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简单,我清楚地记住了每一件在那个可怕时刻发生的事。先说说那个宅邸的大体情况吧。它非常古老了,现在只有一侧耳房住人。耳房卧室在一楼,起居室在中间,我们三个人的卧室挨着的。第一间是我继父的,第二间是我姐姐的,第三间我自己住。这些房间相连但却不相通,房间都是朝着同一条过道开门的,不知道我这么说你们是否明白?”
“明白了。”
“房间外面有一块草坪,三间屋子的窗户都朝向草坪。事发当晚,我继父很早便回了自己的卧室,可我们知道他并没有睡觉,因为他一直在抽印度雪茄,那烟味把我姐姐熏得痛苦不堪。这种雪茄他已经抽了很久,而且很上瘾。后来,我姐姐实在受不了,便来到我的卧室里呆了一会儿,我们聊了些她婚礼的事。当她回自己房间时,已经过了十一点。我记得她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脚步,还回头问我。
“‘海伦,你在深夜听到过有人吹口哨吗?’
“我说:‘没听到。’
“‘我想你睡着的时候不可能吹口哨吧?’
“‘怎么会,你干嘛这样问?’
“‘因为一连好几夜,大概是清晨三点左右的时候,我总能听见轻轻的口哨声,我睡觉很轻,因此被吵醒了。不知道那声音从哪儿来,可能是来自隔壁,或者来自草坪,当时我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听到过。’
“‘我一直没听到过,肯定是那些种植园里的吉卜赛人。’
“‘有可能,可是那口哨要真是来自草坪,你怎么没听到,真奇怪。’
“‘哦,可能是我睡得比你沉,不容易被吵醒。’
“‘好吧,不管它了,反正无关紧要。’她扭过头,冲我笑笑就出去了,并随手把我的房门拉上。不一会儿,我听到她在开她的房门,钥匙在锁里转动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我耳朵里。”
福尔摩斯说:“什么?你们习惯在深夜把自己反锁在屋里?”
“是的。”
“为何要这样做?”
“我刚刚跟您说过,罗伊洛特医生养了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它们在医生的领地上到处乱跑,如果我们晚上不锁门,肯定会觉得安全得不到保障。”
“原来如此,请往下讲。”
“那天晚上听了姐姐说的话,我怎么都睡不着,一种不祥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我说过,我与姐姐是孪生姐妹,我们心灵之间的默契是其他姐妹之间不能比的。那晚,狂风暴雨不断,风声雨点不断打在窗户上,吓得我心惊胆战。突然间,一声令人惊恐的尖叫声穿透了夜空,那是我姐姐的声音。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披巾,披在身上,一头冲向了过道。就在我打开房门时,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口哨声。虽说是慌乱中,但我还是觉得这声音跟姐姐描述的一样。随后我听到一声金属掉到地上的哐啷声。我顺着过道跑到姐姐的房里,发现她的门已被打开,并且正在慢慢开启。我吓呆了,愣愣地盯着门,害怕里面钻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这时,借着灯光,我看到姐姐出现在门口,她面色苍白,充满恐惧的神色,双手向前摸索,还发抖呢,身体也摇摇晃晃的。我连忙跑过去抱住她,她此时似乎没一点力气了,瘫倒在地上,痛苦地在那里打滚,四肢抽搐,令人不忍心看。开始我以为她没认出我,可当我俯身想把她抱起时,她突然凄厉地叫了起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叫声。她喊道:‘唉,天哪,海伦,那条带子!那条有斑点的带子!’她好像没有表达清楚她的意思,还要说什么,并把手举起,指着医生的房间,张了张嘴,但话没说出来,又开始了可怕的抽搐。看到姐姐痛苦的样子,我急忙跑出去大声叫我继父。他这才穿着睡衣,急忙从他房间里跑出来。当他来到我姐姐身边时,姐姐已经不省人事了。他快速给她灌了白兰地,还把村里的医生请来了,可太迟了,任何努力都是白费,姐姐已经不行了。她一直昏迷不醒,最后停止了呼吸,我姐姐就这样悲惨地走了。”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你肯定你听到了那轻轻的口哨声和金属碰撞声?你肯定吗?”
“当地的验尸官在调查时也这样问过我,我确实听到了,它给我的印象很深,姐姐死之前就跟我说过哨声,这哨声给我带来了不祥的感觉。但那天晚上风雨交加,声音很杂,还有老房子的嘎吱声,也有可能听错。”
“当时你姐姐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吗?”
“没有,她已经换上睡衣了。她右手拿着一根烧焦了的火柴棍,左手握着一个火柴盒。”
“你是说,出事时她点燃了火柴,看了看周围,这能说明一些问题,验尸官的结论怎样?”
“他调查得很仔细,因为我继父的品行在当地已经臭名远扬了。可最后还是没有得出什么令人信服的死因。我能证明,房间绝对安全,因为房门总是反锁着,窗子上有带宽铁杠的老式百叶窗,每晚一拉上百叶窗,就关严实了。墙壁和地板都检查过了,没发现任何问题。虽然烟囱很宽阔,可早已用四个大锁环闩上了,也很安全。从房子的结构来看,我姐姐在出事时,房间里确实只有她一个人。而且她身上没有任何暴力的痕迹,一条划痕也没有。”
“是不是中了毒?”
“医生们也怀疑过,但检查之后否定了。”
“你觉得那位女士是怎么死的?”他问我。
“也许是恐惧和精神上的过度震惊害了她,不知她究竟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出事那天晚上,种植园里有吉卜赛人吗?”
“有,那里总是有些吉卜赛人。”
“从她提到的带子——一条有斑点的带子,你能猜到什么?”
“我有时候想,那可能是胡话,她当时的精神已经错乱了。但是有时我又觉得她是在指某些人。或许指的是在种植园里的吉卜赛人。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戴着有斑点的头巾,我不知道这能否解释那个令人费解的形容词。”
福尔摩斯摇摇头,似乎不满意她的推测。
他说:“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你接着说。”
“悲剧发生后这两年,我活得更加寂寞孤单,因为我失去了唯一的姐姐。不过后来情况有了改变。一个月前,有一位亲密的朋友来向我求婚,我们认识好多年了。他叫阿米塔奇——珀西·阿米塔奇,是阿米塔奇先生的第二个儿子。他们家就在附近的克兰沃特。因为我继父并没有反对这桩婚事,所以我们决定在春天结婚。但是前两天,这所房子西边的耳房进行了装修,我房间的墙壁上被打了一些洞,我只好搬到姐姐以前的房子里,就是她丧命的地方,并睡在她睡过的那张床上。不料,可怕的事情又出现了。昨晚,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静静地想着姐姐的悲惨遭遇,那可怕的情景让我害怕死了。就在那时,我突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口哨声——那曾经预兆姐姐死亡的口哨声。你想,我会吓成什么样子!我马上跳起来,点亮了灯,找遍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结果什么也没发现。可我还是被吓得魂不附体,赶忙穿好衣服,不敢再上床睡觉。天刚亮,我就悄悄地逃了出来,在对面的客朗旅店那里雇了一辆单马车,一直坐到莱瑟黑德,又从那里辗转来到您这里,希望您能帮帮我,给我指一条路。”
“你做得很对,”我的朋友说,“不过,你把所有细节都说清楚了吗?”
“是的,凡是我能想起来的都说了。”
“罗伊洛特小姐,你在撒谎,你没说完所有的情况,至少你在为你继父掩饰什么。”
“啊,你说什么?”
作为回答,福尔摩斯拉起她那遮住手的袖口褶边儿,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有五块乌青的伤痕清晰可见,是四个手指和一个拇指的印子。”
福尔摩斯说:“你被虐待过。”
客人满面绯红,重新遮住带伤的手腕说:“他身强力壮,力气大得甚至控制不了轻重。”她声音非常小。
屋里一阵沉默,大家各自思考着自己的问题。福尔摩斯依然招牌式地双手托着下巴,盯着火炉。炉火劈啪作响,烧得很旺。
他最后说:“此案非同小可,极其复杂。在我们采取行动之前,必须知道更多细节,越多越好。但时间太紧了,我希望在你继父不知道的情况下查看一下那些房间。今天可以吗?”
“可以,正巧继父今天要进城来办事,也许一天都不回家。你们可以自由行动,家里虽然有一位女管家,可她不但上了年纪,而且反应迟钝,我可以随便支开她。”
“太好了,华生,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
“当然。”
“行,我们一起去。您自己还有什么事吗?”
“我会坐十二点的火车回家,以便等候你们的光临。不过既然我都到了城里,那么在回去之前还是想办一两件事。”
“午后不久,我一定赶到那儿。请安排好一切等着我们,这之前我也有一些小事要处理。愿意再坐一会儿,吃点早餐吗?”
“不了,谢谢,我走啦,向你们倾诉之后,心情愉快多了。我等着你们,下午请一定要来。”她把厚厚的面纱又拉了下来蒙住脸,悄悄地走了出去。
“华生,你有什么想法?”福尔摩斯往后一仰,重新靠在椅背上问我,“我想这是一个蓄谋已久,非常阴险而毒辣的阴谋。”
“的确阴险毒辣,置人于死地,却又在不知不觉中。”
“但这位女士说过,地板和墙壁并未被破坏,门窗和烟囱也进不去,要是这些情况属实,那就可以确定她姐姐无缘无故地死去时,的确是一个人在房间里。”
“那夜里的口哨声又从哪儿来呢?那女人临死之前说的令人费解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这点我也解释不出来。”
“夜里奇怪的口哨声;和罗伊洛特医生关系密切的一帮吉卜赛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老医生想阻止他继女结婚;那女子死亡之前说的关于带子的话;还有海伦提到她亲耳听到哐啷一下的金属撞击声(可能是由一根紧扣百叶窗的金属杠落地发出的声音)……只要把这些情况结合在一起考虑,我认为就能找到线索,而沿着这些线索就完全可以解开这个谜。”
“那么,种植园里的吉卜赛人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呢?”
“目前我也不知道。”
“我想这些推理目前都有许多漏洞。”
“是的。正因如此,今天我们才必须亲自去看一下。我想知道这些漏洞到底是可以补救,还是根本就解释不通。喂!谁在那里?”
随着我朋友的一声叫喊,有人突然撞开了我们的门。一个彪形大汉站在门口,他的打扮既像个专家,又像个庄稼汉,看起来不伦不类,相当奇怪。他戴着一顶黑色大礼帽,穿一件长礼服,脚上穿的却是高筒靴,还带有绑脚。他身材高大,手中挥舞着一根猎鞭,站在那里几乎快把门撑破了。一张宽脸爬满了皱纹,由于太阳的长期炙晒,显得很黄。此时,他正以一副邪恶的表情来回打量着我和福尔摩斯,一双深陷的眼睛闪着凶光,加之细长而高耸的鹰钩鼻,看起来简直活脱一只年老、凶残的猛禽。
这奇怪的老头问:“你们谁是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平静地回答:“我就是,先生,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住在斯托莫克兰的格雷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
“噢,医生。”福尔摩斯亲切地说。
“别跟我套近乎,我一直跟踪我的继女,我知道她刚来过,她都告诉了你什么?”
福尔摩斯说:“今年这里的天气不太好。”
“她都告诉了你什么?”老头暴跳如雷地喊道。
“但我却听说蕃茄花就要开了,并且会很棒。”我的同伴继续谈笑风生。
“你在敷衍我,是吧?”老头挥动手中的猎鞭往前跨了一步,“我对你并不陌生,早就听说过了,你这个无赖。你叫福尔摩斯,一个爱管闲事的家伙。”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
“福尔摩斯,爱管闲事的家伙!”
我的朋友更是笑容可掬。
“福尔摩斯,你这个苏格兰场自以为是的、尘土一样的小官儿!”
这一次福尔摩斯笑出声来,说:“你太幽默了,出去时请把门带上,门外的风吹了进来。”
“我说完就走。我警告你,休管我的闲事。我知道斯脱纳小姐找过你,我一直跟着她。告诉你,我可是个危险人物,决不好惹!你看这是什么?”他快速向前走了几步,抓起火钳,用他那双粗大的手拗弯了它。
“当心别叫我抓住你。”他大叫着把扭弯的火钳扔进壁炉,大步走出房间。
“他真是个和蔼可亲的人,”福尔摩斯哈哈大笑,“虽然我没他块头大,不过他要是多呆一会儿,就会知道我的手劲儿并不比他差。”为了证明这点,他边说边捡过那把被扭弯的钢火钳,猛一使劲,又使它恢复了原状。“真是蛮不讲理,竟然把我与警察混为一谈,太可笑了!不过,这段小插曲倒是给我们的侦察工作添了乐趣,我只希望那位小姐不要再遭什么折磨。想不到竟让这个畜牲跟踪了,太让人担心了。行了,华生,咱们吃早饭吧,我吃完饭要去一趟医师学会,希望从那里能找到一些有利于案子的材料。”
歇洛克·福尔摩斯早饭后步行去了趟医师学会,回来时快一点了。他手里拿了一张很潦草地写着笔记及数字的纸。
“我查到了斯脱纳太太的遗嘱,为了弄明白它的真正意义,我必须计算出他们能从那些投资中获利多少。其全部收入在那位女士去世之前略低于一千一百英镑。但现在,因为农产品价格下降的冲击,只剩下七百五十英镑了。根据遗嘱,每个女儿结婚时,每年都有权索要二百五十英镑的收入。显然,如果他的两个继女都结婚的话,那他的财产就剩不了多少了。哪怕只有一位小姐结婚,也会让他很狼狈。上午我工作得很有意义,这些资料可以证明他有阻止两位姑娘结婚的动机。华生,现在时间很紧,而且那老头已经发觉我们在插手这件事,如果不抓紧,就危险了。我们雇辆马车去滑铁卢车站,你最好把你的左轮手枪随身带上。不要忘了,我们的对手能把钢火钳弄弯,不过一把埃利二号应该是对付他的最好工具,除了这个东西,我觉得再带一把牙刷就足够了。”
到了滑铁卢,我们刚好赶上一班开往莱瑟黑德的火车。到站之后,我们在车站旅店雇了辆马车,又在单行车道上赶了五六英里。那天天气好极了,到处洋溢着春的气息,树木伸出了第一批嫩枝,空气中的泥土气息更是使人心情舒畅。眼前的景色和我们正在做的事简直形成了绝妙的对比。景色是春意盎然,赏心悦目,可我们做的却是关于谋杀的调查。我的朋友坐在马车前面,双臂交叉,帽子低垂着盖住了眼睛,头也垂在胸前,明显是在沉思。突然,他抬起头来,拍拍我的肩膀,指向对面的绿草地。
他说:“你看,那边。”
那有一片树木丛生的园地,沿一个很平缓的斜坡往上走,就会看到一片林子。在树林里有一座十分古老的宅邸,隐约可以看见它灰色的墙和高耸的屋顶。
“斯托莫克兰。”福尔摩斯说。
“对,先生,这就是格雷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住的地方。”车夫说。
“那边正在装修,我们的目的地就在那儿。”福尔摩斯说。
马车夫指着左边说:“村子在那边,不过你们顺这条路去拜访罗伊洛特医生会更近一点:篱笆两边有台阶,走过那些台阶,再沿着地里的小路走,就在那边,那位小姐正走的那条小路。”
“那条小路上走着的女人应该是斯脱纳小姐,”福尔摩斯用手挡住光钱认真分辨着,“看来是该依照你说的去做。”
下车后,我们付清了车费,马车就原路返回了。
福尔摩斯边走台阶边跟我讲:“我想让那个赶车的家伙以为我们是建筑师,或其他办事人,否则他会说闲话的。中午好,斯脱纳小姐,您看,我们没有食言,准时来了。”
早上刚见过的这位委托人听到此话,急忙跑过来迎接,看起来非常高兴。
“我很着急地等着你们,”她一面热情地跟我们握手,一面说,“我已经按计划安排了一切,十分顺利,罗伊洛特先生进城去了,天黑之前估计不会回来。”
“我们已经见过他了。”福尔摩斯说。
他把医生上午大闹公寓的事讲了一遍,听得斯脱纳小姐的脸都变白了。
她惊叫道:“天哪,如此说来,他一直跟踪我?”
“看来是这样。”
“他很狡诈,我经常能感觉到他在监视我。真不知他回来后会怎样对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