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极品富千金,享用无多白发侵。
惟有存仁并积善,千秋不朽在人心。
当初汉文帝朝中,有个宠臣,叫做邓通,出则随辇,寝则同榻,恩幸无比。其时有神相许负,相那邓通之面,有纵理纹入口,必当穷饿而死。文帝闻之,怒曰:“富贵由我,谁人穷得邓通?”遂将蜀道铜山赐之,使得自铸钱。当时邓氏之钱,布满天下,其富敌国。一日,文帝偶然生下个痈疽,脓血迸流,疼痛难忍。邓通跪而吮之。文帝觉得爽快,便问道:“天下至爱者何人?”邓通答道:“莫如父子。”恰好皇太子入宫问疾,文帝也教他吮那痈疽。太子推辞道:“臣方食鲜脍,恐不宜近圣恙。”太子出宫去了。文帝叹道:“至爱莫如父子,尚且不肯为我吮疽;邓通爱我,胜如吾子!”由是恩宠转加。皇太子闻知此语,深恨邓通吮疽之事。后来文帝驾崩,太子即位,是为景帝,遂治邓通之罪,说他吮疽献媚,坏乱钱法,籍其家产,闭于空室之中,绝其饮食。邓通果然饿死。又汉景帝时,丞相周亚夫,也有纵理纹在口。景帝忌他威名,寻他罪过,下之于廷尉狱中。亚夫怨恨,不食而死。这两个极富极贵,犯了饿死之相,果然不得善终。然虽如此,又有一说,道是面相不如心相:假如上等贵相之人,也有做下亏心事,损了阴德,反不得好结果;又有犯着恶相的,却因心地端正,肯积阴功,反祸为福。此是人定胜天,非相法之不灵也。
如今说唐朝有个裴度,少年时贫落未遇。有人相他纵理入口,法当饿死。后游香山寺中,于井亭栏杆上拾得三条宝带,裴度自思:“此乃他人遗失之物,我岂可损人利己,坏了心术?”乃坐而守之。少顷间,只见有个妇人啼哭而来,说道:“老父陷狱,借得三条宝带,要去赎罪,偶到寺中,盥手烧香,遗失在此。如有人拾取,可怜见还,全了老父之命!”裴度将三条宝带,即时交还妇人,妇人拜谢而去。他日,又遇了那相士。相士大惊道:“足下骨法全改,非复向日饿莩之相,得非有阴德乎?”裴度辞以“没有”。相士云:“足下试自思之,必有拯溺救焚之事。”裴度乃言还带一节,相士云:“此乃大阴功,他日富贵两全,可预贺也。”后来裴度果然进身及第,位至宰相,寿登耄耋。正是:
面相不如心相准,为人须是积阴功。
假饶方寸难移相,饿莩焉能享万钟?
说话的,你只道裴晋公是阴德上积来的富贵,谁知他富贵以后,阴德更多。如今听我说《义还原配》这节故事,却也十分难得。
话说唐宪宗皇帝元和十三年,裴度领兵削平了淮西反贼吴元济,还朝拜为首相,进爵晋国公。又有两处积久负固的藩镇,都惧怕裴度威名,上表献地赎罪:恒冀节度使王承宗,愿献德、隶二州;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愿献沂、密、海三州。宪宗皇帝看见外寇渐平,天下无事,乃修龙德殿,浚龙首池,起承晖殿,大兴土木;又听山人柳泌,合长生之药。裴度屡次切谏,都不听。佞臣皇甫镈判度支,程异掌盐铁,专一刻剥百姓财物,名为“羡馀”,以供无事之费。由是投了宪宗皇帝之意,两个佞臣,并同平章事。裴度羞与同列,上表求退。宪宗皇帝不许,反说裴度好立朋党,渐有疑忌之心。裴度自念功名太盛,惟恐得罪,乃口不谈朝事,终日纵情酒色,以乐馀年。四方郡牧,往往访觅歌儿舞女,献于相府,不一而足。论起裴晋公,那里要人来献!只是这班阿谀谄媚的,要博相国欢喜,自然重价购求。也有用强逼取的,鲜衣美饰,或假作家妓,或伪称侍儿,遣人殷殷勤勤的送来。裴晋公来者不拒,也只得纳了。
再说晋州万泉县有一人,姓唐名璧,字国宝,曾举孝廉科,初任括州龙宗县尉,再任越州会稽丞。先在乡时,聘定同乡黄太学之女小娥为妻,因小娥尚在稚龄,待年未嫁;比及长成,唐璧两任游宦,都在南方,以此两下蹉跎,不曾婚配。那小娥年方二九,生得脸似堆花,体如琢玉;又且通于音律,凡箫管琵琶之类,无所不工。晋州刺史奉承裴晋公,要在所属地方选取美貌歌姬一队进奉,已有了五人,还少一个出色掌班的。闻得黄小娥之名,又道太学之女,不可轻得,乃捐钱三十万,嘱托万泉县令求之。那县令又奉承刺史,遣人到黄太学家致意。黄太学回道:“已经受聘,不敢从命。”县令再三强求,黄太学只是不允。时值清明,黄太学举家扫墓,独留小娥在家。县令打听得实,乃亲到黄家,搜出小娥,用肩舆抬去,着两个稳婆相伴,立刻送到晋州刺史处交割;硬将三十万钱撇在他家,以为身价。比及黄太学回来,晓得女儿被县令劫去。急往县中,知已送去州里;再到晋州,将情哀求刺史。刺史道:“你女儿才色过人,一入相府,必然擅宠,岂不胜作他人箕帚乎?况已受我聘财六十万钱,何不赠与汝婿,别图配偶?”黄太学道:“县主趁某扫墓,将钱委置,某未尝面受,况止三十万,今悉持在此。某只愿领女,不愿领钱也。”刺史拍案大怒道:“你得财卖女,却又瞒过三十万,强来絮聒,是何道理?汝女已送至晋国公府中矣。汝自往相府取索,在此无益!”黄太学看见刺史发怒,出言图赖,再不敢开口,两眼含泪而出。在晋州守了数日,欲得女儿一见,寂然无信,叹了口气,只得回县去了。
却说刺史将千金置买异样服饰,宝珠璎珞,妆扮那六个女子,如天仙相似,全副乐器,整日在衙中操演。直待晋国公生日将近,遣人送去,以作贺礼。那刺史费了许多心机,破了许多钱钞,要博相国一个大欢喜。谁知相国府中歌舞成行,各镇所献美女,也不计其数。这六个人只凑得闹热,相国那里便看在眼里,留在心里?从来奉承尽有折本的,都似此类。有诗为证:
割肉剜肤买上欢,千金不吝备吹弹。
相公见惯浑闲事,羞杀州官与县官!
话分两头。再说唐璧在会稽任满,该得升迁,想黄小娥今已长成,且回家毕姻,然后赴京未迟。当下收拾宦囊,望万泉县进发。到家次日,就去谒见岳丈黄太学。黄太学已知为着姻事,不等开口,便将女儿被夺情节,一五一十备细的告诉了。唐璧听罢,呆了半晌,咬牙切齿恨道:“大丈夫浮沉薄宦,至一妻之不能保,何以生为!”黄太学劝道:“贤婿英年才望,自有好姻缘相凑。吾女儿自没福相从,遭此强暴,休得过伤怀抱,有误前程。”唐璧怒气不息,要到州官县官处与他争论。黄太学又劝道:“人已去矣,争论何益?况干碍裴相国,方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失其欢心,恐于贤婿前程不便。”乃将县令所留三十万钱抬出,交付唐璧道:“以此为图婚之费。当初宅上有碧玉玲珑为聘,在小女身边,不得奉还矣。贤婿须念前程为重,休为小挫,以误大事。”唐璧两泪交流,答道:“某年近三旬,又失此佳偶,琴瑟之事,终身已矣!蜗名微利,误人之本,从此亦不复思进取也!”言讫,不觉大恸,黄太学也还痛起来。大家哭了一场方罢。唐璧那里肯收这钱去,径自空身回了。次日,黄太学亲到唐璧家,再三解劝,撺掇他早往京师听调,得了官职,然后徐议良姻。唐璧初时不肯,被丈人一连数日强逼不过,思量在家气闷,且到长安走遭,也好排遣。勉强择吉,买舟起程。丈人将三十万钱暗地放在舟中,私下嘱咐从人道:“开船两日后,方可禀知主人,拿去京中好做使用,讨个美缺。”唐璧见了这钱,又感伤了一场,分付苍头:“此是黄家卖女之物,一文不可动用。”
在路不一日,来到长安。雇人挑了行李,就裴相国府中左近处下个店房,早晚府前行走,好打探小娥信息。过了一夜,次早到吏部报名,送历任文簿,查验过了,回寓吃了饭,又到相府门前守候。一日最少也踅过十来遍。住了月馀,那里通得半个字?这些官吏们一出一人,如蚂蚁相似,谁敢上前把这没头脑的事问他一声?正是: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一日,吏部挂榜,唐璧授湖州录事参军。这湖州又在南方,是熟游之地,唐璧倒也欢喜。等有了诰敕,收拾行李,雇唤船只出京。行到潼津地方,遇了一伙强人。自古道:“慢藏诲盗。”只为这三十万钱带来带去,露了小人眼目,惹起贪心,就结伙做出这事来。这伙强人从京城外直跟至潼津,背地通同了船家,等待夜静,一齐下手。也是唐璧命不该绝,正在船头上登东,看见声势不好,急忙跳水,上岸逃命。只听得这伙强人乱了一回,连船都撑去。苍头的性命,也不知死活;舟中一应行李,尽被劫去,光光剩个身子。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
那三十万钱和行囊还是小事,却有历任文簿和那诰敕,是赴任的执照,也失去了,连官也做不成。唐璧那一时真个是控天无路,诉地无门,思量:“我直恁时乖运蹇,一事无成!欲待回乡,有何面目?欲待再往京师,向吏部衙门投诉,奈身畔并五分文盘费,怎生是好?这里又无相识借贷,难道求乞不成?”欲待投河而死,又想:“堂堂一躯,终不然如此结果?”坐在路旁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左算右算,无计可施。从半夜直哭到天明。喜得绝处逢生,遇着一个老者携杖而来。问道:“官人为何哀泣?”唐璧将赴任被劫之事告诉了一遍。老者道:“原来是一位大人,失敬了。舍下不远,请挪步则个。”老者导唐璧约行一里,到于家中,重复叙礼。老者道:“老汉姓苏,儿子唤做苏凤华,见做湖州武源县尉,正是大人属下。大人往京,老汉愿少助资斧。”即忙备酒饭管待;取出新衣一套,与唐璧换了;捧出白金二十两,权充路费。唐壁再三称谢,别了苏老,独自一个上路,再往京师旧店中安下。店主人听说路上吃亏,好生凄惨。唐璧到吏部门上,将情由哀禀。那吏部官道是:“诰敕文簿尽空,毫无巴鼻,难辨真伪。”一连求了五日,并不作准。身边银两,都在衙门使费去了。
回到店中,只叫得苦,两泪汪汪的坐着纳闷。只见外面一人,约莫半老年纪,头戴软翅纱帽,身穿紫衫裤,挺带皂靴,好似押衙官模样,踱进店来。见了唐璧,作了揖,对面而坐,问道:“足下何方人氏?到此贵干?”唐璧道:“官人不问犹可,问我时,教我一时诉不尽心中苦情!”说未绝声,扑簌簌掉下泪来。紫衫人道:“尊意有何不美?可细话之。或者可共商量也。”唐璧道:“某姓唐名璧,晋州万泉县人氏,近除湖州录事参军,不期行至潼津,忽遇盗劫,资斧一空,历任文簿和诰敕都失了,难以之任。”紫衫人道:“中途被劫,非关足下之事,何不以此情诉知吏部,重给告身,有何妨碍?”唐璧道:“几次哀求,不蒙怜准,教我去住两难,无门恳告。”紫衫人道:“当朝裴晋公每怀恻隐,极肯周旋落难之人,足下何不去求见他?”唐璧听说,愈加悲泣,道:“官人休题起‘裴晋公’三字,使某心肠如割!”紫衫人大惊道:“足下何故而出此言?”唐璧道:“某幼年定下一房亲事,因屡任南方,未成婚配,却被知州和县尹用强夺去,凑成一班女乐,献与晋公,使某壮年无室。此事虽不由晋公,然晋公受人谄媚,以致府县争先献纳,分明是他拆散我夫妻一般。我今日何忍复往见之?”紫衫人问道:“足下所定之室,何姓何名?当初有何为聘?”唐璧道:“姓黄名小娥,聘物碧玉玲珑,见在彼处。”紫衫人道:“某即晋公亲校,得出入内室,当为足下访之。”唐璧道:“侯门一入,无复相见之期,但愿官人为我传一信息,使他知我心事,死亦瞑目。”紫衫人道:“明日此时,定有好音奉报。”说罢,拱一拱手,踱出门去了。唐璧转展思想,懊悔起来:“那紫衫押衙,必是晋公亲信之人,遣他出外探事的,我方才不合议论了他几句,颇有怨望之词。倘或述与晋公知道,激怒了他,降祸不小!”心下好生不安,一夜不曾合眼。
巴到天明,梳洗罢,便到裴府窥望。只听说令公给假在府,不出外堂。虽然如此,仍有许多文书来往,内外奔走不绝,只不见昨日这紫衫人。等了许久,回店去吃了些午饭,又来守候,绝无动静。看看天晚,眼见得紫衫人已是谬言失信了,嗟叹了数声,凄凄凉凉的回到店中。方欲点灯,忽见外面两个人似令史妆扮,慌慌忙忙的走入店来,问道:“那一位是唐璧参军?”唬得唐璧躲在一边,不敢答应。店主人走来问道:“二位何人?”那两个人答道:“我等乃裴府中堂吏,奉令公之命,来请唐参军到府讲话。”店主人指道:“这位就是。”唐璧只得出来相见,说道:“某与令公素未通谒,何缘见召?且身穿亵服,岂敢唐突!”堂吏道:“令公立等,参军休得推阻。”两个左右腋扶着,飞也似跑进府来。到了堂上,教“参军少坐,容某等禀过令公,却来相请”。两个堂吏进去了。不多时,只听得飞奔出来,复道:“令公给假在内,请进去相见。”一路转弯抹角,都点得灯烛辉煌,照耀如白日一般。两个堂吏前后引路。到一个小小厅堂中,只见两行纱灯排列,令公角巾便服,拱立而待。唐璧慌忙拜伏在地,流汗浃背,不敢仰视。令公传命扶起,道:“私室相延,何劳过礼?”便教看坐。唐璧谦让了一回,坐于旁侧。偷眼看着令公,正是昨日店中所遇紫衫之人,愈加惶惧,捏着两把汗,低了眉头,鼻息也不敢出来。
原来裴令公闲时常在外面私行,体访民情;昨日偶到店中,遇了唐璧。回府去,就查黄小娥名字,唤来相见,果然十分颜色。令公问其来历,与唐璧说话相同;又讨他碧玉玲珑看时,只见他紧紧的带在臂上。令公甚是怜悯,问道:“你丈夫在此,愿一见乎?”小娥流泪道:“红颜薄命,自分永绝,见与不见,实在令公,贱妾安敢自专?”令公点头,教他且去。密地分付堂候官,备下资妆千贯;又将空头诰敕一道,填写唐璧名字,差人到吏部去查他前任履历及新授湖州参军文凭,要得重新补给。件件完备,才请唐璧到府。唐璧满肚慌张,那知令公一团美意?当日令公开谈道:“昨见所话,诚心恻然。老夫不能杜绝馈遗,以致足下久旷琴瑟之乐,老夫之罪也!”唐璧离席下拜道:“鄙人身遭颠沛,心神颠倒,昨日语言冒犯,自知死罪,伏惟相公海涵!”令公请起道:“今日颇吉,老夫权为主婚,便与足下完婚。薄有行资千贯奉助,聊表赎罪之意。成亲之后,便可于飞赴任。”唐璧只是拜谢,也不敢再问赴任之事。只听得宅内一派乐声嘹亮,红灯数对,女乐一队前导,几个押班老妈和养娘辈簇拥出如花如玉的黄小娥来。唐璧慌欲躲避,老妈道:“请二位新人就此见礼!”养娘铺下红毡,黄小娥和唐璧做一对儿立了,朝上拜了四拜。令公在旁答揖。早有肩舆在厅堂外伺候,小娥登舆,一径抬到店房中去了。令公分付唐璧速归逆旅,勿误良期。唐璧跑回店中,只听见人言鼎沸,举眼看时,摆列得绢帛盈箱,金钱满箧。就是起初那两个堂吏看守着,专等唐璧到来,亲自交割。又有个小小箧儿,令公亲判封的。拆开看时,乃官诰在内,复除湖州司户参军。
唐璧喜不自胜,当夜与黄小娥就在店中,权作洞房花烛。这一夜欢情,比着寻常毕姻的更自得意。正是:
运去雷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
今朝婚宦两称心,不似从前情绪恶。
唐璧此时有婚有宦,又有了千贯资装,分明是十八层地狱的苦鬼,直升到三十三天去了。若非裴令公仁心慷慨,怎肯周全得人十分满足!次日,唐璧又到裴府谒谢。令公预先分付门吏辞回,不劳再见。
唐璧回寓,重理冠带,再整行装,在京中买了几个僮仆跟随。两口儿回到家乡,见了岳丈黄太学,好似枯木逢春,断弦再续,欢喜无限。过了几日,夫妇双双往湖州赴任。感激裴令公之恩,将沉香雕成小像,朝夕拜祷,愿其福寿绵延。后来裴令公寿过八旬,子孙蕃衍,人皆以为阴德所致。诗云:
无室无官苦莫论,周旋好事赖洪恩。
人能步步存阴德,福禄绵绵及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