她已揣摩透宝钗的心意和观点了,所以在宝玉背后表达自己的极度不满,口气严厉而放肆。她的言论与宝钗一拍即合,而且引起对方的极度重视。宝钗心中暗衬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她说话,倒有些识见。”随后宝钗在炕上坐了,套问她年纪家乡等,留神观察其言语志量。宝玉进来时只看到她俩“说得这么热闹”,不知这两个聪明绝顶的少女,已心照不宣地建立起秘密的神圣同盟,共同要俘虏宝玉,将他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中。
袭人对宝钗不露声色地追求宝玉的意图,配合得非常默契。一次袭人在宝玉睡觉时,守坐在宝玉身边,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防备从纱眼里钻进来的小虫子叮咬熟睡中的宝玉。宝钗正好进来看望宝玉,于是夸她仔细小心,又夸她为宝玉绣肚兜的耐心。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就走了。袭人有意让她单独与宝玉相处,而她日前在王夫人处说宝玉不能再与宝、黛厮混,对宝钗来说是虚晃一枪,只是对黛玉真刀真枪亦由此可见。
后来袭人获得贾母等决定将宝钗配给宝玉的准信,心里有“水落归槽”的喜欢,心想:“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的是,我也造化,若她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
像她这样四面玲珑,到处为善的人,依旧被周围的人怀疑、议论,连理应旁观者清的众多评论家也指责她奸险,甚至将她与大阴谋家王莽之流相比。可见,世间好人难做。聪明有智慧,依旧招人非议。但即使如此,还是应该做好人,做有智慧的人。不管有多少人猜疑、恶评她,袭人总是做足好人,处处与人为善。她最后与蒋玉菡结成伉俪,白头到老,她还是吃亏就是便宜,好人有了好报。
袭人在此后陪伴宝玉的漫长岁月中,一贯无限忠诚于宝玉。宝玉出家后,因为宝玉的长辈尚未正式明确将她许配为宝玉,王夫人决定将她还给她娘家,另择婆家。
她的嫂子由亲戚做媒,将她嫁于城南蒋家的,这蒋家现在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爷年纪略大了几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听了愿意,袭人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回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她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子,住了两天,细想起来:“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
到了迎娶吉期,袭人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岂知过了门,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规矩。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意想不到是袭人。此时蒋玉菡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菡,始信姻缘前定,袭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菡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
袭人最后嫁给蒋玉菡,并接受他的爱情,是非常被动的,是人强不过命运的结果。首先,宝玉背叛了她:舍弃她和宝钗,去当了和尚,并远走高飞,一去不返,不知下落。其次,她没有正式过门为宝玉的侍妾,她没有资格为宝玉守节。第三,他是宝玉的好朋友,宝玉当年将她的汗巾与他的汗巾对调,作为友情的信物,无意中似乎为他俩牵上了真挚感情的红线。
即使如此,袭人还是想自杀殉情。她生性善良,多为别人考虑,不肯死在贾府,怕把王夫人的好心弄坏,不肯死在家里,不肯害了哥哥,不可死在蒋家,恐怕害了人家人财两空,辜负了一片好意。她为人着想,结果给自己带来了幸福:丈夫温柔体贴,美貌有财,在这方面不比宝玉差,而且比宝玉专心,她当上的是正妻。贾府众多的丫环,只有袭人的结局最好,最幸福。
洪秋蕃评:“袭人服侍贾母,心中眼中只有贾母;跟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其得新忘故之心已可概见。后嫁小旦蒋玉菡,心中眼中定只有蒋玉菡,若使如蒋玉菡而得数十老斗,其心中眼中定只有数十老斗。呜呼!如袭人者岂非《红楼》中第一不足齿之人哉!”后来她嫁蒋玉菡,不是她背叛宝玉,而是宝玉丢下她出走、出家,永远也不回来了,她作为一个女奴,被迫接受主人的安排,嫁给了蒋玉菡,这也可看做是命运的安排。出嫁以后,蒋玉菡对她非常恩爱,她当然应该珍惜这个爱情和家庭,心中只有蒋玉菡是她应有的情义和责任。洪秋蕃对她的这种否定是毫无道理的,不管从新道德还是旧道德的角度看,即使按照封建道德,袭人这样做也是毫无过错,值得赞扬的。
如果说晴雯与宝玉在爱情上的失败,带有性格悲剧的成分,晴雯的刚烈有余,造成逞强患病而死,造成树敌过多,袭人与宝玉爱情的失败,更是命运对她的捉弄了,可以说是命运悲剧。但接着袭人又演出了一场更持久的命运喜剧,她因祸得福地嫁给了蒋玉菡,过上了一生的幸福生活。
3.鸳鸯对付老色鬼的决绝态度
鸳鸯是贾母贴身丫头,是在贾府世代为奴的“家生子”。她因品质优秀、思路敏捷、讲话得体、做事仔细认真利落,又能刚强自重,备受贾母的信任。鸳鸯的性格和平日表现,也极得上下人众的敬重。有次宝玉、宝钗等人在一起议论贾府的一批大丫头的品貌和才华,李纨说:“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鸳鸯姑娘,如何使得?从太太起,哪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她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她一个人的话。老太太的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她都记得。要不是她经营着,不知叫人诳骗了多少去呢!况且她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上好话儿,还倒不倚势欺人的。”惜春道:“老太太昨日还说呢,她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好的,我们哪里比得上她?”她被公认为“模样儿,行事做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人物。
● 豁达大度和处事明慧
李纨评论鸳鸯“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上好话儿,还倒不倚势欺人的。”
鸳鸯呆在贾母身边,处于居高临下的位置,对贾府和大观园的情况有比较全面的了解。她心高智大,眼明心灵,所以尽管平时并不随便评论,却斯人不言,言必有中。凤姐因婆婆邢夫人处事不当,当众被羞辱受气,偏贾母来叫,忙擦干眼泪而来。鸳鸯立即看出凤姐哭过,受了气;贾母命她去园中传话,在探春处遇到李纨、宝玉一干人众,议论起贾母处事处人想得周到,非众人所及,李纨认为:“凤丫头仗着鬼聪明,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鸳鸯想起刚才凤姐受气含泪情景,便道:“罢哟!还提‘风丫头’‘虎丫头’呢。她的为人,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少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嚼舌根,就是调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精明厉害的探春也十分赞同鸳鸯的这通分析,笑道:“糊涂人多,哪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厉害!”
鸳鸯在探春处发表好上述言论,回去时因到僻静处小解,撞见司棋与表兄幽会。司棋因素日鸳鸯和自己交情亲厚,不比别人,忙叩头求她保密,鸳鸯立即答应“横竖不告诉人就是了”。过几天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她指着来望候的司棋,反自己赌咒发誓说:“我若告诉一个人,立刻现世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蹋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了,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得酸心,也哭起来了。实际上,以鸳鸯的正直和灵慧,她嘴上不说,在内心深处,对司棋追求自由婚姻,是理解的;对司棋找到满意的情人,是支持的;对司棋的情人在危急时逃走,是同情的。追求感情的幸福,是人的天性。可是鸳鸯的这种态度,非常不容易,须知此前鸳鸯已遇贾赦逼娶为妾,她怒骂立誓之后,她本人的处境和结局将很悲惨;她在本人身陷困境、绝境之时,仍关心体贴别人,为别人担风险,这是极为不易的。
鸳鸯处事秉公,也讲情谊。她认识到,有时“人情大于王法”,也是有合理因素的。因为这个“王法”,认为年迈的富人抢占或霸占穷苦的少女是合法的,认真给予保护,而少男少女出于纯真的感情要求自愿结合,反认为是非法的,要严厉镇压。背弃这样的王法,维护这样的人情,是鸳鸯的善良、刚直、仗义和富于智慧的出色体现。
● 态度决绝是对付恶势力的有效手段
天道不公。鸳鸯立身处世,善良明智,还是难逃恶人魔掌,最后死于非命。
是贾赦这个老色鬼,竟将魔爪伸向鸳鸯,要逼她为妾。凤姐深感此事不妥,她认为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哪里就舍得了”?而“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气性的丫头,保不严她愿意不愿意。”凤姐平时多智,这种时候最能够充分体现,也最善于运用。她用一系列措施尽量躲开,采取不插手的方针,非常聪明。最后只落得邢夫人单枪匹马去劝鸳鸯:“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头!三年两年,不过配上个小于,还是奴才。——现成主子不去做,错过了机会,后悔就迟了。”她果然当场碰了软钉子,鸳鸯当面不便反驳,她对平儿、袭人表示态度:“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证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平儿提醒她说:“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平儿客观地为她分析不利的形势,鸳鸯冷笑道:“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贾赦闻知鸳鸯不允,恼羞成怒:“‘自古嫦娥爱少女’,她必定嫌我老了,大约她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
鸳鸯闻言,为了表示自己决绝的态度,她主动找贾母哭诉:“方才大老爷越发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究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要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这不是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里头长疗!”当时恰巧贾母身边的人很多,鸳鸯故意不违避她们,当着众人的面前,向贾母哭诉,扩大反抗的影响。
鸳鸯与一般一心想着向上爬的丫头完全不同,她对这种别人也许会感到难逢的机会恼恨、反感之极,不愿屈就贾赦这种老色鬼,不仅不做小老婆,而且连大老婆也不要做;更且连大观园中上到贵族小姐,下到大小丫环众望所归的贾宝玉也不嫁,将封建社会中视为至贵的“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都不放在眼里,颇有“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英雄气概。鸳鸯拒婚,自感有气贯长虹的一股豪气,是作为宇宙间的一个人绝不受压迫和凌辱的平等意识的觉醒,是理直气壮的众生人人平等的愿望的感情喷发!鸳鸯为此当众宣布自己或出家或终身不嫁,誓死不屈。
这是一个女奴向封建压迫者发表的宁死不屈的独立宣言,是鸳鸯大智大勇的表现。
鸳鸯在贾母身边,听到的极多,她深藏不露,绝不多嘴搬弄,但心中事事明白。她那“六国贩骆驼”——到处管闲事、兜生意的嫂子,受邢夫人所唆使,来劝她当贾赦的小老婆,鸳鸯一面骂,一面哭:“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头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她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热了,也把我送到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爷;我要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鸳鸯平时以她那灵心慧眼观察贾府和社会上其他人家多少小老婆的悲惨命运,包括尤二姐。香菱等人的痛苦遭遇,心里早就郁结着自己要避免走这条死路的思路,所以能在自己悴然面对的场合,口气流利地将小老婆家属的卑鄙和可恶,势如破竹、淋漓尽致地痛诉出来。这番话一针见血地概括了几千年中大户人家的小老婆家属的典型表现;这也是鸳鸯在贾母身边眼观耳闻综观全局后总结出的铁的结论。
鸳鸯认识到态度决绝,不留丝毫余地,是对付恶势力妄图欺凌自己的有效手段,所以她才做出以上的行动,讲出以上的这些决绝的话来的。如果态度不决绝,语气稍有松动之处,恶人就会就进逼上来,纠缠不休,麻烦事跟踪而来。
● 宁为玉碎,长痛不如短痛
鸳鸯一言九鼎,她果然用生命实践了自己的誓言。待贾母死时,鸳鸯马上上吊自杀,以避贾母死后“乱世为王”,遭那些不安好心的主子们的掇弄和折磨。贾府之人和清末评论家都认为鸳鸯自杀乃殉主,有的认为“鸳鸯殉主,固是义气,亦是怨气”(护花主人评),都没有抓住真正的要害。有的评价其抗争贾赦之死“重于泰山”(读花人论赞),已点出部分真意。鸳鸯之死,实为对封建黑暗势力的最大抗争,因为贫贱之人,一无所有,唯一拥有的只有自己的生命。
与晴雯相比,晴雯病死是被动地离开人世,鸳鸯则主动求死。一个弱女子,既无法反抗恶势力,又无力保护自己,只能以一死作为抗争,以“保护”自己的纯洁和清白。
鸳鸯清醒地认识到,在吃人的社会,既然难逃被又老又丑又卑鄙又恶心的人蹂躏的悲惨前景,与其被零刀碎割,还不如迅速做一个了断,一了百了:长痛不如短痛。我们看到有的少女,被诈骗去卖淫,无法逃离恶人的魔障,她们就跳楼,寻找搭救的机会。如果寻不到机会,或者跳楼跌死,感到也比顺从地被坏人折磨、用自己肉体的无穷无尽的痛苦为恶人赚钱要好。
弱者斗不过强者,在没有逃脱的可能的情况下,以死为抗争,不让恶人笑着坐享其成,不让恶人达到目的,这本身就是一个胜利;如果自己的死,还能给恶人引起或多或少的麻烦或心理打击,那就更好。有不少这样的自杀者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的。
鸳鸯很可能也有这样的想法,与众不同的是,鸳鸯富于智慧地利用自己在贾母那里的地位和她自己平时在贾府的影响力,早早当众发表以死为抗争的独立宣言,义正辞严,狠狠地刹了贾赦和别的惯于蹂躏少女的淫棍们的威风,长了自己的志气。她用最宝贵的生命作为抗争的最大代价,背水一战,义无反顾,故而她的这个独立宣言有惊天动地之力,震撼了千古读者的心灵。
鸳鸯的死是贾府的一个重大损失。她全面掌握贾母的财产,后来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勾引盗贼乘贾母丧事期间贾府的众多男子都在庙中守灵,贾府守卫空虚之时夜半来偷盗,将贾母留下的财物席卷一空。事后,贾府无人能够统计贾母房中被盗的财物的总账和细目,无法填写报失清单,而且贾府从此也少了一个理财管财的能手。像鸳鸯这样善于管理的丫环,如平儿、袭人,贾府只有三四个而已。
4.侍妾平儿的智慧所决定的命运
富人家的丫头,没有人身自由,并常受到男主人的性虐待。尤其是有些姿色的丫环,更常是男主人的猎物。作为男主人的玩物,有些丫环被玩弄后又被踢开,甚至生了孩子也被一起踢出。有的男主人为掩盖与丫环私生孩子的丑事,居然会杀人灭口。
少数丫环被男主人收作“屋里人”,即当上侍妾。《红楼梦》中最有名的侍妾是平儿和香菱。但香菱并不是丫环出身。
● 委曲求全的生存策略
平儿作为贾琏的侍妾,命是够苦的。她虽是凤姐的心腹通房大丫头,但她在凤姐这样的“凤辣子”正妻的手下当侍妾,尝够了辣味。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在尤二姐处曾介绍说:“这平姑娘原是她自幼儿的丫头。陪过来一共四个,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下这个心爱的,收在房里。一则显她贤良,二则又拴爷的心,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会挑三窝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胆服侍她,所以才容下了。”他又评论凤姐“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跟前,二爷多看一眼,她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似的。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里头,两个有一次在一处,她还要嘴里掂十来个过儿呢。气的平姑娘性子上来,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逼着我,我不愿意,又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么着!’……倒央及了平姑娘。”平儿的来历、性格和在凤姐身边的处境,兴儿都介绍得很清楚。兴儿又说:“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起的,倒背着奶奶常做些好事。我们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第六十五回)
平儿在贾府中的处境是很困难的,以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能体贴周全,平息事端,极不容易,充分显示了她的出众智慧。
她的丈夫贾琏,是贾赦长子,捐了个同知。不肯读书,却长于机变应付,专门做缺德事。他非常贪财,平儿在凤姐处也点明:“咱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还要捞出来花呢,知道奶奶有了体己,他还不大着胆子花么?”贾琏的才干心机比凤姐差得多,又常在外面偷鸡摸狗,与小厮搞同性恋,与小厮的婆娘多姑娘、鲍二家的等偷情通奸,偷娶尤二姐。他的种种坏事,常被凤姐拿住。这个酒色之徒不仅绝不关心、体贴平儿,还常做了坏事连累她。他与鲍二家的通奸时,两人一起讲凤姐坏话,贾琏说凤姐醋心重,“如今连平儿她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凤姐听了,气得浑身乱颤,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怨言了,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子。抓住贾琏和姘妇时又把平儿打了几下。打得平儿有冤无处诉,只得干哭。贾琏见凤姐来了,早没了主意,见平儿与鲍二家的厮打起来,便上来踢骂平儿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平儿,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因为贾琏、凤姐竟都将气出到她的头上来了!
贾母调解此事时,为贾琏辩护,说:“什么要紧的事!”认为男主人诱奸仆妇是常情,“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又听信凤姐瞎讲平儿,反而骂:“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她好,怎么背地里这么坏!”旁边尤氏等看不下去,解释:“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生气,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屈得什么似的,老太太还骂人家!”(第四十四回)
前阵贾琏与多姑娘偷情,平儿收拾铺盖,抖出一绺青丝,险为凤姐察知,全仗平儿掩饰。(第二十一回)这次他与鲍二家的被撞破,反打平儿出气,可见这个当丈夫的忘恩负义,毫无情义。
平儿受气,众人都为她抱不平。在宝玉心目中,她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又认为:“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姐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两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帖,今儿还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她的地位实际上还是奴才,所以她有次在宴席上与琥珀等开玩笑,不小心将蟹黄碰在凤姐脸上,凤姐骂她,贾母忙问何事,鸳鸯等忙报告:“主子奴才打架呢!”李纨在宴席上干脆公开评论:“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
在这样的环境中,面临如此蛮横的凤辣子和愚笨、贪婪、缺德的丈夫,平儿只能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地艰难度日。
● 处事聪明多智仁慈和广结善缘
平儿即使如此处境艰难,她的善良本性和出众的智慧却依旧闪闪发光。她善待旁人,宽待下人,甚得人心。即使凤姐、贾琏,平素也十分倚重平儿,因为她待人诚恳,才华杰出,办事公正。李纨说她:“有个风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第三十九回)她帮助凤姐管理家财,是个极称心称职的助手。她心地善良,待人宽容。刘姥姥每次来,凤姐有什么赏赐,都是平儿经手操办,她对刘姥姥极为尊重、谦逊,自己也送她东西。她与刘姥姥的友谊更增长了刘姥姥和凤姐的情谊,为刘姥姥后来出力救助巧姐打下了坚实的感情基础。凤姐生病时探春治家,她秉公按例发放亲舅殡葬银钱时,她的生母赵姨娘却来吵闹,平儿此时奉凤姐之命来调度,见她们母女争吵,立即插手调解,且调解有方,极为得体,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她!本来无可添减之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正要拿她奶奶出气去,偏她碰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主意了。”宝钗、探春都是大观园中头等精明、厉害的才女,她们对她的处事精细也不得不佩服。
平儿处理难事极为得当,除因才智出众外,主要也是因为居心行事,明白仁厚。她对袭人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得将就的就省些事吧。”事情落到自己身上,也是如此。她的镯子被宝玉房中小丫头子坠儿窃去,平儿自知底里,却不愿声张,为的是体谅宝玉在女子身上的良苦用心,也为顾全宝玉房中大丫头们的体面,更怕病中的晴雯生气发作而更伤了身体。(第五十二回)第六十一回,在审理茯苓霜失窃一案时,她快刀斩乱麻,很快便摸清案情,使之水落石出。平儿瞻前顾后,处置得宜,诫饬了小窃,宽容了窝主,保护了好人,尤其是没有辜负宝玉代为承担责任的一片苦心。她在结案前对宝玉、袭人说,对两个小窃——她主张必须要给予必要的警告,所以特地关照:“也须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孽障叫了来,问准了她方好。不然,她们得了意,不说为这个,倒像我没有本事,问不出来;就是这里完事,她们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叫了她两个来,平儿说道:“不用谎,贼已有了,现在二奶奶屋里呢,问她什么应什么。我心里明白,知道不是她偷的,可怜她害怕,都承认了。这里宝二爷不过意,要替她认一半。我要说出来呢,但只是这做贼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个姐妹;窝主却是平常,里面又伤了一个好人的体面,因此为难。少不得央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如今反要问你们两个,还是怎么样,要从此以后,大家小心存体面呢,就求宝二爷应了,要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别冤屈了人。”太平闲人评平儿这席话:“恩怨刑德,无不包罗。”凤姐还想追查,平儿道:“何苦来操这个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份心,终究是回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趁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义正词严而又体贴入微的一席话,说得凤姐儿倒笑了,道:“随你们罢!没的怄气。”不得不心服口服。
尤二姐被凤姐弄进府中后,凤姐调动秋桐和丫环们作弄、虐待二姐,只有平儿不助纣为虐。“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尤二姐。二姐病重时,无人理她,平儿看不过,说丫头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她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逾了,‘墙倒众人推’!”仗义执言。尤二姐死后,贾琏不知所措,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碎银子偷出来,悄递于贾琏,说:“你别言语才好,你要哭,外头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
正因平儿平时为人大得众人敬重,所以宝玉和众姐妹等得知平儿生日,大家一起为她办酒庆祝,平儿办酒回礼,大家也应邀出席,给她很高的礼遇。
凤姐死后,平儿悉心照料她的女儿巧姐。巧姐的舅兄使坏心,要将她卖到王府作小妾。于是来了两个宫人打扮的,见了巧姐,便浑身上下看,又拉着巧姐的手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平儿先看见来头,却也猜着八九,“必是相亲的。但是二爷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哪府里的。若说是对头亲,不该这样相看。瞧那几个人的来头,不像是本支王府,好像外头路数。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说明,且打听明白再说。”平儿思路敏捷,一下子已看出古怪,于是心下留神打听,很快就弄清外头的风声,赶快与众人商议。巧姐闻讯,哭作一团,平儿劝她:“姑娘,哭是不中用的!”正巧刘姥姥来,平儿对她说:“你既是姑娘的干妈,也该知道的。”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正因平儿对刘姥姥的信任,刘姥姥才设计救出巧姐,王夫人要她带衣服铺盖,平儿道:“要快走才中用呢!”什么也不带,轻身出逃。家人们明知此事不好,又都感念平儿的好处,所以通同一气,放走了巧姐。护花主人的评语赞扬:“平儿连铺盖衣服也不要,只求王夫人派人看屋,甚有才识,可以扶危救急。”平儿思路细密,遇危不乱,指挥若定,确是难能可贵。
贾琏外出回来,巧姐已避难后归来,贾琏了解前因后果后,忙过来道谢了刘姥姥。他见了平儿,心里十分感激,眼中不觉流泪。自此,益发敬重平儿,打算等贾赦回来,要扶平儿为正。平儿也许能苦尽甘来,过上新生活,但贾府那时已败落,大势已不妙了。
平儿这样的侍妾,善于息事宁人,广结善缘,相夫教女,“妻贤夫祸少”,是少有的贤惠内助。《读花人论赞·平儿赞》说:“求全人于《石头记》,其维平儿乎?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然以色与才、德,而处于凤姐下,岂不危哉!乃人见其美,凤姐忘其美;人见其能,凤姐忘其能;人见其恩且惠,凤姐忘其恩且惠。夫凤姐固以色市、以才市,而不欲人以德市者也;而相忘若是,凤姐之忘平儿与?抑平儿之能使凤姐忘也?呜呼!可以处忌主矣。”梅阁甚至认为:“汉之留侯,明之中山,差足以当之。真能一粟现大千世界者。”竟然已西汉和明朝的开国功臣和杰出谋士张良、徐达相比,皆极言其智力和肚量之出众非凡。
5.小红和佳蕙对话中显现的智慧
大观园中人才众多,小红和佳蕙是两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小红的语言水平高,佳蕙的见识高,她们是被贾府埋没的众多人才中的两位。
● 语言的灵慧出于头脑的灵慧
小红是一个可爱聪慧的小丫头。
小红原本姓林,小名红玉。因“玉”字犯了宝玉黛玉的名,便改唤她“小红”。原来是府中世仆,她父亲林之孝,管理各处田房事务,是一个地位较高的仆人。小红年方14进府,派在怡红院中当差。
小红虽然是个不谙事体的丫头,因她原有几分容貌,心内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宝玉面前显弄显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哪里插得下手去?她进怡红院3年以后的有一天晚上,她终于逮住了一次机会。
这日晚上宝玉从北静王府里回来,恰巧房内一个贴身丫头也不在,宝玉只得自己倒茶,小红看到这个情况,赶快过来来侍候他。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挽着髻儿,容长脸面,细挑身材,却十分俏丽恬净。宝玉便笑着与她交谈,去催水的秋纹碧痕提着水桶笑着进来,看见这个场面就痛斥小红:“没脸面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抢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吗?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么?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她们,凡要茶要水拿东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她去就完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她在这屋里呢!”
这小红今日才避开宝玉身边伶牙利爪的一干贴身大丫头,找到一个机会贴身想靠上去,不想遭秋纹等一场恶骂,感到竞争者太多、太强、太凶,自己还是缺乏竞争的基础,心内早灰了一半。
小红在宝玉那儿的努力碰丫一鼻子灰,在凤姐那儿撞上了机会。她在大观园内见到凤姐站在山坡上招手,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做什么事?”凤姐打量了一下,见她生得干净俏丽,说话知趣,笑道:“我的丫头们今儿没跟我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话齐全不齐全?”小红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要说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任凭奶奶责罚就是了。”
小红的确是聪明伶俐的女孩,她作为一个在大观园中“打工”的侍女,对待工作主动热情,善于创造上升的机会,也善于逮住上进的机会,她对“上司”的吩咐,答语谦恭有礼,更且辞令得体。凤姐命她去传话,然后回来回报。
她为凤姐办完事,回到了凤姐那儿,汇报:“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我们二爷没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来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几丸延年神验万金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了去。’”
小红还未说完,旁边的李氏笑道:“哎哟!这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小红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得齐全,不像她们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又忍不住再次表扬:“这个丫头就好。刚才这两遭说话虽不多,口角儿就很剪断。”说着,又向小红笑道:“明儿你服侍我罢,认你做干女孩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凤姐最后又问:“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小红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学些眼高手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儿,也得见识见识。”
小红向凤姐汇报时所传的话,是话中套话,里面包含着“四五门子的话”,她能够有条有理、流利畅快地讲来,使辞令干脆利落、喜欢爽脆风格讲话行事的凤姐遇到了优美合适而又谦恭有礼的对手,心理上得到很大的满足,甚至感到一种爽利欢快的愉悦和享受。小红最后的回答也十分谦恭而得体。宝玉手下,经贾母的安排,有才能的杰出丫头已很多,小红找不到上进的机会,她的最佳选择是及时跳槽;正好凤姐手下缺少得力的丫头,她在府内办事需要人才,在邂逅小红时,偶然差遣她办一件急事,小红就真的跳槽成功,摆脱了宝玉房中的大丫头的欺压,找到了自己比较满意的位置。这时她已17岁,已经小心翼翼地当低等丫头三年了。
对小红这样的人才,见仁见智。除了宝玉房中的诸位大丫头和录用她的王熙凤这两种不同的态度之外,人们对她的看法还有一种。小红的绢子掉在花园里,大约被贾芸拾去,她和另一丫头正在谈论此事,因牵涉到和爷儿们的情意,所以怕泄露内情:“哎哟!咱们只顾说,看仔细有人来悄悄地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就是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儿呢。走到跟前,咱们也看得见,就别说了。”
正是隔墙有耳!外面果然正好有人走过,此人即头号有心机的宝钗。宝钗在外面恰巧听见这话,她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她们岂不燥了?况且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小红,她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丫头,今儿我听了她的短儿,‘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宝钗在心中对小红的看法,是另一种评价:眼空心大,头等刁钻古怪的丫头。各人的地位和视角不同,对人的看法也大相径庭。宝钗蓄意要嫁宝玉,她对宝玉周边的情况十分留意,所以她对小红也观察久之,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在无意中给以这么一个恶狠狠的评价。从宝钗的立场看,小红的确是眼空一切——看不起别人,野心很大,一心想着往上爬——的张狂丫头。她自认为聪明伶俐,喜欢她的人也会这么说,譬如王熙凤就是这样,而厌恶她的宝钗却认为她不是聪明伶俐,而是“刁钻古怪”——虽有偏见,但凭她暗中寻机接近和讨好宝玉,尤其是她与佳蕙对大观园中的精英人物宝玉和晴雯等人的贬低性的议论(参见下节)来说,宝钗确有洞察力,是“诛心之论”。这种少女如继续留在宝玉身边,对宝钗这位未来的宝大奶奶无疑有着很大的潜在威胁,甚至可以成为“定时炸弹”。故而《红楼梦》的这段情节,发人深省。
小红的以上遭遇给我们当代的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智慧。
大观园中的打工者——在封建社会中地位低下,属于奴才——有两类人最犯众人包括主子们和其他众多奴才之忌:一类是晴雯和小红这样美貌、聪明、刚强的丫环,即如晴雯和小红两人之间也互相嫉恨;另一类是忠于主子而真心干事的奴仆,主子们忠言逆耳,嫌他们“啰嗦”、话多,干涉自己的自由,别的偷懒耍滑的奴才嫌他们干事忒以认真积极,逼得自己有时也难以偷懒。后一类下面再谈。其受忌的原因是一个,即“出众”。凡是出众的,从奴才们的眼光看,比她们高,她们嫉恨;而其中的杰出者感到是竞争对手,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或生存,她们更要嫉恨。从主子的立场看,有的感到影响了自己的利益或前途,也要嫉恨。
小红是个有心上进的人。她在恰红院三年,才逮住这么一次靠近宝玉的机会,这个小红姑娘是够耐性的。有耐性,很不容易,可是做任何事都必须有耐性,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但光耐性还不够,还要灵敏。小红是灵敏的,只要有机会出现,她就能够逮住,决不会放过。她的聪明在于很快就认清形势,在怡红院强手林立,自己已经无法提高地位。可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她终于依靠灵敏、勤快,在王熙凤这里谋到了合适的差使,可见小红是个非常灵慧的女孩。正因为她的头脑的灵慧,才能在灵慧、厉害的王熙凤面前辞令得体,将四五门子套在一起的复杂话语传达得一清二楚、爽快流利。嘴巴的活络是因为头脑的灵慧。如果头脑不够灵慧,那么我们遇事认真地多想想,勤能补拙,实践出真知,多经受锻炼,日子久了脑子就会渐渐聪慧起来。聪慧的人,还要时刻注意别人因为妒忌而对自己的伤害。
● 富贵匆匆,小红和佳蕙看透世间好事的短暂
小红在宝玉房内很不得志,心中郁闷,小丫头佳蕙见她如此,说:“可也怨不得你。这个地方,本也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服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许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她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哪怕她得十分儿,也不恼她,应该的。说句良心话,谁能比她呢?别说她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只可气晴雯、绮霞她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宝玉疼她们,众人就都捧着她们。你说可气不可气?”
小红道:“也犯不着气她们。俗话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不觉触动了佳蕙心肠,由不得眼圈儿红了,又不好意思无端得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熬煎似的。”小红听了,冷笑两声,方要说话,却被一个小丫头来叫她做事而打断了。
小红和佳蕙的这场话意味深长。小丫头恼恨发放赏银的不公,对大丫头们包括晴雯的霸道怀恨在心。可见赏罚不公的现象,到处都有,恰红院内也并非到处莺歌燕舞。在随随便便的家常谈话中,两个小丫头辞令之妙,让我们领略到民间语言的丰富、生动和深刻。一句“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的谚语,固可成为千古名言,说明了任何事物即使是无比强大繁荣的事物最终都要灭亡的大道理,而“熬煎”两字也极为传神,这既是小丫环的生活困境的自然表露,又暗中潜藏下人对主子优裕生活的仇恨,更不期而然地反映了《老子》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并不特别对人类优待,包括人在内的天下万物,都在自生自灭中短暂地生活)的哲理思想:不管表面有多少繁华,人生总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也必有一个痛苦的结局;人生短促,好景不长。
小红和佳蕙两个小女子虽然只是毫无地位的丫环,一贯受到外界的压迫,平时做人讲话都只能低眉顺眼、小心翼翼,但当她俩独处的时候,却能放言无忌,挥斥方酋。
她们的这种揭示,潜意识中确有“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味道,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人之常情,还要不得不承认,她俩此言的确说出了人世间的一个真理:好景不长。人们也只有在逆境中才产生这种清醒的认识。
佳蕙讲到伤心处差点哭出来,可见她的心地善良。
宝玉本也是善良无邪的人物,他对每一位美妙的女子在心中和行动中都充满了善意。他在大观园和贾府中,到处结下善缘,姑娘们对他也多礼敬有加。但世间的人事无限复杂,任何人都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拥护和爱戴。佳蕙对宝玉的诅咒发人深省。善良的人与善良的人之间,也会咬牙切齿,可见人世的无比复杂。
小红和佳蕙两个小丫头是坚强、热情、进取心很足的少女。她们作为天生社会地位低下,在生活中艰难奋斗,但有才华而无处使的年轻人,看到人世间的不公,面对贫富的严重不均,一方面感到气愤不平,心怀伤感,另一方面又能看到强者、富者“好景不长”的历史规律;一方面她们因此而得到心理的安慰和平衡,另一方面,她们依旧正视现实,踏踏实实地干活,认认真真地做人,努力过好眼前的生活,如果有了上进的机会也决不放弃。反过来,如果现在生活幸福,也要懂得惜福,要珍惜眼前的幸福。对于一般人来说,幸福来之不易,好境不常,人生短暂,要懂得珍惜。
这对小丫头寻常对话中显现的大智慧,值得我们反复咀嚼。
6.金钏、司棋:奴婢自杀的悲剧成因
金钏和司棋有四个共同点:美丽,聪明,大胆,最后都因性格急躁而悲惨地自杀。她们没有必死的原因,她们的死是可以避免的。
● 以不变应万变
司棋是个性格刚烈、卓有主见、有情有义的少女,她的恋爱事迹和自杀结局在贾府中引起震动,名声很大。
司棋是迎春的大丫头。因为迎春的懦弱,她的强硬性格得到更其完全的发展。平时,她在大观园中不容别人的欺侮。以吃饭来说,厨房对各房的丫头的态度很不一样,对有些人特别照顾,如对怡红院的晴雯、芳官等,颇有优待。司棋得不到这样的照顾,她就自己向厨房提要求,而且她并不亲自出马,而是派手下的小丫头莲花到厨房关照:“司棋姐姐说: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管厨房的柳家的先推说没有鸡蛋,被莲花翻出来后又抱怨大丫头们嘴巴刁,天天“敢自倒换口味”,“我倒不用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莲花指斥柳家的欺软怕硬,晴雯派春燕来要菜,忙殷勤伺候,正争执时,只见司棋又打发人来催莲花儿,说:“死在这里?怎么就不回去?”莲花儿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司棋听了,不免心头火起,此刻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见了厨房中许多人正吃饭——那些厨娘见她来得势头不好,都忙起身赔笑让座。司棋也不和她们噜苏,立即便喝令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菜蔬,只管扔出去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巴不得这令,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慌得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又讲软话,又给她看蒸着的鸡蛋。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待鸡蛋送来时,司棋全泼在地下。(第六十一回)
管厨的私心重,待人不周,服务态度的确不好。司棋也拿足了“二层主子”的威风,行事泼辣,甚至略带蛮横,不过对势力小人,有时也不得不如此。
司棋自小和她姑表兄弟潘又安一起长大,初时小儿戏言,订下将来不娶不嫁之约;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风流,平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断,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允,二人便设法里外买通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方在大观园僻静处幽会。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他们是贾府中难得的纯洁的一对,更且两人品貌相当。只是贾府中对偷鸡摸狗可以眼开眼闭,却容不得这种纯洁的感情,如被发现,或打杀或发卖,难以活命。因此,当被路过的鸳鸯撞见,顿时吓得丧魂失魄。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菜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动静,方略放下了心。一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悄告诉道:“你表兄竟逃走了,三四天没上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司棋听了,又急又气又伤心,想道:“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真真男人没情意,先就走丁!”又添了一层气,终于病倒。封建时代的男子,负心者极多,所以司棋有此感叹。
大观园内大抄检时,别的丫环皆未出事,只有司棋倒霉,被抄出一双男人的绵袜并一双缎鞋——是司棋为恋人做潘又安的——又有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是司棋收到的情书:“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了。但姑娘(指迎春)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好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个,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具。”领头抄家的恰是司棋的外婆王善保家的,众人乘机冷嘲热讽;这王家的本一心要拿人的错儿,拼命的煽动邢夫人发动大抄检,她还当抄检队的领头,恶狠狠地到各处搜查,得罪了贾府全部,不想反拿住了她外孙女儿,又气又躁,只好自打耳光大骂自己,只恨无地缝儿可钻。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意外。司棋在大难临头之时,毫不畏惧,正见刚烈,而不感惭愧,因心中自感和表弟的恋情并无见不得人之处,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别人的地方。
司棋当夜被两个婆子看押,过了两三日被从轻发落,逐出园外了事。此因迎春是贾赦的女儿,王夫人不能对她的丫头和自己子女的丫头那样可以随意从重处置。另外,贾府对奴仆也的确是比较宽容的,即如金钏“勾引”宝玉,也不过逐出了事。
司棋留恋大观园中的富有情调的生活,又与迎春主仆情深,舍不得离别,她反复恳求迎春,指望能救。可是迎春懦弱无能:“依我说,将来总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罢。”司棋被周瑞家的押送出园,她还软语恳求:“到相好姊妹跟前辞一番,也是这几年我们相好一场。”周瑞家的深恨这些大丫环们素日大样,根本不理。司棋看到宝玉正巧外头进来,忙求他相助,周瑞家的催她快走:“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要不听说,我就打得你了。别想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还不好生走!一个小爷,见了面也拉拉扯扯的,什么意思!”不由分说,拉了出去。
司棋的结局由高鹗在续书中补写,也是大手笔的妙文,与前八十回拼接得天衣无缝。小说通过别人的追叙,介绍:自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她表弟来了,他母亲见了,恨得什么儿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着脸,和母亲说:“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罢!”又告诉妈:“我只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一人做事一身当’,为什么逃了呢?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愿拼着一死。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她妈气得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
哪知道司棋便一头撞在墙上,竟碰死了。她妈哭着,要那小子偿命。她表弟也奇,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发了财,因想着她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要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她妈妈看见了,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要说有钱,她就是贪图银钱了。如今,她这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首饰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她。”岂料潘又安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的了不得。
这番话连凤姐听了也感诧异:“哪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她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
《读花人论赞》说司棋:“从古以过而创为奇节者,君子悲其志,未尝不谅其人。司棋失身潘又安,过已;乃竟一其心相待,以死继之,非节非烈。……观过知仁,谅哉!”虽带迂气,“奇节”二字,尚有见地。司棋的行为在封建时代是非法的,但她的殉情自杀感动了评论家,得到了高度评价。这篇论赞又评潘又安:“人当无可如何之际,计无所出,惟以一死塞责耳,非以为乐也。若夫当死之时,无感慨,无愤激,无张皇却顾,心平气和,意静神恬,其死也与哉?其归也,真叠山所谓‘从容就义’者。潘又安其知道乎?”梅阁的评语回答说:“潘又安于情界中,身份极高,故能当得一道字。文固不妄用字者。”还是夹批最精彩,评司棋向母亲表示坚决要嫁表兄的话说:“侃侃而谈,便立一篇红拂影传,惜黛玉不能也。而犹如皦日,直令钗、袭等愧死。”评潘又安自杀殉情说:“这才是一篇真鸳鸯传,写得有声有色,惊天地,泣鬼神;亦支离,亦周详。”这些清代的评论家认为不仅宝钗、袭人与司棋相比应该“(惭)愧(而)死”,即使黛玉也远所不及,倒颇有见地。
封建社会的黑暗势力吞噬了司棋和潘又安美好的生命,令千古一卖者为之扼腕叹息不已。《红楼梦》精彩、深刻的描写,有力地印证了鲁迅先生所持的封建社会的整个过程是一部吃人的历史的著名观点,让我们具体形象地看到了那个时代的生活状况。封建幽灵尚未死绝,现实社会中仍有沉渣泛起,只有喜读古代典籍、文学名著并有认真深入地思考的习惯的人,才能借古鉴今,趋利避害,正确处理自己的爱情生活,追求到幸福和美满。
不过我们也应看到,司棋和金钏都可以不死,她们没有必死的原因。
● 急躁必定坏事
金钏的死,也错在她的急躁。金钏,姓白,是王夫人的大丫头。那天中午,王夫人睡午觉,金钏在旁侍候,宝玉闯来,反复纠缠她,说要把她要到怡红院去。她起先都冷静地应付过去了,可是宝玉还不放过她,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这时不够冷静,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娟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金钏讲这话太操之过急,她应该继续敷衍宝玉,让宝玉去着急,她只能听之自然,她一开口,王夫人就迫不及待地责骂和惩罚她了。
她被王夫人撵出去,回到家里哭天哭地的,家人也都不理会她,谁知找她不见了。不久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就是她。(第三十二回)一条鲜活、美丽、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金钏和司棋都没有到活不下去、非得自杀的程度。但她们都自杀了。因为她们的性格急躁。
金钏如果耐心地等待一阵,王夫人的确像她自己所说的,很有可能把她叫回去的。
司棋更是不应该急躁。她娘不肯许婚,大骂潘,她应该耐心地劝说母亲。
司棋自杀,造成两个人的终身痛苦,情人潘郎和自己的母亲。潘郎马上自杀殉情,这个终生的痛苦很短,但一个美好的生命也没有了。至于她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苦终生。
总之,一个人应该耐心,尤其是遇到了困难和磨难,越是痛苦难熬越是要耐心。黑暗的尽头是光明。
司棋是多么的可惜,这么多日子的焦急和痛苦也已经熬过来了,她只要再稍许熬一熬,就会苦尽甘来了,潘又安赚到了钱,真是一个能干的小伙子,司棋和他是般配的一对,潘又安是个有情有义、颇有才干的好青年,他们经过艰苦考验的爱情是非常幸福的。急躁的心情造成的自杀,毁了这一切。
不能怪老娘,不能怪老娘的反对与责骂,老人总是保守、唠叨,司棋只能怪自己,忒以急躁。
7.凶恶小妾赵姨娘、秋桐、宝蟾的表现和下场
有一些丫环,因为某种机缘被老爷看中,做了老爷的侍妾,即小老婆。可是她们忘了自己是谁,为了争宠、固宠和一己私利就兴风作浪。她们大多没有好下场,留给人们以种种的人生教训。
● 头脑简单受人利用的刀柄
秋桐原为贾赦房中丫环,年已17,贾赦将她赏给贾琏作妾。她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无人僭她,争风吃醋,辱骂作践尤二姐,恰好充作、沦落为凤姐“借剑杀人”的工具。(第六十九回)
凤姐刚带回尤二姐不久,现又见来了秋桐,心中一刺未除,又平添了一刺,但首要目标是先收拾掉尤二姐。
凤姐一面装病,说是因贾府上下都知道并议论二姐的名声不好而气出来的,一面唆使丫头媳妇们言三语四、指桑骂槐,折磨二姐。而秋桐自以为系贾赦所赐,无人僭她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容那先奸后娶、没人抬举的妇女?凤姐自从装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她房中去。那菜饭都系不堪之物。平儿看不过,自己拿钱出来弄菜给二姐儿吃;或是有时只说和她园中逛逛,在园中厨房另做了汤水给她吃。也无人敢回凤姐。只有秋桐碰见了,便去说话,告诉凤姐说:“奶奶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园里去偷吃。”凤姐听了骂平儿说:“人家养猫会拿耗子,我的猫倒咬鸡!”平儿不敢多说,自此也就远着二姐儿了,又暗恨秋桐。秋桐又排除凤姐、二姐和平儿,夺得专房之宠——贾琏昔见父亲贾赦侍妾丫环最多,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现在得了秋桐,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似漆,燕尔新婚,哪里拆得开?心中只有秋桐一人是命,他早已将尤二姐丢到脑后去了。
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她先可发脱二姐,用“借刀杀人”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于是在没人处常私劝秋桐:“你年轻不知事。她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她三分,你去硬碰她,岂不是自寻其死?”秋桐中了激将法,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又去贾母和王夫人处进谗言,贾母从此也不喜欢二姐;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上践踏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受不了这折磨和暗气,从此一病不起。
二姐又气又病,又被庸医误用虎狼之药,将腹中之胎打下,病情更重。秋桐见贾琏请医调治,打人骂狗,为二姐十分尽心,心中早有一缸醋在内了;又听说是自己冲了她,凤姐暗中再一挑,她连日恶语谩骂,甚至走到窗户下大骂。二姐听了,更添烦恼,终于被逼吞金自杀。
秋桐浅薄、骄横、嘴凶,除了年轻美貌体健之外,实一无是处。她毫无理智,只会任性行事,根本不懂凤姐的厉害。凤姐在打发掉二姐之后再准备翦灭她,她浑然不知,即使有人提醒她,她也会不信的。她被凤姐利用逼杀二姐后,她在贾琏房中也渐渐失宠了,后来她征得贾琏同意,自己要求回去,就回娘家去了,其下场不问可知。
● 杀人犯帮凶的及时醒悟
宝蟾与秋桐极为相似。宝蟾本是夏金桂的随嫁丫环,她狐假虎威,欺压香菱。金桂为了摆布香菱,有意舍出宝蟾给薛蟠收在房里。金桂的意图:我且舍出宝蟾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待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这金桂果然赶走了香菱,又制服薛蟠,金桂越长威风,又渐次辱嗔宝蟾。
宝蟾比不得香菱,她既和薛蟠情投意合,正是烈火干柴,便把金桂放在脑后。近见金桂作践她,她便不肯低服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急,甚至于骂,再至于打。她虽不敢还手,便也撒泼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一身难以两顾,便出门躲着。
金桂的目的和手段,略似凤姐,而作用不同。护花主人认为“王熙凤之挑唆秋桐,是借剑杀人。夏金桂之甘舍宝蟾,是以新间旧。一样行为,两样心思。”指出同中有异之处。
薛蟠外出又惹祸而被捕入狱,金桂不肯苦守空闺,竟打薛蝌的主意。宝蟾也想乘机自己也和薛蝌搞上,与金桂平分秋色。薛蝌不为所动,金桂束手无策,又欲罢不能,宝蟾又为她出谋划策,说:“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哪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过几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谢奶奶的。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咱们屋里,我帮着奶奶灌醉了他,还怕他跑了吗?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他害怕,自然得顺着咱们的手儿。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奶奶想怎么样?”金桂听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像偷过多少汉子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金桂最后一语,补出宝蟾诡计多端,所以有钩住薛蟠使之就范的能力。
最后,金桂因痛恨香菱,令宝蟾做两碗汤,她在香菱那碗汤内放毒药想毒死香菱。宝蟾见香菱和金桂一同喝汤,气不过,在香菱的那碗里多放了盐,还与金桂调了一碗,结果反将金桂毒死。金桂死后,宝蟾诬赖香菱毒死金桂。金桂的母亲和继兄夏三来吵闹,吵闹中宝蟾与夏母也发生矛盾,经宝钗诱供,她讲出此事真相。(第一〇三回)宝蟾虽然不知金桂要谋杀香菱的毒计,但她诬赖香菱毒死金桂,就沦落为金桂这个杀人犯的帮凶了。后来幸亏宝钗智慧超群,看出其中的漏洞,宝蟾在矛盾百出,无法自圆其说的情况下,供出实情。宝蟾总算讲出了事情的真相,没有正式成为罪犯的帮凶。
薛蟠后因家里送了赎罪银两,释放回家。薛蟠立誓要痛改前非,薛姨妈说起金桂自己治死自己,“只是香菱跟你受了多少苦处,据我的主意,我便算她是媳妇了。”薛蟠点头愿意,香菱被扶为正室,而宝蟾则书中已不再提起了。
● 利用黑道,成功了还是落入失败
凶恶愚笨的赵姨娘,本是个丫环,后来成为贾政的小妾。她的人品、相貌和才华都很差,可是贾政非常喜欢她,与她生了一子一女。她的女儿探春人品、相貌、才华俱佳,可是她的儿子贾环,却人品、相貌、才华俱差。
赵姨娘愚昧而贪婪,害得探春也觉得羞辱、赵姨娘还是不识相,在探春理家时,为其早赵国基多要死后的赏银,向探春哭闹抱怨,害得探春伤心又丢脸。探春秉公办事,赵姨娘恨女儿不帮自己。(第五十五回)赵姨娘对自己的女儿怀恨在心,所以后来听见探春即将远嫁这事,反欢喜起来,心里说道:“我这个丫头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从还是个娘,比她的丫头还不济。况且上水护着别人,她挡在头里,连环儿也不得出头。如今老爷接了去,我倒干净。想要她孝敬我,不能够了。只愿意她像迎丫头似的,我也称称愿。”一面想着,一面跑到探春那边与她道喜说:“姑娘,你是要高飞的人了,到了姑爷那边自然比家里还好。想来你也是愿意的。便是养了你一场,并没有借你的光儿。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总不要一去了把我搁在脑勺子后头。”探春听着毫无道理,只低头做活,一句也不言语。赵姨娘见她不理,气愤愤的自己去了。这里探春又气又笑,又伤心,有着这种娘,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第一百回)
赵姨娘母子贪婪、愚笨、丑恶,被众人所惹嫌,所不喜。赵姨娘对自己亲生的女儿都这样无情,对宝玉更是痛恨了。他们母子却又绝端妒忌宝玉,因为凤姐爱护和喜欢宝玉,他们又痛恨凤姐。一次,赵姨娘借着叱骂贾环发泄妒意,被凤姐听见,教训一顿。赵姨娘就更恨凤姐了。(第二十回)
赵姨娘用五百两银子买嘱马道婆,暗中用妖法,想治死凤姐和宝玉。马道婆的魇魔法,起先倒也管用,宝玉和凤姐被她整得死去活来。那天,宝玉正与黛玉谈笑,宝玉忽然“哎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还与他开玩笑道:“该,阿弥陀佛!”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吓得抖衣而颤。接着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后来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
赵姨娘、贾环等在外面假作忧愁,心中称愿。
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第二十五回)
靠妖法整治人,总是不行,尽管这种魇魔法气势汹汹,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僧道出手相救,宝玉和凤姐的疯病最后还是治愈了,赵姨娘的毒计没有得逞,她反而害了自己。最后,赵姨娘受阴司惩罚,招认魇魔法之事,鬼混附体,暴病而死。(第一一二、一一三回)作者在写作方法上,借用神道的力量,从现代科学的眼光看,是封建迷信,固然不足为训,而其中包含有“好有好报,恶有恶报”的思想,这倒是符合历史规律的。
总之,像秋桐、宝蟾、赵姨娘这类浅薄、庸俗、妒忌、刻毒,惯于惹是生非的“搅家精”侍妾,往往弄得家里鸡犬不宁,甚至祸端百出,极受人们的厌恶。这些人虽不少是劳动人民出身,却奴性十足,稍稍得势便十分霸道,又狠毒而常怀害人之心,有一种暴发户的恶臭气味,实际上在主人眼中她们仍旧是奴才,用过以后往往被踢开。她们的下场不好,往往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
8.奸猾调皮的小厮和聪明能干的男仆
茗烟是宝玉身边最重要的仆人,兴儿是长随贾琏外出办事的精干小厮。他们的不同表现对主人有着不同的影响。
● 茗烟闹书房的“才华”和狡猾的气性
焙茗是宝玉的小厮,他原名茗烟,后来改名为焙茗。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且又年轻不谙事的。宝玉刚进家塾不久,族中一帮无聊的公子哥儿不好好读书,在里面胡闹搅蛋。一日塾师有事不来,金荣见秦钟和绰号叫香怜的在后院说悄悄话,便喝住他们,硬说他们在亲嘴摸屁股,搞同性恋,他也要揩油,争闹起来。贾蔷见金荣欺负他最要好的贾蓉的小舅子秦钟,自己又不便出面帮他,所以也装作出小恭去,走至后面,悄悄地把跟宝玉的书童茗烟叫至身边,如此这般,挑拨几句。
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你们的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知道,下次越发狂纵。”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什么东西!”便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入屁股不入,管你几巴相干?横竖没入你的爹罢了!你是好小于,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
茗烟作为一个小仆人,竟敢当着众位爷们吆喝少爷金荣“什么东西”、“好小子”,自称“茗大爷”,岂非狗胆包天,语气还是恶狠狠的,竟然吓的满屋中子弟都茫茫的痴望。贾瑞忙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于是打成一锅乱粥。那金荣又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哪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几个小厮,一名扫红,一名锄药,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抓起一根门门,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
打得气氛鼎沸之时,外边几个大仆人李贵等听见里边造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且喝骂了茗烟等四个一顿,撵了出去。宝玉又查问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要赶他出私塾。李贵怕伤了和气,道:“也不用问了。”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什么硬挣仗腰子的,也来吓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妈。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主子奶奶么!”他被赶在外面还不肯罢休,还要抓住机会就想火上添油。李贵忙喝道:“偏这小狗攮知道,有这些蛆嚼!”茗烟的揭发果然起了作用,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侄儿,我就去向他问问!”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进来包书,又得意洋洋地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他,等我去找他,就说老太太有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子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李贵忙喝道:“你要死啊!仔细回去我不好好先捶了你,然后回老爷、太太,就说宝哥儿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得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了新法儿!你闹了学堂,不说变个法儿压息了才是,还往火里奔!”茗烟听了,方不敢作声(第九回)。
李贵抓住了茗烟的要害,所以制住了他的胡闹。与汤显祖《牡丹亭》中的“春香闹学”相比较,春香透脱出天真、纯洁的朝气,她善良地调侃塾师陈最良,在讥讽中带出反对死读经书的进步意味。而“茗烟闹学”则邪气十足,他对恶浊下流性的活动有一种老吃老做的内行面孔,争吵中也确有推动宝玉干坏事的惹是生非的作用。正如作者在书中评论的,他是“宝玉第一个得用且又年轻不谙事的”、“无故就要欺压人的”顽劣少年,在私塾吵闹中他善于仗势压人,甚至抬出贾母的招牌来,自称“茗大爷”,骂爷们是“好小子”,奴才爬到主子的头上,够厉害的,够大胆的。
有一次元妃回贾府省亲,贾府全家上下忙得不亦乐乎,又演戏庆祝,热闹非凡。宝玉溜出来,到宁府小书房内去看画,刚到窗前,听见屋里一片喘息之声,舐破窗纸,向内一看,却是茗烟按着个女孩子,正在幽会,故此呻吟。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两个吓得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下哀求。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宝玉嘴硬心软,马上将丫头放跑了,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不告诉人。”急得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
宝玉问他:“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不过十六七了。”宝玉道:“连她的岁数也不问问,就作这个事了,可见她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正新鲜奇文!——她说她母亲养她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样,所以她的名字就叫做万儿。”宝玉听了笑道:“想必她将来有些造化。等我明儿说了给你作媳妇,好不好?”茗烟也笑了,他也不赶快谢宝玉,也不接住这个话头——可见他对此事并不认真——而是将话头马上支开去,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表示得厌烦了。茗烟刚给宝玉捉住了奸,马上又引他做出格的事:“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回这里来。”此时宝玉年幼,也自知远离家长容易出事:“不好,看仔细花子拐了去。况且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宝玉感到袭人家较近,才半里路程,她正请假在家,就去看看她。回来时袭人怕宝玉被人发现溜出府来,要她哥叫一辆干干净净、严严紧紧的车,送宝玉回去。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车,对袭人哥哥说:“须得我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过得去呢,看人家疑惑。”这小子做欺上瞒下的事真的十分在行。
一次宝玉正在黛玉房中说着话,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罢,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问道:“你可知道老爷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见薛蟠拍着手跳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哪里肯出来得这么快!”焙茗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想过来——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躬作揖赔不是,又求:“别难为了小子,都是我央了他去的。”薛蟠又连声讲好话,宝玉向焙茗道:“反叛杂种,还跪着做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宝玉便应邀和薛蟠等一群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与妓女鬼混了两天。
焙茗会耍滑头,极其机灵。最典型的是,与万儿通奸那天是他引宝玉出园游逛,偷偷来到袭人家后,袭人大为惊慌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马碰,有个闪失,这也是玩得的吗?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呢!——都是茗烟调唆的;等我回去告诉嬷嬷们,一定打你个贼死。”袭人的确聪慧,一下子抓住了元凶,且将利害关系揭示得很透,茗烟不用思索,马上接口,还煞有介事的撅了嘴,道:“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的,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要不,我们回去罢。”末句回马枪尤其杀得巧妙,装得极像,花家哥哥马上劝道:“罢了,已经来了,也不用多说了……”花家见宝玉光顾茅庐,如此看重袭人,巴结都来不及,怎么能让宝玉空走一趟?临走时,袭人又抓些果子给茗烟,又把些钱给他买花爆放,叫他:“别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这小子将责任全推在宝玉身上。明知宝玉不会拆穿,将精明过人、本已识破他的袭人也给蒙住了。袭人还给了他钱买花爆放,实际上是保密费。
茗烟虽有些小智、贼智,毕竟禁不住别人抓住他性格中的弱点,前则在私塾中中了贾蔷的借刀杀人之计,挑起事端,大闹学堂,如无李贵的调停,必将酿成大祸;后则帮助呆霸王薛蟠,对自己的主人玩调虎离山计,使宝玉陷入声色犬马的一群狐群狗党之中,如无严厉家法约束,宝玉必被这班浮华子弟拉下水去。像这样的贴身仆人带在身边,很危险,犹如带着一颗定时炸弹。这种仆人如被人威逼利诱,必然出卖主子。但宝玉感到很安全,所有的秘密大事,多需他参与,需他奔走。如刘姥姥胡诌他们乡下有个小祠堂儿,供的是一位17岁病死的小姐,现在塑像的泥胎儿已成了精了。宝玉信以为真,盘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出来给了焙茗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焙茗先去踏看明白,回来再作主意。焙茗外出整整一天,没找着,宝玉又抚慰他:“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我必重重赏你。”
过不久,宝玉趁凤姐生日那天人们看戏、喝酒忙碌非凡,又带焙茗溜出贾府,出北门到郊外冷清的水仙庵,在简陋的井台上奠祭金钏。焙茗不知祭祀何人,将香炉放下,站过一旁,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焙茗答应,且不收,忙趴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焙茗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难出口,我替二爷祝赞你:你若有灵有圣,我们二爷这样想着你,你也时常来望候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起玩耍,岂不两下里都有趣了。”说毕,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宝玉没听他说完,便忍不住笑了,踢他道:“别胡说,看人听见笑话!”焙茗管不住自己的油嘴滑舌,前面讲得郑重,越到后来越离谱,变成讲笑话了。焙茗怕宝玉肚饥,已和庵内主持联系了简单午餐,又跟宝玉说:“还有一说,咱们来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便晚些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尽了,——不过这么着。就是家去听戏喝酒,也并不是爷有意,原是陪着父母尽个孝道儿。要单为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才受祭的阴魂儿也不安哪。二爷想,我这话怎么样?”他怕担责任,拿大题目劝宝玉尽早回去。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的设想周到和辞令之妙宛若游龙,非常得体。
这焙茗见宝玉信任他,待下人又随和,有时竟不分尊卑地与宝玉开玩笑。一次,宝玉被父亲叫去查他近日所读之书,查完后放他还老太太处去。宝玉答应了个“是”,慢慢地退出。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贾母院门口。急得焙茗在后头赶着叫道:“看跌倒了!老爷来了。”吓吓宝玉,与他开玩笑。
平心而论,焙茗是十分关心宝玉的,他看见宝玉空的无聊,就买了许多小说、剧本给宝玉看,其中有《西厢记》这样的经典著作。宝玉读了,又推荐给黛玉读,黛玉读了《西厢记》深感此书词句惊人,余香满口,美不胜收。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这个小厮颇不简单,他还颇有文化,平时喜欢看小说,对这些书籍还颇为熟悉。
后来宝玉发疯、失踪,他也真诚地痛苦,努力帮助主人寻找。他对宝玉是忠诚的,也有深厚的主仆之情。
但是,像焙茗(茗烟)这样的小厮,善于逢迎主人,又会仗势欺人,在外惹祸,绝非忠仆、义仆;如干正经事,将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反叛杂种”。但当局者迷,主人往往不会觉晓,反感用得得心应手,而护花主人评论说:“万儿与茗烟,趁间私通,可见宁府家教之疏。”也有一定见地。
● 兴儿的巧嘴快嘴搬嘴和祸从口出
兴儿是贾琏的心腹小厮,他是长跟贾琏出门的,头脑很是灵活。贾琏在外面的行动,他了如指掌,他与凤姐的事,他也都清楚。贾琏在偷娶尤二姐,尤二姐对下人和蔼、亲热,很得仆人的爱戴。有一次,尤二姐用酒菜招待兴儿还和他谈论各样家常。兴儿心里非常愉快,笑嘻嘻的,一面喝,一面将荣府之事告诉尤二姐母女。讲得兴起,他评论起王熙凤来,他对凤姐的评论,是《红楼梦》中的千古名篇之一。兴儿说:“……提起来,我们奶奶(指凤姐)的事,告诉不得奶奶(指尤二姐)!她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不恨她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她。皆因她一时看得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她。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她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讨好儿。或有好事,她就不等别人去说,她先抓尖儿。或有不好的事,或她自己错了,她就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去,她还在旁边拨火儿。”“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她都占全了。只怕三姨儿这张嘴还说不过她呢!奶奶这么斯文良善人,哪里是她的对手?”
二姐笑道:“我只以理待她,她敢怎么着我?”兴儿道:“不是小的喝了酒,放肆胡说:奶奶就是让着她,她看见奶奶比她标致,又比她得人心儿,她就肯善罢甘休了?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跟前,二爷多看一眼,她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似的!”
兴儿又挨过儿评论平儿、李纨和贾氏四姐妹。他介绍:“二姑娘混名儿叫‘二木头’,三姑娘(探春)的混名儿叫‘玫瑰花儿’,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最后谈到黛玉和宝钗:“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们不算,外还有两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儿,姓薛;这两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呢,又都知书识字的,或出门上车,或在园子里遇见,我们连气儿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们家规矩大,小孩子进去,遇见姑娘们,原该远远的藏躲着,敢出什么气儿呢!”兴儿摇手,道:“不是那么不敢出气儿,是怕这气儿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说得满屋里都笑了。
兴儿的这番谈论,让我们看到仆人眼里的王熙凤的凶恶形象,非常准确而传神。他对林姑娘、薛姑娘的评说,又让我们知道作者钟爱的这两位女主角,在贾府年轻仆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他们爱花惜花的心理,带有他们自己的特色。兴儿伶俐活泼又善调嘴弄舌,作者仅仅让他在尤二姐面前说一番话,可以看出兴儿是个非常聪明伶俐的仆人,平时为贾琏做事也是干练的,所以贾琏总是带着他外出。兴儿善于与人攀谈,所以了解贾府的众多事情包括一些内里的消息,贾府众仆对众位主人的真实舆论,他在贾府众仆中是个不可多得的消息灵通人士。他对尤二姐的提醒和警告,体现了他对贾琏和尤二姐的忠诚,对尤二姐的热诚,可是尤二姐毫无心机,对于这样郑重严肃的警告,置之不理,又因兴儿语气的轻松,竟然无视“奶奶这么斯文良善人,哪里是她的对手?”这句话的分量,作为酒后笑谈对待。
兴儿聪明伶俐,能说会道,这固然是能干仆人的优点,可是多嘴也会误事。就在尤三姐自杀的次日,兴儿嘴多误事,在二门上说长道短,提到“新奶奶”,立即被凤姐获得丈夫偷娶尤二姐的风声,凤姐马上传兴儿查问。
那兴儿正在账房儿里和小厮们玩呢,听见说“二奶奶叫”,先吓了一跳。刚进内,凤姐儿一见便说:“好小子啊!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你只实说罢!”兴儿一闻此言,又看见凤姐儿气色,及两边丫头们的光景,早唬软了,不觉跪下,只是磕头,嘴里却说:“奶奶问的是什么事,奴才和爷办坏了?”他在惊慌中仍保持冷静,狡狯地想滑过去。凤姐知他负隅顽抗,勃然大怒,喝令他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才问道:“你二爷外头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
兴儿见凤姐已经知道贾琏偷娶的事,越发着了慌,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头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得山响,口里说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只好彻底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说贾琏看见“珍大奶奶那边的二位姨奶奶来”,夸她俩好,“蓉哥儿哄着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凤姐使劲啐道:“呸!没脸的忘八蛋!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姨奶奶?”兴儿忙又磕头说:“奴才该死!”这阵他说顺了嘴,又称尤二姐为“这二奶奶——”刚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逗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好不容易坦白交代完,凤姐又问道:“没了别的事了么?”兴儿道:“别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刚才说的,字字是实话,一字虚假,奶奶问出来,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的!”凤姐低了一回头,便又指着兴儿道:“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这有什么瞒着我的?你想着瞒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儿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刚才还有点怕惧儿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腿不给你砸折了呢!”说着,喝声:“起去!”
兴儿在尤二姐那里多嘴,大讲凤姐的坏话,幸亏尤二姐善良,在凤姐作假,与她相好时,也不讲出兴儿的背后坏话。兴儿嘴快、在不相干的仆人同道处卖弄消息灵通,被凤姐抓住话头,他自己吃苦不算,出卖了尤二姐。嘴快的人,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嘴快这个缺点有时会抵消了灵敏、能干、忠诚等等所有优点的总和。用这样的人办事,可要谨慎,更不能让这样的人参与机密,这非要坏事不可。
9.聪明能干的男仆李贵
李贵和来旺是两个干练的男仆。他们代表着贾府奴仆办事的最高水平。
● 李贵平乱的分化瓦解手段
李贵是宝玉奶娘李嬷嬷的儿子,现已成年,也在贾府当差。
李贵是侍候宝玉的仆人之一,专门负责宝玉的外勤服务。每逢宝玉外出时,他牵马,侍候宝玉骑上,他在边上随行。如第十一回贾敬的生日庆典那天,宝玉随母亲王夫人到宁国府赴宴、看戏,就是李贵牵马侍候。李贵与宝玉身边的其他仆人相比,可能年龄稍长,加上他的母亲是奶娘,地位高,所以他在宝玉身边诸仆中,地位最高。
李贵是一个忠诚、老成、富于智机的仆人。他因为宝玉读书不好,受到连累,被主人责骂。宝玉进学时,李贵陪侍他上学,宝玉临行时向父亲问候并告别,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哟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地走了。李贵等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听见了不曾?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第九回)
主人的子弟读书或其他表现不好,主人都要甚至先要责怪或责罚侍候的奴仆,不少智慧短缺、心胸狭窄的人遇到不如意的或生气的事会迁怒旁人。李贵就碰到了这种情况,因为对方是自己的主人,是衣食父母,所以他连半点也不敢为自己辩护,只能跪下,重重磕头,诺诺连声。
李贵提到的是《诗经·小雅·鹿鸣》中的“呦哟鹿鸣,食野之萍”,李贵没有记住,后句学错了。如果是红娘、春香,就不会将《诗经》背错了。不过李贵毕竟是聪明的,他背对了前面一句,也依稀记得第二句的最后一个字,整个句子凑合得也颇为有趣。如果他在幼年时有机会旁听,他也会学到不少知识和名句的。他认真地错背了书,活跃了气氛,化解了贾政的怒气。
离开贾政,李贵马上用委婉的方式规劝宝玉。李贵善于表达自己委屈,对宝玉提出了善意的不伤情面的批评,希望他能够认真学习,不要连累跟随的仆人们也受责。这既是为他自己以后少受或不受责骂着想,也是对宝玉真心的规劝,体现了他作为一个正直的人对年少者的真诚的关心,加上他辞令得体,还不乏幽默,宝玉既惭愧又感动,故而叫他一声“好哥哥”,要请他吃饭,表示歉意。这一句话,宝玉将他们的关系拉成平等的对话,可是老成的李贵清醒地记住自己的地位,他马上称宝玉为“小祖宗”,语气亲昵、随意,可是拉开了距离。
书房闹事的那一天,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起反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缘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撵了出去。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儿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结好,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着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不听。”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调停,解决)开了罢。”
李贵擒贼先擒王,一眼瞄准贾瑞,并对他做毫不含糊的批评,先压住他的气焰,又指点他止住现状,缩小事态。谁知宝玉不依,他受了委屈,又痛恨贾瑞,宝玉道:“撕罗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的,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了一想道:“也不用问了。若问起那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
李贵三思而行,决定息事宁人,不讲出是谁家的子弟,显得冷静而沉稳。但是茗烟既喜欢多事,又因刚才屁股被打了一下,急想报仇,兼之平事东窜西跑,消息灵通,就将金荣的底牌迫不可待地叫了出来,他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硬的后台。仗腰子的,也作‘仗腰眼子的’,指可作依仗的靠山),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围着人打转转,向人献殷勤),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旧时用实物作抵押去当铺借钱叫当或典当,用作抵押典质的东西叫当头,借别人的东西去当铺典当,叫作‘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
李贵不想让他们扩大事态,连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狗禽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即嚼蛆,骂人胡说八道的意思)!”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着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好了一半了,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茗烟方不敢作声儿了。
李贵给茗烟定的罪名恰当,他唬住茗烟的方法也恰当,所以茗烟给他一下子镇住了。
李贵处置此事的方针明确而又正确:第一,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处事原则;将闹学此事快刀斩乱麻,当场解决得既干脆利落,又不留下一点后遗症。第二,采取“报喜不报忧”的原则,事后不再报告主人,免得自己和其他仆人也受到责罚。王蒙先生也曾称赞李贵说:“幸有大仆人李贵,相当干练地平息了这一场大闹。由仆人来平息处理主人的纠纷,颇别致。李贵的处理原则是:一、基于权势地位身份,宝玉秦钟只能胜不能败,金荣只能败只能磕头道歉。二、适当降格,不同意‘回’这‘回’那,而是就地解决,把责任扣到贾瑞身上,数落贾瑞几句为宝玉秦钟出气,也是大事化小的意思。三、抑制激进勇敢分子,呵斥茗烟‘偏这小狗攮知道’,‘仔细回去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回老爷、太太,就说宝哥儿全是你调唆的!’表面上是呵斥茗烟,实际上也收到了为宝玉降温的实效,盖此事上宝玉并无光彩也。李贵的这套处理乱子的经验,也是有道理的。”(王蒙《红楼启示录》第48页)
像李贵这样的忠仆在关键时刻会成为救助主人的义仆,而又有难得的聪明决断和冷静、坚定的处事能力。可惜,宝玉本人没有出息,没有重要的地位和权力,未能开发和利用李贵的忠诚、智慧和能力,发挥他的应有作用。李贵是宝玉身边被浪费的人才。
李贵每能在关键时刻提醒和劝解宝玉,给宝玉以及时的帮助。例如那天秦钟病危之时,宝玉闻讯,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马上就要断气,所以已经移床易箦多时了。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坑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秦钟在宝玉面前断了气。秦钟死后,宝玉痛苦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陪送他打道回府。(第十六、十七回)李贵看到宝玉伤心,如果他是一个麻木呆板或者性格冷淡冷漠的人,也可尽量少管甚至不管,他每次都主动、热情、得法地劝解,显示了他的灵敏、乖觉和忠诚。
● 来旺暗中息事宁人的思路
贾琏身边除兴儿外,还有旺儿、隆儿等人。来旺,也称旺儿,他的妻子“旺儿家的”是凤姐的陪房丫头。旺儿则是凤姐的陪房,他已有了点年纪,办事比较稳重,专门为凤姐办理银钱出入等心腹私事。
凤姐与馒头庵老尼勾结,答应老尼的嘱托,为长安府内大爷的小舅子李衙内强娶张金哥,硬逼张家退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因为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贾府最有交情,老尼要凤姐求王夫人与贾政说一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只好同意退婚。
第二天,凤姐便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见贾府之情,这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
旺儿办事干练,马到成功。那凤姐儿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受了前聘之物。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第十五回)
旺儿在这件肮脏的勾当中也出了一把力。不过他是受命而去,他不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不知底细,所以罪责是老尼和凤姐的。
贾琏偷娶尤二姐时,凤姐感到旺儿值得信任,派他在外打听尤二姐的底细。经过旺儿的调查,情况果然皆已深知:尤二姐本已有了婆家,女婿名叫张华,现在才19岁,成日在外赌博,不理家业,家私花尽了,父母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场存身。他父亲得了尤婆子二十两银子,退了亲事,这女婿尚不知道。于是凤姐又派旺儿赠二十两银子给张华,并挑唆他去衙门告贾琏一状,告他在国孝家孝的里头,背旨瞒亲,仗财倚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后又命旺儿关照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旺的过付(即退亲钱由旺儿做中间人交付),一应调唆二爷做的。”旺儿又据凤姐的指示,在公堂上当证人,故意令张华牵出贾蓉,要报贾蓉给贾琏介绍并挑唆他暗娶尤二姐之仇。旺儿将这些事都办妥,凤姐惩治了尤氏和贾蓉,收到他俩每人500两银子的赔礼钱,才稍感解恨。于是她一面从长计议整死尤二姐,一面又想到倘或张华“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把刀靶儿递给外人哪!”于是复又想出一个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讹他做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剪草除根。
旺儿领命出来,回家细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我且哄过她去,再作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几日,回来告诉凤姐,只说“张华因有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打闷棍的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里验尸掩埋。”凤姐听了不信,说:“你要撒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自此,方丢过不究。
张华虽是赌棍,但尚非恶霸无赖,且罪不至死;旺儿阳奉阴违,冒风险欺骗凤姐,心地尚算淳厚,的确是个老成的人。表面上看,此事欺主,实则是为主子消灾,否则事态不断扩大,株连的人越来越多,很可能难以收场。
这件事旺儿办的不错。可是旺儿夫妇教子无方,儿子已17岁了,在外吃酒赌钱,无所不至。第七十二回“来旺妇倚势霸成亲”说,来旺夫妇的小子,看中彩霞,来旺家的去求凤姐和贾琏,林子孝听说后,劝贾琏说:“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子,虽然年轻,虽说都是奴才,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这孩子,这几年我虽没看见,听见说,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蹋一个人呢?”贾琏道:“哦!他小子竟会喝酒不成人吗?这么着,哪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对此,晚清著名评论家姚燮(大某山民)评得好:“旺儿之子在外吃酒,林子孝恐其糟蹋彩霞,则会吃酒者,一辈子无好老婆矣。敢告同志,且少吃些。”这话劝得好。看来沉迷于赌博者是应好好收敛些,酗酒嗜赌者,以彻底戒除为好,许多家庭拆散,与此有关。
后来凤姐依旧包庇旺儿老婆,硬命彩霞嫁给她的儿子。这是凤姐做的又一件坏事。
10.忠实奴才焦大和包勇遭遇的同异
贾府中的奴才众多,但在患难尤其是危险的时刻,肯挺身而出,为主人解救为难的只有两位:焦大和包勇。他们的经历、性格和智慧不同,表现和下场也就完全不同。
● 智短力穷,看透形势却无可奈何
焦大是贾府老奴,他如今在宁国府当差。焦大在醉中当众打骂时,尤氏向凤姐介绍说:“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了,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看,如今谁肯难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以后不用派他差使,只当他是个死的据完了。今儿又派了他!”
由上可见,焦大是贾府的功臣。他救过太爷,这位太爷即是贾府发达的始祖,是贾珍、贾政的祖父一辈的人,是他立了军功受封,贾氏才成为钟鸣鼎食之家。后世靠先祖享福,没有焦大当年的战场中冒死相救,太爷死了,不仅没有后世子孙的享福,甚至还没有这些子孙的出生和做人了。可是焦大一点也享受不到功臣的待遇,不仅没有食宿的优待,颐养晚年,七八十岁的人还要辛苦当差,甚至在深夜派他驾车送客——年轻的秦钟——回家。焦大感到愤愤不平,正好又喝醉了酒,忍不住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别人;这样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些。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的杂种们!”
与贾府的奶娘晚年受到很大的尊敬和优待相比,焦大的功劳是决定贾府众人的命运的,他却到老还吃苦受累,的确非常不公平。焦大也没有什么要求,也未曾为此怒骂,他只是埋怨派活不公。尤氏和秦可卿这时还略讲一点道理,倒说:“偏又派他做什么?哪个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凤姐却怪她俩对下人太软弱,凤姐对看不惯的下人一贯只讲弹压、镇压,她说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到底是你们没主意,何不远远的打发他到庄子上去就完了?”建议撵他到乡下去,犹如充军发配,她已经蛮不讲理了,贾蓉的态度更差,他见众人喝他不住,又忍不住便骂了几句,叫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再问他还寻死不寻死!”
那焦大哪里有贾蓉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焦大平时看不惯贾蓉等纨绔子弟的作为,这是一怒之下,借着酒劲索性将平时的不满发了出来,讲出了心中的不平。贾府尤其是宁国府对有大功的家臣如此忘恩负义,如此不公,它的灭亡就会是必然的了。
凤姐不管此事的是非曲直,不管焦大的有无功劳,她只是摆出主子的架子,在车上和贾蓉说:“还不早些打发了没王法的东西!留在家里,岂不是害?亲友知道,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规矩都没有?”
众人见他太撒野,只得上来了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益发乱嚷乱叫,说:“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见说出来的话有天没日的,唬得魂飞魄散,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曹雪芹《红楼梦》第七回“宴宁荣宝玉会秦钟”用不到一千字的篇幅描写焦大醉骂奴才中的管事主事不公道和主子做事的不光彩,就生动形象地刻画了一个忠实老奴的品质、心理、性格和下场,写出了他骂声中的深刻的含义和历代统治者历史性的悲剧性规律,意蕴极为深广,也极为令人警醒。焦大的忧虑,至今未曾过时,尚有很大的现实意义。当今一切家大业大的家族,甚至一切家庭都有这个教育好后代的问题。
关于仆人中,仆人头子的处事不公,家奴之间劳逸不匀,和互相倾轧,蒙府本的评语说:“写家奴每相妒毒,人前有意倾陷。”书中此类描写颇多。
焦大尽管看到贾府中的严重问题,可是他智短力孤,只能空着急。他年轻时也是一个用勇力,而没有智慧的人,所以当年主人就没能重用他,他到老只是个普通的最底层的仆人。
锦衣卫查抄宁国府那天,贾政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他外出看时,见是焦大从宁国府那边硬挤到荣国府这边来,便问:“怎么跑到这里来?”焦大见问,便号天跺地地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冤家!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吗?今儿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圈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都像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打得破烂,瓷器打得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哪里有倒叫人捆起来的!……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拼了罢!”说着撞头。
众衙役见他年老,又有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儿罢。这是奉旨的事,你先歇歇听信儿。”众衙役不敢对他怎样,还尊称他为“老人家”,尽管他们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失势的老奴。众衙役不是仅因为“见他年老”而给此礼遇,显然也是尊敬他早年出入战场的经历,他们对贾府的一些主子们却不会这么客气。在这个问题上,这些衙役的见识还比凤姐和贾珍、贾蓉父子要高些。
焦大的两次骂主和他的悲惨命运,在《红楼梦》全书的情节结构和思想进程中都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关于第一次骂主,清人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的观点是:“焦大义仆,深忿其主子行为,借端发作,将酒盖面,非真醉也。”这是从其心理和行为方式立论,认为他在骂人事件中的智商也有颇高的地方。鲁迅也说:“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辱。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焦大的第二次骂主,是愤激于自己亲眼看到起来。第一次骂是警告主子,希望主子好,挽狂澜于既倒;第三次骂是绝望的表现,他也感到不必“往祠堂里哭太爷去了”,只有撞头拼死的下场了。
的确,焦大的骂,很有艺术性,虽然是乱骂(指骂的时候没有顾忌),但绝不是瞎骂。他的骂语的本身是富有智慧的,显得生动有力,句句骂中要害,一句废话、空话也没有。
● 愚忠之仆被喂马粪还算是好下场
焦大在因受辱而着急,破口乱骂之时揭出贾府的重大隐私,显得倚老卖老、肆无忌惮。这是非常不妥的。他如果了解这些丑事的秘情,应该去向贾母告密,而不能在公开场合乱说乱骂。这种重大的隐私是要出人性命的,怎么可以信口乱说?事实是,后来贾珍与秦可卿“爬灰”之事泄漏,秦可卿果然自杀了。
幸亏因为贾母善良,贾府纨绔子弟们品行虽劣,也都不是凶狠横行的恶徒,否则他被用计暗害或借故活活打死,如此杀人灭口,岂非枉送了性命?
焦大的骂声远扬,凤姐和贾蓉也遥遥的听见了,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听见,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这是什么话?”凤姐连忙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胡嘎,你是什么样的人,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吓得宝玉连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些话了。”
凤姐在处理宝玉不妥当地询问不该问的事时,深懂回避法,先宕开此事,接着恐吓宝玉,则是以进为退法和以攻为守法,用这样的方法来彻底堵住宝玉的快嘴。她针对宝玉的性格,处理得很得当。这事显出凤姐的智慧的特点:处理小事头头是道,智机百出,而面对重大问题,见识短浅。这是凤姐缺乏文化,为人自私,性格暴戾,妄自尊大,种种低劣素质的综合反映。
以上一段,描写宁国府老奴焦大醉骂,是《红楼梦》中的名篇之一。焦大当年为效忠主子而喝马溺,而今日为效忠主子被塞马粪。喝马溺时,焦大在血海战场上救出主子并保护、伺候主子活着回来,主子大为感激。塞马粪,是焦大眼见主子们沉湎于声色犬马,在糜烂的生活中毁灭自己,他想在毁灭人的欲海情场中救出主子,同样是效忠,却令主子极为恼火、憎恨。焦大是贾氏四代历史的见证人,他看到创业的老主子是英雄,九死一生挣下这偌大的一个家业;而理应守住家业的小主子们不仅花天酒地,荒淫度日,还每日偷鸡摸狗,爬灰、养小叔子,是畜生。他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
英雄祖宗,生下畜生后代,这是封建时代带普遍性的规律,也是任何时代都大量发生着的。从《左传》起,文史家们即总结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一历史规律;《红楼梦》全书用众多艺术形象和精彩情节,再次印证这个悲剧性的现象。焦大醉骂这一节,通过对这个忠于主子的老奴的描写,揭示荣宁二府必然毁灭的一个基本原因。
焦大是针对贾珍和贾蓉父子骂的。这对父子,老的爬灰,结果迫使媳妇秦可卿自杀;又暗示凤姐与贾蓉的关系暖昧。公媳、叔嫂(实为婶侄)乱伦而发泄兽欲,焦大斥之为“畜生”,是十分贴切的。焦大说:“我什么不知道?”咱们平时知而不说,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今日醉了,酒后吐真言,才一吐为快。这说明主子们干坏事,往往自以为十分机密,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实际上下人已经尽知,这也是规律性现象。又如后来凤姐与贾母、王夫人密商调包计,安排宝玉与宝钗结婚冲喜,她们自以为极其保密,没想到贾母房中的众丫头都已知晓,连痴愚的傻大姐也知此事,而且很快泄密。他们都自以为聪明,却都“输”给了他们认为愚笨的仆人、丫头。
● 宠辱不惊才能维护尊严
书中另一个忠于主子的奴才典型,是包勇。包勇原是甄宝玉府中的家奴。甄应嘉因挂误革职,待罪边陲,就将包勇推荐给贾政。包勇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来到贾政面前。贾政见他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宽额长须,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贾政略问他的来历后,即批评说:“你们老爷不该有这样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忠于旧主人的包勇马上反驳新主人说:“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是有的。”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
包勇不出卖已经旧主人,赞赏旧主人的品德,当场为此而顶撞新主人,不怕得罪新主人,是个正直的人,为了正义,敢讲正话,而且还要畅所欲言,包勇还要说时,贾政打断他,又问他甄宝玉情况,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他略介绍了些情况,即被安排去歇息,等候分配工作。
包勇新来乍到,就不看新主人的眼色行事,为维护旧主人的声誉而当场辩驳。他明知做人太好、真心待人,反要招事、惹人讨厌,甚至人人都不喜欢,但自己仍如此做,果而也令新主人不喜。小说写贾府家计萧条,入不敷出,众奴仆或溜或躲,各怀异心。独有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日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怎么样不好,无中生有地诬告他。这已给主人留下不好印象。贾政本是不管细事,处理家事糊涂的人,贾琏更是不分是非的无能之辈,包勇的处境就越来越差了。
一日包勇酒后又在大街上听人议论贾雨村曾受贾府照应,却反而投井下石,帮别人一起陷害恩人。包勇听了,暗想:“天下有这样的人!但不知是我们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正好贾雨村的轿子喝道而来,包勇听说就是此人,心里怀恨,趁着酒兴,便大声说:“没良心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回了府中,还要告诉别人:“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头惹祸,正好趁着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见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来数骂了几句,也不好过分责罚他,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个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便赤心护主,哪知贾政反倒听了别人的话骂他,他也不敢再辩,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
但正是这个包勇,在窃贼闯入,众人都不敢上前,还吓得躲藏不及,甚至吓得骨软筋酥之时,一人挺身而出,手执木棍,跳上屋顶,单身击败、追赶群贼。那些贼飞奔而逃,还打倒了一个。此人即勾引众贼进园来偷盗的贾府大奴才周瑞的干儿子何三,被包勇一棍打死。他为贾府杀了一个内奸,消除了隐患。
包勇前因忠于主人反而受责,幸亏作为主人的贾政善良、开明,看在旧主人甄家面上,不予深责,又幸亏众贼闯入,他有机会表现自己的忠信和智勇,终于使主人看到了他的价值。而包勇此人,自被贾政吆喝,派去看园,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会,总是自做自吃,闷来睡一觉,醒时便在园里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他不仅不因不受重用而烦恼、怨恨,反感无拘无束,更且遇到难事,在危急关头,依旧忠于主子,挺身而出;先则看管园门,铁面无私,不准女尼、道婆进园,不惜得罪主人的客人,被骂为“横强盗”。巧的是,真的强盗马上直闯园中,正是这个“横强盗”横身出战,才赶走了众贼、“直强盗”,真心维护着主人的利益。于是众人再不敢小看他,称他为“包大爷”。但包勇被称为“大爷”后也不居功自傲,照旧行使自己看守门户的职责而已。后来甄家赐还世职,他又跟着回去,贾琏感叹“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们老爷去了。”他这是深感缺少得力的人手看守门户了。
包勇忠于主人,宠辱不惊,以真心待人为本分,颇有英雄本色,也赢得了上上下下由衷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