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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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善良书生甄士隐和贾氏父子的人生教训

《红楼梦》中最重要的三个男性人物,他们的忠厚性格和处惨命运都与缺乏智慧即“无用”有关。

1.善良书生甄士隐的悲惨遭遇

第一回说起:“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眉批:“天地尚有缺陷,何况于人?只此‘地陷东南’四字,已为全书立表。”这从另一角度提醒人们:金无足赤,人无十全。我们已经看到《红楼梦》中之众多人物,都有局限。

《红楼梦》第一个描写的人物就是地处东南的苏州(古称姑苏)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居住的乡宦甄士隐。

世间的人物和事物无比复杂。也有人的性格、品质都属于上乘,但运气太差,大倒其楣。如甄士隐和封氏夫妇,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为人则慷慨大度,知书达理,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可是他们接二连三地大倒其霉。

首先,他们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个女儿,才虚龄三岁。他们竟然在元宵节之夜,命仆人霍启抱了独女英莲看灯。粗心的霍启小解时,将孩子单独放在人家的门口,等他回来时,孩子已经没有了,她已被人拐走。霍启找不到孩子,他无法向主人交代,当场逃走了。

任何社会复杂都是复杂的,都有不少拐子要拐骗和拐卖小孩。孩子只有虚龄三岁,还是一个完全不懂事的幼儿,元宵灯节,外面人多,怎么可以随便让仆人将孩子抱出去玩耍看灯?小心翼翼的人家,总是连大人也不去挤热闹,更反对孩子去这种热闹而容易出事情的场合。

即使让仆人带孩子出门,细心的大人怎么不应该在出门前提醒和关照带孩子的人时刻不可离开孩子。尚不懂事的孩子和行李物品一样,稍不留心,就会给人牵走,人一离开,更易被人偷走。

即使像宝玉那样的少年,也自知远离家长容易出事,有一次他与小厮茗烟一起溜出贾府,也自知:“不好,看仔细花子拐了去。况且她们(指王夫人和贾母)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

不要说在法制不严密、信息不灵通是古代,即使在现代,拐骗人口的现象也屡见不绝,例如鲁迅在写于1933年8月12日,发表于9月15日上海《申报月刊》第二卷第九号的《上海的少女》一文中说:“然而我们在日报上,确也常常看见诱拐女孩,甚而至于凌辱少女的新闻。”“现在这个现象并且已经见于商人和工人里面了。”“要而言之,中国是连少女也进了险境了。”(《南腔北调集·上海的少女》《鲁迅全集》第4卷第563、564页)

即如当今,孩子被拐卖也是常见常发的案件。例如2005年2月1日深夜,从呼和浩特至山东临沂的一辆长途大巴车上,就有五个被盗婴儿,幸亏车上的一位女乘客发现后,机智报案,拐子被一举擒获,婴儿得救。(中央电视台供稿《喜欢用短信究竟是何原因?》,《新民晚报》2005年9月14日)甄士隐对独生的幼女掉以轻心太缺乏警惕心了。

甄士隐夫妇是善良老实,不通世故的人,才会主动命仆人带孩子黑夜外出游玩,而且是人山人海的节日,大人小孩挤散的可能性也很大。结果就这样丢失了家中唯一的孩子。

甄士隐第二个倒霉是,家也给烧了。在正月十五元宵节正好过了两个月的三月十五,隔壁葫芦庙中炸供,和尚不小心,引起火灾,一条街全被烧毁,甄家成了一堆瓦砾场,家产全部烧光。

甄士隐将住家的房子找在寺庙旁边是非常愚蠢的。一般来说,在古代,雄伟的大庙旁边空地很大,种树养草,环境开阔,住家不会和大庙作紧邻。而小的寺庙,容易和民居相连,甚至紧靠。有经验的人都懂得,住家的房子不要在寺庙的旁边。理由很多。旧时人迷信,认为寺庙里鬼魂经常出没,这是一个理由。另外,进出寺庙的人太多,人多眼杂,旁边的邻居不安全,也不安定;庙里来的人多,僧人还要作法事等,吵闹而不安静;庙里香火终年不断,油炸供品不断,容易发生火灾。可不是吗,庙里的和尚不小心起火,紧邻庙旁的甄士隐的家,和周围的街坊都烧成一片火海,成为一个瓦砾场,甄士隐的家产全部烧尽。

第三个倒霉,甄士隐城里的家产房屋一烧而光,他们夫妇只好到田庄上去住,又值近年水旱不收,盗贼蜂起,官兵剿捕,难以安身。

第四个倒霉,他们只好投奔丈人,又被丈人欺骗钱财。甄士隐夫妇已是暮年之人,兼之贫病交攻,下场极其凄惨。(第一回)

如果说,第三个倒霉,是自己无法选择的天灾(水旱不收)人祸(盗贼蜂起,官兵剿捕)带来的,那么第四个倒霉本应该避免的。丈人的啬刻和盘剥,如果做人稍许精明一点,他的妻子封氏应该熟知父亲的为人,做女婿的甄士隐已经年过半百,与丈人打交道也已三十年左右了,也应看一点出来,他们竟然懵懵懂懂,对丈人的奸猾、刁钻、吝啬,毫无察觉。甄士隐夫妇过于老实,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对人从无坏心,也以为人家也是如此,也一点看不出别人的不是。

人物性格、品质和命运是与智慧紧密结合的。甄士隐不能全说是命运不好,造成接连的倒霉,他们夫妇缺乏人生经验和必要的智慧,可以说是主要原因。

甄士隐还没有识人的慧眼,他将奸猾凶恶的贾雨村当作诚实的读书人,当作暂时不得志的好人,竟然资助他去京城去赶考。他没有想到他的善心帮了一个坏人,培养了一个毫无廉耻、贪赃枉法的贪官。此人不仅害死了多个无辜的良民,还葬送了他自己苦命的被拐卖的女儿得救和找到可爱的丈夫的唯一机会,葬送了她的终生幸福。他真如救了冻僵的毒蛇的善良农夫啊!只是他自己已经来不及被咬了,是他的亲生女儿代他被咬了致命的一口。

在古代,这样老实忠厚到无力保护自己的文人很多。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颠簸不破的至理名言。

在世上做人,最重要的智慧之一,就是要识人啊!

2.平庸官吏贾政形象的意义

荣国公长子贾代善与贾母次子,字存周,荫祖德而蒙皇上加恩赐官,任工部员外郎。他是贾宝玉的父亲。

● 无力教育儿子的尴尬

贾政自己自幼酷爱读书,可是他那喜欢读书的长子贾珠早夭,次子宝玉衔玉而生,抓周时取脂粉钗环,他便不喜欢,认为他将来不过是酒色之徒。洪秋蕃评论说:“周岁小儿有何知识,贾政以宝玉独取脂粉钗环玩弄便不喜悦,并凭空添一‘酒’字,断为‘酒色之徒’,不甚爱惜,不亦过乎!宜令人于啐盘中不具脂粉钗环,悉纳金银、项带、诗书之类令抓,贾政见之,不将喜为富贵书香子乎?即此便见无学问。贾环周岁所抓必是金银,不然,贾政何独爱之?”(《红楼梦》第二回)

后来,他作为封建正统的家长,果然和具有叛逆精神、不肯努力认真读书的宝玉产生严峻的父子冲突。

《红楼梦》作者评论贾政的教子,明褒实贬:“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第四回末)这是反话。

但也部分符合事实。贾宝玉毕竟不像薛蟠和贾府的其他纨绔子弟一样,聚赌嫖娼,谋财害人。

当然,从总体上说,贾政的教子是失败的。贾政的教子失败有两个意思:在主观上说,宝玉没有成长为他所希望的人;从客观上说,宝玉的确没有真正成才。

贾政无力教育儿子,首先是他的母亲史太君溺爱、包庇宝玉,贾政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教育和培养儿子。贾政对母亲很孝顺,可是他有愚孝的成分,对母亲溺爱、包庇宝玉的错误行为不敢反对。贾政为人死板、缺少智慧,所以也无力说服母亲改变对宝玉的溺爱、包庇态度,更无力以实际有效的手段抵制、改变母亲对宝玉的错误的影响,尤其是他本人缺乏培养、教育儿子的清晰思路、具体措施和引导的方法。

贾政只会大而空地训斥儿子,不懂具体入微的教育方法。他在宝玉入塾读书时,李贵对他也只能答非所问。这与贾政本人的性格弱点有关。他只能疏阔地知道一些空泛的大道理,不能深入细致地领会、领悟经典著作的精深理论,对具体细腻的实际事物完全缺乏思考、理解、处置的能力,也没有作实际工作的积极性。

家庭教育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配合学校(古时为私塾)做好提高孩子学习自觉性的工作。

一般来说,人是天生有惰性的,总想活得轻松一点。孩子不懂事,也容易如此。而学习总是一件比较艰苦的事,过去说“十年寒窗”,现在一般至少要读22年才拿到最高的博士学位。所以,为了引导孩子自觉学习,家长必须有明确的计划,而且要有严格的要求:

首先,家长要做出榜样,家里要有比较浓厚的学习气氛。气氛很重要,一个学校如果学习气氛不好,就是校风不好,学生的总体质量难以提高;同样,一个家庭,没有这个浓厚的学习气氛,孩子难以安心学习,更难以在课外扩展知识面。家长平时多读书,家庭中有了浓郁的学习空气,家长也可与孩子多交流学习心得,或给孩子作切实的辅导,讨论和解答具体的问题。有的家长社交活动或文娱活动太多,甚至沉溺于饮酒赌博,平时没有读书的习惯,不行。家长必须要有一定的牺牲,这种爱好和活动,等孩子大了,学习很自觉了,再进行,现在只能围着孩子转。如果只关心孩子的生活,吃的好,穿的好,是大大不够的。家长不以身作则,教育孩子是没有效果的。身教重于言教,身教和言教相结合,孩子必会进步。

第二,要对自己的孩子做深入的研究,他的各课成绩和兴趣、爱好有什么关系,他的学习态度和方法,他的智力特点(譬如擅长记忆还是擅长理解,还是两者都好),他的体质能承受多大的学习量,他在学习中有什么困难,造成的原因。家长要确实解决这些问题。培养一个孩子成才,是一个复杂艰巨的系统工程,不能掉以轻心,毫无章法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真正关心孩子的关键问题,思考和讨论具体的切实可行的帮助孩子提高的方法。

做到以上这两点,孩子的学习自觉性就会渐渐进步或逐步建立。没有自觉性,孩子是难以学好的。一味责怪有的甚至打骂孩子,少数家长则放任不管,都对孩子的成长不利。

儿童的教育问题是一个非常复杂、细致的系统工程,不是泛泛讲些大道理可以一蹴而就的。

此外,正如第十七回眉批所说:“政老古怪而无趣,全无父子天性。”父子情浅,双方皆是不智之人。鲁迅少时也受严格的教育,背书,他后来回忆起父亲的这些做法,并无指责和批评。

而贾政此人古怪而无趣,全无父子天性,对宝玉是一味训斥,而且还常常是不讲道理的乱训。有一次,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的这种表现还远远不及袭人。那天,宝玉在见父亲之前,袭人临行时已经细作关照,她的每一句话,都讲在点子上,本书在讨论袭人的那一节已经介绍过了,这里不再重复。

另有一次,贾政、王夫人接了元春派人关照让宝玉和姐妹们入住大观园的指示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别人听了还自犹可,惟宝玉听了这消息,喜的无可无不可。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弄那个,忽见丫环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况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进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过不教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应了。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这是贾政仅有的不嫌恶宝玉的一次,平时贾政视自己的儿子为仇敌,是很不明智的。

《红楼梦》一再强调贾政此人“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贾政平日不深入读书,不思考问题,不懂教子,是一个糊涂度日的人。

● 清官无能,于国于民无利

贾政“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贾政平日不认真思考问题,不了解世情,出外当官,当然也当不好。

贾政不懂做任何事情都要深入细致,都要认真负责。贾政为人疏。阔、疏懒,不善做具体的事情。他奉命建造大观园,但他“不掼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新等几人安插摆布。……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罢了。”(第十六回)

他处理家务也是粗枝大叶,潦倒草率。有一次,贾琏向他汇报让贾芹负责管理小和尚的事,作者在书中说: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小事,听贾琏如此说,便依允了。(第二十三回)这样糊涂处置事情,贾政如果掌实权,也是要失败的。

对于贾政的无能,吴世昌先生分析说:贾母说:“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还强辨说,他教训儿子,也是为“光宗耀祖”,贾母便问:“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贾政不是正途出身,可见他青年时并未好好读书,所以一辈子不学无术,连大观园中作对子都不如自己儿子,顶嘴也顶不过贾母。贾母问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可谓直刺其心。这里也流露贾母对他的不满:没有正途科举出身,只靠祖宗的余荫做闲散的京官,终于不免坐吃山空!

这是说贾政读书没有读好,无能,所以不能靠自己的才华做官,只能靠祖宗的余荫做官,做闲散的小官。

吴世昌先生又分析,贾政之无能,连儿子的事情也调查不清楚:“曹雪芹写贾政之恶,不在于他怒打儿子,而在于他偏听妄信,对重大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就粗暴发怒,动手用刑。他不但做了自己野蛮性子的俘虏,而且还做了他的劣子贾环的俘虏,他被贾环调唆得昏头昏脑,对他被贾环利用来作为打击宝玉的工具而不自知。如果宝玉真被打死了,则是贾环成功地假贾政之手以杀宝玉。而被作为凶具用的贾政却仍不自知,还以为他替封建社会整顿了歪风邪气,有功于世道人心。”而且,他一见宝玉,“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作者写他不问罪行,而只要“着实打死”,这种封建官吏对自己的儿子尚且如此,一旦出来做地方官,对老百姓的虐待不言可知。因他“不问”,使宝玉无从为自己辩白。(吴世昌《宝玉挨打的分析》,《古典文学知识》1986年第一期)

贾政严厉处置自己的亲生儿子,可见他是一个清官。可是他的能力太差,后来他出任外职,果然坏事、失败而归。

贾政放外任,做江西粮道,不谙吏事,被家奴李十儿等瞒哄,摆布,最后名声大坏,被撤职告终。

贾政向来做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报。初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古执。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头向人借贷做衣裳装体面,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服也要当完了。债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眼见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我们才冤,花了若干的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明儿我们齐搭伙儿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贾政不知就里,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儿才好。”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么忙!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如今都饿跑了,瞧瞧你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只是要你们齐心,搭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拼得过你们。”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李十儿道:“不要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窝儿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正说着,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书办便垂手赔着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厉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候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李十儿道:“你别混说。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李十儿道:“越发胡说,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账,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书办道:“我在衙门内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还过得,就规规矩矩伺候本官升了还能够,不像那些等米下锅的。”说着,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李十儿便站起,堆着笑说:“这么不禁顽,几句话就脸急了。”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李十儿过来拉着书办的手说:“你贵姓啊?”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我们兄弟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们说一说。”书办也说:“谁不知道李十太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大家笑着走开。那晚便与书办咕卿了半夜,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

隔一天拜客,里头吩咐伺候,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贾政也不查问,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贾政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的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带来银两付了。

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候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我跟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李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采的,叫奴才也没法儿,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便好想老爷的美缺。”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就是老太太,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你,为什么都说起来?”李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了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贾政道:“民间有什么话?”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愈厉害,愈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收粮的时候,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贾政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忠心儿掩不住,才这么说,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候,老爷又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了。”贾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倘遇着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关碍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忠心来。”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说着,便踱了进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勾连内外一气地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们耳目最长,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第九十九回)

贾政听凭李十儿胡作非为,终于被参。题本上去,亏得皇上的恩典,没有交部,便下旨意,说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本应革职,姑念初膺外任,被属员蒙蔽,着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

又有一个江西引见知县,对贾琏说起贾政,是很感激的,但说是个好上司,只是用人不当,那些家人在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已经把好名声都弄坏了。节度大人早已知道,也说贾政是个好人,可是不知怎么样他这回又上本参了贾政。幸亏皇上的恩典,贾政被参,回京仍任原官。(第一〇二回)

贾政想做清官,缺乏才能,不谙吏治,被下属蒙骗,犯了“重征粮米,苛虐百姓”之罪,与贪官毫无二致,只是好处给下属骗取而已。

做清官,必须要有才能,要不怕繁难地深入到自己职责的实际事务中去。贾政大大咧咧,高高在上,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不深入到实际的事务中去,一味在衙门内室中听取别人的一面之词,怎能不失败?

● 智慧从善读书中来,才华从善实践中来

做清官的才华,从哪里来?要深入实际,不怕辛苦劳累和繁难,到职务范围的第一线去,亲自实践。还需要有智慧,来对付一切困难,这就要多读书,吸收前人的经验和教训。

冷子兴对贾雨村说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清代的评论家马上批驳说:既喜读书,何以腹笥中毫无学问;既称方正,何以非理事时见施为?则亦皮相之说耳。

贾政即使读了一些书,也并不懂其中的深意,只是泛泛看书而已。

贾政此人死板,缺乏灵气,连玩笑也开不来。中秋家宴,贾母要他一走同乐,他承欢凑趣,说了一个舔老婆洗脚水的笑话,庸俗无味。(第七十五回)

贾政的迂阔无能,更体现在不识人。他初会贾雨村就十分优待,以后常相往来。贾雨村再次降官时,贾琏等宁可远着他,然后贾政喜欢他,时常和他来往。(第七十二回),贾政帮助过他,他却恩将仇报,于贾府获罪之际,狠狠踢了一脚。(第一〇七回)这个贾雨村,在贾府倒霉的时候,落井下石,贾政的愚蠢,犹如那个救了毒蛇的农夫,不识好人和坏人。

贾府被抄,贾政心惊肉跳,一筹莫展。到这时他才获知贾赦、贾珍和月姐在外面犯下的罪行,做下的种种恶事。(第一〇五回)后来幸亏圣旨免治贾政治家不严之罪,又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继承。(第一〇七回)贾政的结局尚好,是他的运气好而已。

3.叛逆青年贾宝玉的非典型意义

贾宝玉是《红楼梦》的主人公,书中最重要的人物。他作为叛逆青年的形象,得到清代至21世纪初的红学家的高度评价。

贾宝玉是荣国府的嫡孙,也即贾母的嫡孙,贾政和王夫人之子,贾琏的堂弟,林黛玉的姑表兄,薛宝钗的姨表弟。

他因为容貌酷似他的祖父、贾母的丈夫,形貌英俊,得到贾母的极度宠爱,成为贾府中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众多女子爱戴的中心人物。

但是他的母亲王夫人对他的评价是“祸根孽胎”、“混世魔王”。(第三回)对他的不喜读书,没有出息,深感忧虑。

● 贾宝玉的聪明和痴狂

第二回在冷子兴对贾雨村言及贾宝玉“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三家平本的眉批到货:“佳子弟以溺爱误者,尚其鉴之。”

贾宝玉的确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尽管不肯用心刻苦读书,还是身怀着不错的学问,为大观园题撰联语、匾额时,当场想出不少好句。他不肯用心练字,字倒也已经写得不错。

他的聪明和智慧还表现在对人生有着特殊的悟性,发表了一些振聋发聩的名言,例如,他曾一再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洪秋蕃评论说:“却是见道之语。天下女子多失之柔,男子多失之浊,二语断尽。”

洪秋蕃又认为:冷子兴谓宝玉“将来色鬼无疑”,此寻常世俗之见。雨村岸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字,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毕竟雨村独具只眼,别有会心如此,可与相天下士,可与读《红楼》书。(第二回洪秋蕃评)

宝玉还全盘否定历来忠臣“文死谏,武死战”的观念。(第三十六回)这也是大胆的颇有见地言论。如果对待残暴的昏君,的确犯不着这样做。

贾宝玉的有些动作和行为也是充满着灵性和智慧的。譬如宝玉初会黛玉时,他观察黛玉,能够看透黛玉一切优秀的地方。脂评本的甲戌本眉批:“不写衣裙装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第三回)

人家是只看衣衫不看人,这是势利眼光;宝玉是如果只看容貌,是另一种势利眼光,他能够穿越举止容貌看到黛玉的内心,这才是有真正的眼光。宝玉是痴人,善看女子的内心。

宝玉赠送礼物,也与众不同。贾宝玉赠林黛玉旧手帕,这是他的灵性透露的神来之笔。有一位女作家赞扬说:《红楼梦》中宝玉遣晴雯给黛玉送帕一节,妙就妙在帕儿是家常旧的。若是宫里用的、皇上赏的,与黛玉都不相干,宝玉唯有用自己的旧帕拭心上人脸上的泪珠,那才是用心拭她心里的泪痕。那真是怡红公子最清纯的礼物,而且只此一份,默契有如密码,亲密有如耳语。难怪黛玉一经领悟,“不觉神痴心醉”。她不顾嫌疑避讳,在那二方旧帕上题了诗,其中以少有的坦率写了“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哪得不伤悲!”为知心感动,为知心伤感,为知心的前途忧虑,万千情怀,尽在其中了。小小的帕子,威力何其巨大。(潘向黎《赠帕》,《新民晚报》1997年10月15日)

宝玉送老太太桂花,贾母开心得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第三十七回)。

这些都是宝玉聪明的地方。

宝玉更有不少痴狂的言行。

宝玉交上秦钟这个新朋友时,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茶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因而答以实话。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宝玉看到秦钟这样的风流人物,竟然自卑自贱,自惭形秽。

只有当封建王朝灭亡,家破人亡之时,才有豪门帝王人家的子女痛感生于此类家庭的悲哀。宝玉没有想到他如果生在贫贱之家,就会被人贱视欺侮,根本得不到今日的礼遇和尊重。

果然,身处清贫之家的秦钟非常羡慕宝玉的出身富贵和生活豪华。(第七回)

脂评甲戌本夹批在评论“贫富”这两个字说:“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这是说因为贫富犹如壕沟,将贫富两种人隔离了开来,使人们只能局限于自己所处的社会阶层中,再加上世态炎凉的阻隔,双方就无法交往和交友,失去许多交识良朋益友包括英雄豪杰的机会。

正因如此,在现代社会中,平民子女如果能够进入世界一流名校的,不仅能够受到最好的教育,而且有了结交上层优秀子弟为友的机会,有可能打开了上层社交的圈子,从而有了更为广阔的发展前景。

宝玉本不喜读书,可是为了与秦钟交朋友,宝玉就曲意奉承,无话找话,还讲些读什么书之类冠冕堂皇的话,来拉长话头,宝玉不懂世故人情,又不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和言行,只知率性而行。

秦可卿病危时,宝玉跟着凤姐一起看望她,见她已经病入膏育,如万箭钻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儿心中虽十分难过,但恐怕病人见了宝玉这个样子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见宝玉这个样子,因说道:“宝兄弟,你忒婆婆妈妈的了。她病人不过是这么说,那里就到得这个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病了么?”凤姐知道宝玉是劝不好的,还是马上就打发他离开为妙,就说:“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再这里只管这么着,倒招的媳妇也心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着你。”宝玉不懂事,凤姐则能体贴病人。

贾宝玉只知率性而行,还表现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稍一得意,就抢着发表意见,又不时冷笑。显得心粗气浮,未免得意忘形。(第十七回)

宝玉遇到任何紧要的事情,都束手无策,只会情绪低落地以不变应万变。例如,宝玉听见了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他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地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瞎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wēi威葳)蕤(ruí瑞阳平)蕤(疲惫不堪,萎靡不振)。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呵呵地站着。(第三十三回)

王夫人数落教训,他无可回说;父亲发火,只会呆立着,无可分辩。

洪秋蕃在第三十二回评道:“宝玉自渍虚观看佛事回来,冲撞黛玉,唐突宝钗,坑害金钏,脚踢袭人,得罪晴雯,见恶湘云,数日之内,种种与人乖迕,皆为受笞一回渲染。盖人有大不如意事来,必有许多小不如意事为之先。”这更可见宝玉受不得挫折,一受挫折,方寸打乱,接连犯下新的错误,诸事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每天在女人堆里荒废着日子。自从宝玉住进大观园这个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风,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第二十三回)

宝玉因挨打养病,躲在怡红院不出,诸事不管,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第三十六回)

只有在贾政严厉监看时,才稍许做一些功课。只要贾政启程去外地,他就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游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而且他自己也常觉无聊。(第三十七回)他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浪费着自己的青春年华。

宝玉在正式的交际场合缺乏应变之才,他既不愿意与人交谈,常常看不起对方,对交谈内容也毫无兴趣。他只喜欢和美女、美丽的丫环交谈、玩耍、混闹。

他与美丽丫环的混闹是毫无分寸的亲昵,以他与鸳鸯为例:有一次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缓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藏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在她的嘴上舔了好长时间,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他对有些小姐也是这样的。这种肆无忌惮的动作,在别的家庭中是绝对不容许的。

有时,久静中生烦恼,宝玉会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他的书童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顽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想毕,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又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舍的不拿进去,踟橱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雅道些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第二十三回)宝玉看这些书打发了不少日子,看正经的书总是无精打采。

所以,宝玉每次参加诗社,总是最后一名,才情还不如园中众芳。(第三十七回)

宝玉年纪轻轻,养尊处优,众女围绕,可他对生活已经充满了绝望。他一点也受不起任何挫折。例如,他讨好龄官,龄官不睬他的美意。宝玉本以为园中之女皆可供其驱使,今在龄官身上受挫,又见她责怪贾蔷的情状,不免心灰意懒,意兴全无了。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妹妹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第三十六回)稍碰钉子,马上就想到了死,想到了死时的景况。正县一个悲观主义者。

他又常对美丽的少女们说这样的话:“如今乘你们在,我就死了,不再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第三十六回)

● 贾宝玉的痴愚和一厢情愿

宝玉做事常常一厢情愿,痴愚万分。宝钗生日演戏那天,贾母特别喜欢那演小旦的和那个小丑,特地命人把她俩叫来,称赏一番,另外给了赏赐。凤姐照例在边上凑趣,但那天竟又问大家,这个小旦活像一个人,你们再也猜不出。经此一问,众人当然一看就明白了,大家都闭口不说,怕得罪了人,但史湘云心直口快,脱口而出,说像黛玉。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湘云晚间命丫环翠缕把衣包收拾了,发火说:“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嘴脸!”宝玉说:“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她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她岂不恼?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了我,岂不辜负了我?若是别个,哪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甩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她。她是小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了!”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坏心,立刻化成灰,教万人践踏!”湘云听罢,大怒:“大正月里,少信口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语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至贾母里间里,愤愤的躺着去了。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那宝玉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缘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缘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缘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吱一声。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顽,她就自轻自贱了?她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她。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见说,方才与湘云私谈,她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她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想到其间,也毋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

脂砚斋评论说:“看他只这一笔,写得宝玉又如何用心于世道!——言闺中红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僭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视闺中自然如儿戏,视世道如虎狼矣!谁云不然?”

宝玉连两个胸无城府、善良天真的少女都无法调解,如果他遇到厉害的角色,像凤姐、夏金桂等人,他还能活了吗?脂砚斋的评语批评宝玉连两个女子的矛盾也解决不了,如何还能够处世待人,如果闺中少女的争吵有如儿戏,那么险恶的世道岂非应该看作是虎狼世界了么?

再说,那天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眼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他事来解释,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出口冲她,自己大生闷气。(第二十二回)

袭人聪明,见他与黛玉当场闹僵,这是不能劝的。宝玉愚笨,湘云已经出口讲了黛玉,已经无法挽救,他还有使眼色,是事后火上添油,还引火烧身,连犯了两个错误,所以被双方责骂,黛玉深知感到他比嘲笑自己的人还要可恶。而温顺聪明的袭人好意为他另找话题,排解闷气,他却欺软怕硬,冲犯袭人。

宝玉对男性亲戚,也会一厢情愿地作出出格的怪事来。有一天,宝玉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躁!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做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说着就进去了。贾芸因为宝玉是贾府中的得势人物,将来有可能成贾府的主人,所以顺势爬杆,甘愿做比自己年轻四五岁的宝玉的儿子。贾琏马上提醒宝玉做干爹是要付代价的,宝玉还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耍去。”(第二十四回)

可到了明天,宝玉早已忘了此事,而贾芸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玩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要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

宝玉认贾芸为儿子,又约他来玩,但旋即忘记。完全是个少不更事的公子哥儿派头和思维水平。他更没有想到,正如贾琏提醒的,照理当场要送重金作为见面礼,以后还要不断给他钱财,如果他要结婚了,还要提供大笔的经济资助。他有了儿子,就是你的孙子了,还要不断照应。而宝玉却当作儿戏,事后还忘记得干干净净。

另如,宝玉挨打后,宝钗来看望,她非常心痛,宝玉大为感动,想道:“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就一个个有这些怜惜之态,令人可亲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矣。”后来黛玉来看望,黛玉劝他:“你从此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宝玉此话与黛玉何干?这些人是谁?是金钏和蒋玉菡?为这些人死了,一生事业尽付东流,值得吗?这真正是完全是一厢情愿。

他反感宝钗的劝说,深敬黛玉自幼不曾劝他立身扬名。(第三十六回)宝玉和黛玉真的成婚,必须家有丰厚遗产,还要有极其可靠的人管理,才能潇洒过活。否则,家产被骗走,坐吃山空,但如果自己没有本事,不能立身扬名,在家里坐吃山空之后,能活下去吗?而且,这也是一厢情愿,贾府抄家后已经衰败,他已经失去了坐吃山空的条件,等着他的是毫无出头日子的饥寒交迫的穷苦岁月。

● 从意淫到意叛的一事无成

宝玉此人毫无心计,忠厚老实。老实是无用的别名,所以他一事无成。

他在爱情方面是意淫,只与袭人有了真正的爱情,事实上的爱情。其他女子,都是空说而已。

宝玉对他喜欢而因此受连累的女子,都毫无保护的意识和保护的能力。所以宝玉挨其父亲往死里打,是活该。他挑起金钏的话头,眼见母亲打骂金钏,竟然一逃了之,逃避责任,丢下金钏一人受过。金钏被赶回家去,宝玉既不关心打听她的遭遇,又不去母亲处承担责任并为她求情,竟然不闻不问。像他这样不负责任的人,不能说是爱惜女子的多情公子。他至多给母亲责骂一顿,却可救助金钏于绝望的万难之中。金钏自杀,此事被揭发,父亲的毒打要比母亲的责罚要厉害得多。(第三十四回)

对于这些受连累的女子来说,宝玉既缺乏保护她们的意识,也缺乏保护的能力,是一个窝囊废。

对于贾宝玉这个人的人生评价,一般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封建社会的叛逆者,如认为:“《红楼梦》这部辉煌巨著的基本内容大致由两方面构成,一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衰亡史,一是贾宝玉叛逆思想发展史。”“四大家族衰亡史所表现的广阔的社会画面,既是作品力图反映的内容,同时也构成贾宝玉叛逆思想产生、发展的社会背景;而贾宝玉叛逆思想发展史,则是贯穿作品始终的主线。”“曹雪芹通过四大家族衰亡史,揭示的是封建社会必然灭亡的规律和趋势;通过贾宝玉叛逆思想发展史,表达的是对封建现存秩序的否定以及对于理想世界的探索。对旧的东西的否定以及对新的东西的探索,就是《红楼梦》的主题。”(尚友萍《新人贾宝玉》)认为贾宝玉是产生了以个性解放为内容的人文主义思想的“新人”形象。

还有人认为贾宝玉是一个天才(高语罕《红楼梦宝藏》、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

以上是红学界的主流性意见,得到红学界几乎一致的拥护,我认为这些观点对贾宝玉的评价都过高,高到完全不切合《红楼梦》书中的实际。

天才的智慧要不但要超过常人,还要超过杰出的人。贾宝玉写诗,在大观园中列为最后一名,每次都输给所有参赛的众姐妹。其他也没有一样超过她们。

宝玉平时不好好读书,不仅平时不读经书,也没有深入钻研唐诗宋词,只是与丫头们胡闹鬼混,与人交谈也不外上述无聊的话题。

宝玉交的朋友,除柳湘涟这样极个别的人外,都是酒肉之交,狐群狗党。书中写到的宝玉与朋友们的几次聚会,都是无聊的喝酒、唱曲。平时与朋友交往,谈论的也都是庸俗的话题。他与密友秦钟如此,与其他一般交往的人也如此,如他约见贾芸,“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贷,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第二十六回)

宝玉的所谓叛逆,不过是不读书,整天与丫头嬉笑胡闹;反对仕途经济,既否定别人“文死谏,武死战”,也否定家长和社会要他走的科举道路;对年轻美貌的女子评价比男子高;反对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和自主婚姻。

对此,宝钗在婚后开导宝玉,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抛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宝钗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地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宝钗未及答言,袭人过来说道:“刚才二奶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儿辛辛苦苦跟着二爷,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论起理来原该当的,但只二爷也该体谅体谅。况二奶奶替二爷在老爷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爷不以夫妻为事,也不可太辜负了人心。至于神仙那一层更是谎话,谁见过有走到凡间来的神仙呢!哪里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混话,二爷就信了真。二爷是读书的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还重么!”宝玉听了,低头不语。

袭人曾经提醒众丫环多年跟随宝玉,精心侍候,还为他经常担惊受怕,宝玉又曾许愿善待她们,让她们将来获得自由身份。其中袭人本人,还与他的终生命运相结合,与他已是事实夫妻。宝玉还接受长辈的安排,与宝钗结为夫妇。宝玉最后对她们撒手不管,自顾出走,去当和尚。这是没有信誉,做人不负责任的表现。封建时代的女子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如果遭到抛弃,人生的遭遇和前程是非常悲惨的。他辜负了这些女子对他的信任和期望,宝钗和袭人有资格批评他,并要求他遵守诺言,而宝玉又无意遵守诺言,担当起责任,他就只能无言以对了。

宝玉的所谓反叛,最后不过是出家做和尚。这根本算不了反叛,在封建社会中,宗教信仰自由,有人出家做和尚、尼姑,没有人会将他(她)看作是“反叛”。

宝玉深爱黛玉,可是他没有任何挑战传统,大胆与黛玉结合的言语和行动,他只是被动地等待长辈安排他与黛玉的联姻,希冀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成就自己与黛玉的婚姻,他在这方面,根本没有什么叛逆思想。长辈命令他与宝钗结婚,他没有用话抗争,也没有以死抗争,像他此前向黛玉表白的那样,愿意挖出心来,奉给黛玉;没有绝食抗议,没有在新婚之夜发现真情后的拒婚,等等,而是接受既成事实,尽管他尚在病中。我们无意责备宝玉的这些行为,只是指出众多研究家说宝玉有“叛逆思想”,是不正确的。

宝玉只在心中有自由选择妻子的想法,可是这个想法,他既不敢公开宣布,又没有落实到实际行动,只是具有这个意识而已,所以,与他的“意淫”一样,他的叛逆,也不过是“意叛”而已。

与一个合格的叛逆者相比,他文没有写出高明、深刻的哲学、历史理论著作,像黄宗羲一样批判封建专制思想;武没有组织人拉起推翻反动政权的队伍。他也没有坚决拒绝参加科举考试,即使追求自由恋爱对爱情的追求也不过是暗中想想而已,除了与袭人有这么一手,没有其他任何实际的行动:没有向贾母、王夫人提出要娶黛玉为妻,没有托人策划或与之商议如何向贾母、王夫人提出与黛玉联姻的行动。任何丫头因为他的缘故被撵,他都不敢反抗,不敢帮助她们,只会哭泣,只会口头讲讲自己早点死了才好,连到贾母、王夫人处去求情、讲明真相也不敢,也想不到这样去做,只会一溜烟先自己逃走了,或者背后哭泣。倒还是晴雯主动提到双方有名无实,强拖病体,要与他交换纪念品,对迫害她的人做了最后的抗争。

因此,如果说宝玉对待爱情是“意淫”的态度,那么,他的叛逆也是“意叛”。“意淫”的消极的一面使他未能争取和捍卫自己真正的爱情,“意叛”也使他只是消极地逃避现世、现实,而未能做到真正的叛逆。

对于贾宝玉的女性观,也有少数人给以严厉批评:“大观园就是曹雪芹为男人描绘的理想国。贾宝玉厮混于众多的姐姐妹妹们中间,还有一大群丫环为他服务,与他相伴,与他嬉笑玩乐。贾宝玉无疑以‘朕’的身份随心所欲,众丫环们无不巴结他、奉承他、俯就他,他可以说女儿们千般好,万般妙,但她们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与归属,那就是归‘朕’所有。因此,大观园是男人理想国的同时却是。在这一点上,贾宝玉与视女人为衣服的三国英雄和视女人为仇敌的水浒好汉是相同的。有区别的话,就是贾宝玉表现得更婉转更暖昧,更能迷惑人。(莫天《只眼看虚妄》,《书屋》2005年第3期)”

说大观园是“女人的地狱”是不对的。我们还要进一步指出的是:

贾宝玉作为“叛逆者”的业绩,非常遗憾,对一切落后的制度、思想、行动,都没有一丝一毫实际的反叛,但是他背叛了他周围所有为他献出过爱的善良美丽的生命。

他背叛了林黛玉,没有实践对林黛玉爱到底、爱到愿意挖出心来的誓言。

他背叛了晴雯,晴雯为他而被赶出大观园,他一声不敢吭,不敢为他鸣冤叫屈,不敢向贾母请求帮助,只敢偷偷去看望一次而已。

他背叛了金钏,他反复纠缠,在勾起金钏的话头,王夫人恼怒打金钏耳光时,却一溜烟逃走,事后也不做任何补救工作,直到金钏自杀。

他背叛了袭人,中途逃离家庭,去做和尚,丢下袭人不管了。袭人以后靠什么生活?袭人孤苦伶仃一人怎么办?他全不管。

他背叛了所有精心侍候他的丫环,他讲好以后会给予她们自由,他最后却撒手不管了。

他背叛了薛宝钗,他在承认与宝钗的事实婚姻后,与她同房,还让她怀了孕,自己却中途逃离家庭,去做和尚,丢下宝钗不管了。宝钗以后靠什么生活?宝钗母子两人今后怎么办?不管。

● 读书明理、正确实践才能有益于国家和社会

宝玉如果真的要叛逆,他的确有资格,他是专制社会中获利阶级中得宠的一员。他的反抗就是叛逆,背叛自己所属的阶级,从旧营垒中杀出来。而且堡垒最容易在内部攻破,叛逆者最易获得打倒旧营垒的成功。但宝玉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在思想的叛逆方面也不过讲了几句牢骚话而已,在爱情问题上,暗中稍有些小动作,与黛玉言语有些表示而已。宝玉喜欢《西厢记》,与崔莺莺相比,她为了挽救自己的爱情和情人的生命,敢于与张生同居,造成事实婚姻,与严厉的母亲做抗争。贾宝玉和林黛玉不敢,宝玉作为男子,连向宠爱他的长辈提亲都不敢。

这当然与宝玉的性格的懦弱、软弱、胆小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叛逆需要学问,需要智慧。

宝玉最后沦落为贫穷的更夫也好,出家当阔气的和尚也好,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叛逆。叛逆的人会被捕坐牢,而不会当更夫;出家当和尚,是消极避世,并非是真正的叛逆。

问题还在于人们常常理解为宝玉因反对读书所以是叛逆者,并以此作为作者曹雪芹的思想。而曹雪芹是批评宝玉不读书的。所以他通过秦钟的临终忠告来规劝宝玉,要认真努力读书。他又在全书开首,用评论宝玉的《西江月》二词(第三回)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挎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护花主人评:“《西江月》一词,骂杀纨绔子弟。”对此已有少数当代的论者认可这个看法。

所以,贾宝玉在本质上谈不上是一个叛逆青年,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具有一定的叛逆思想但没有实际行动的青年的典型意义,嘴止有些牢骚,没有实际行动,难怪有的论者将他与俄国十九世纪经典文学作品中“多余的人”做比较。针对当代红学家说他是叛逆青年的观点来说,本书说的是叛逆青年贾宝玉的非典型意义。

总之,一个有志于忧国爱民的青年,只有读书明理,正确实践才能真正有益于国家和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