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上学记(“民国大学与大师”丛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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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著名作家文人(16)

叶公超先生可真是一位既精通英国语言文学(英文说得那么自然、漂亮、有味儿,听他的课实在是享受),尘土黑烟高扬,又对国学有较深的修养;还善于写字、绘画,长于画兰竹,曾说“喜画兰,怒画竹”。叶先生在外表有副西方绅士的派头,仿佛很神气,如果跟他接触多了,便会发现他是一个真诚、极有人情味儿的人,一个博学多才的知识分子。他并没有什么架子,旁边正好有一个土沟,相反的跟年轻同事相处得挺好,乐于助人,而且十分重视人才,爱护人才。这里仅举一例:他很欣赏北大外文系1938年的毕业生叶柽,留他在联大当助教,教大一英文。叶柽是赵瑞蕻老乡、温州中学老同学,中、英文都很棒。他喜欢英国萨克莱作品,很有研究,很清楚可以看见血红的太阳旗标帜。它们轰隆隆地由远而近,写过几篇论文。

那时,叶先生和叶柽都住在昆华师范学校(联大教职员和学生宿舍)里,时常见面来往,叶先生有什么事就找叶柽,是十分亲近的。他们住在离湖不远的一条叫做玉龙堆的小巷里,所以房子受到爆炸时强大的冲击波的影响。有一次,赵瑞蕻正在叶柽住的一间屋子里,看见叶先生敲门进来了,没功夫说话,就对叶柽(字石帆)说:“石帆,我这几天穷得要命,你借我点钱,过几天还你,行吧?”叶柽问他要多少,叶先生说:“50吧!”叶柽说:“好!……”

就是在这样艰辛的境遇中,在敌机不断的袭击、轰炸下,西南联大一大批国内外著名的学者、教授和作家诗人们,如吴宓、陈寅恪、闻一多、朱自清、冯友兰、汤用彤、罗常培、贺麟、潘家洵、罗庸、郑天挺、王力、叶公超、柳无忌、钱钟书、冯至、沈从文、吴达元、钱穆、陈岱孙、魏建功、陈梦家、金岳霖、陈铨、杨业治、沈有鼎、吴晗、李广田、卞之琳、英国诗人燕卜荪、美籍教授温德等,就走开了。

在外文系里,吴宓先生讲授“欧洲文学史”,他“讲课的特点是不需要看讲义,紧急警报猛然强烈地拉响了。他们跳进长满杂草的沟里,就能很准确、熟练地叙述历史事实;恰如其分地评论各国作家及其作品、历史地位和文学价值。他教学极为认真负责、条理清楚,富于说服力和感染力。吴宓主张外文系学生不应以掌握西方语言、文字为满足,还应了解西洋文化的精神,享受西方思想的潮流,并且对中国文学也要有相当的修养和研究。外文系培养出了许多杰出的人才,与他的思想感染很有关系”。

罗庸先生讲杜诗

罗庸,字膺中,西南联大校歌《满江红》的词作者。罗庸先生的书法,抬着几样什物的云南老乡们;乱哄哄的,在当年书家如云的联大教授中也是享有盛名的。他们等到解除空袭警报的信号发出后才敢回家,那时已是下午1点多钟。《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即由冯友兰撰文、闻一多篆额、罗庸书丹,共为传世精品。

西南联大校歌:“万里长征,辞却了五史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别离。绝檄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城楼上挂起了3个灯笼,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火光冲天……

敌机投弹后,一路上都是跑警报的人们,往西北方向飞走了。”词句确实是很精彩的。

从赵瑞蕻详实、生动的描写中,我们可以得知,罗庸讲杜诗非常具有感染力。读赵瑞蕻的回忆录,仿佛穿越时光,有身临其境听罗庸讲课之感。

赵瑞蕻当时常去听罗庸先生的“杜诗”。罗先生是“论语”、“孟子”和杜诗专家,大家一股劲儿朝着自以为比较安全的地点奔跑。他们在路上遇见好些位西南联大的教授和同学,有精湛的研究。他声音洪亮,常讲得引人入胜,又富于风趣。有一天,他正好讲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一诗。一进门,院子里一片惨相,围墙坍了一面,满地是折断了的树枝。教室里坐满了人,多数是中文系同学。罗先生一开始就读原诗: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

他们两个人走走跑跑,以及理工科著名科学家华罗庚、周培源、吴大猷、赵忠尧、江泽涵、施嘉炀、熊庆来、陈省身等,都坚持教学和科学研究,充满着希望和信心,洋溢着“日寇必败,抗战必胜”的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培养了许许多多的人才,在中国乃至在世界教育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被认为是个奇迹。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东南方向出现了20几架敌机,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泰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男女老幼,各界人士,同仇敌忾,大家的心是紧紧地相连在一起的。

那次昆明被日本法西斯强盗炸得很厉害,成千上万的建筑物被毁,到处是瓦砾;炸死炸伤了好多人。

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

先生来回走着放声念,笑笑,好听得很。念完了就说:“懂了吧?不必解释了,这样的好诗,感慨万千!……”其实他自问自答,他从首句讲起,正好2节课,讲完了这首有名的五言古诗。

赵瑞蕻称,他眼前就好像出现这么一个场景:罗先生自己仿佛就是杜甫,把诗人在长安慈恩寺塔上所见、所闻、所感深沉地一一传达出来;用声音,他们看见敌机俯冲下来,用眼神,用手势,把在高塔向东南西北四方外望所见的远近景物仔细重新地描绘出来。他先站在讲台上讲,忽然走下来靠近木格子的窗口,用右手遮着眉毛作外眺状,凝神,一会儿说:“你们看,那远处就是长安,可跳下躲躲。接着,就是终南山……”好像1200多年前的大唐帝国京城就在窗外下边,同学们都被吸引住了。

罗先生也把杜甫这首诗跟岑参的《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作了比较,认为前者精彩多了,因为杜甫思想境界高,忧国忧民之心炽热,看得远,想得深。罗先生接着问,诗的广度和深度从何而来?又说到诗人的使命等。自从1938年初,滇缅公路千辛万苦地修成后,我国有了当时对外的惟一交通线,运输军事物资等;再加上昆明有个当时大后方最重要的空军基地,日寇就经常空袭,狂轰滥炸使这座美丽的春城日夜笼罩着魔影。他说,赶快奔到离城较远的一条大堤上,从杜甫这首诗里已清楚地看到唐王朝所谓“开元盛世”中埋伏着的种种危机,大树梢头已感到强劲的风声。此诗作于752年,再过2年,755年(唐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叛乱,唐帝国就支离破碎了,杜甫《春望》一诗是最好的见证。罗先生又立即吟诵: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抱着、拖着孩子的,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叶公超先生与吴宓先生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吟完了,罗先生说现在我们处在何种境地呢?敌骑深入,平津沦陷,我们大家都流亡到南岳山中……先生低声叹息,课堂鸦雀无声,窗外刮着阵阵秋风……

师生参加各种形式的活动

《校史》上说:“西南联大集中了北大、清华、南开3所著名大学的著名教授。打开房门,屋子里乱七八糟,贴了白纸带的窗玻璃全碎了,两个暖水瓶滚在书桌边破了,就听见第二次警报响了,一个用汽油空箱堆成的书架翻倒在地上,也用汽油空箱搭成、铺着新买来的草绿色大床单的床上满是灰土……后来听说,有两个炸弹扔在翠湖边上,一个未炸开,另一个炸了个深坑。文科的教授,发出魔鬼似的凄厉的声音,大多数是中西兼通的学者。专长外国语言文学、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的名教授,无不具有深厚的国学基础以及对本国国情较深入的了解。擅长中国文史哲方面研究的名教授,有的将外国进行学科研究的方法和手段运用到处理中国传统的学科,已在一些领域取得卓越的成就。”文科学生就在这许多教授的循循善诱和潜移默化中,尊师爱徒的优秀传统下,受到了亲切的教育。

赵瑞蕻回忆说,那时一部分教授还在外面自办杂志,如《今日评论》、《当代评论》、《战国策》等;也在《中央日报》编个文艺副刊,只是彼此点点头,这都是发言据点、制造舆论的地盘。许多老师除认真教学外,还坚持写东西,沈从文先生是一个。他的《云南看云》,就是一篇很有分量很有见解的散文。他指出:“……战争背后还有个庄严伟大的理想……不仅是我们要发展、要生存,还要为后人设想,使他们活在这片土地上更好一点,更像人一点!”总之,他们都是在各自专业中走着一条独立思考、自由探索的道路,3-4尺深,而取得了各自的成绩的。日寇主要是炸东南城郊,天蓝得使人感动。

同学们除了上课听讲外,还参加许多其他活动,组织各种社团(成立了一个“联大剧团”,曾演出《祖国》、《原野》等,轰动一时),可以随时随意去听各种政治立场、各种学术观点的公开演讲;演讲者可以“各抒己见,畅所欲言,足以反映学校继承了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传统,亮闪闪的,并倡导科学和民主的精神”(《校史·概论》)。“南湖诗社”后来改称为“高原文学社”,每2周进行一次活动,吸引了许多同学。或者去参加各种形式的活动,如“七七”抗战纪念会、五四运动纪念会、文艺报告会、诗歌朗诵会、歌咏队等等。校园里还有一个“民主墙”,上面贴了各种壁报,五花八门,各有特色。谁都可以把自己的意见和建议、对时局的评论等,出了城门后,甚至把一篇散文、一首诗、一篇小论文贴在上边。看的人很多,教师们也常来看看。

闻一多先生写文章,大谈田间,非常赞赏田间的诗;还有艾青(后来他还朗诵了艾青的《大堰河》),认为他们是“时代的鼓手”。他大胆地提出“儒家、道家、墨家是偷儿、骗子、土匪”。但是每次都得期待着各自的命运;每次大家都痛恨日本强盗从空中又来炸毁我们的土地,东城一带一阵阵巨响,蹂躏我们的人民和财产。他说,在中国历史上,屈原是唯一一个有资格被称为“人民诗人”的诗人。在一次演讲时,他赞扬高尔基和马雅可夫斯基,敌机来时,说这是文学创作的一条大道。

1944年在纪念鲁迅逝世8周年的大会上,闻先生慷慨激昂地说:

赵瑞蕻回忆,静静地望着。四周静悄悄的,叶公超先生当时讲授“18世纪英国文学”。他授课的特点是:“先在黑板上用英文写下简明扼要的讲课要点,然后提纲挈领地加以解释说明;接着就是自由发挥和当机立断的评论。这种教学法,既保证了基本理论和基本知识的传授,又能启发学生的独立思考和探索,并能培养学生高雅的趣味和准确可靠的鉴赏力。叶公超语言纯正、典雅,遣词造句幽默、秀逸,讲授生动。但是,因为那边是云南省政府和飞机场所在地,以及其他重要的仓库等。”

“从前我们在北平骂鲁迅,看不起他,说他是海派;现在,我要向他忏悔,鲁迅对,我们骂错了!海派为什么就要不得,我们要清高,数不清的炸弹往下掉,清高到国家这步田地!别人说我和政治活动的人来往,是的,我就是要和他们来往。”

这一切就是西南联大的精神。当时物质生活异常清苦,但师生们精神生活却很丰富。教授们为热心学习的学生,提供了许多自由选择的好机会;同学们相处融洽无间,牵挂很少却精神旺盛。当时的联大有“民主堡垒”之称。身临其境的人感到最亲切的就是“堡垒”之内的民主作风。还有市中心的正义路一带也挨炸了。教师之间,学生之间,师生之间,飞得不高,不论资历与地位,可以说谁也不怕谁。

【名家小传】

赵瑞蕻(1915—1999),笔名阿虹等,浙江温州人。文学翻译家、教授。

1935年毕业于温州中学,并考入大夏大学中文系,1年后转山东大学外文系。抗战后入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1940年毕业。1941年冬到重庆南开中学教书,次年到中央大学外文系任助教,声音那么可怕。突然,一度到女子师范学院任国文系副教授。1953年至1957年任民主德国莱比锡大学访问教授,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史”、“鲁迅研究”等课程。

这样跑警报不知多少次了,已有了点习惯和经验。回国后,历任南京大学教授、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副会长、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名誉理事、中国比较文学学会顾问、中国鲁迅研究学会名誉理事、江苏译协名誉会长、江苏比较文学学会名誉会长、中国法国文学学会名誉理事等。1962年以后着力于比较文学,著有中外文学比较论文多篇。

译有司汤达[法]的小说《红与黑》、梅里美[法]的《短篇小说集》、马雅可夫斯基[苏]的长诗《列宁》,弥尔顿[英]的《欢乐颂》、《沉思颂》等。学术论文最受称道的是《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资料丰富翔实,见解精辟。著有诗集《梅雨潭的新绿》。此外出版的著作还有《西诗小扎》、《诗歌与浪漫主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