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江首镇普安,正街后有一条太平街,西街外有一条半边街,两条街都通往街后的一口大堰塘。上年纪的人都还记得,过去全镇吃水用水全靠那一口大堰塘。数十年过去了,大堰塘早已废弃不用,但人们一直保留着它,它的水生态、水文化,以及留给几代人的水记忆,成为普安古镇的一道风景线,让人留恋不已,感慨不已。
从镇中心十字街侧边一条幽深小巷子进到大操坝,走过“一完校”大门及长长的围墙,穿太平街、过真武宫,经王家堡小山坡下一湾青青竹木掩映的水稻田、几片青菜园子,跨过鸡窝滩旁的小石桥和字库塔,远远见一片坝子里逶迤曲折的弯弯石板小路、弯弯杨柳河。大堰塘就坐落在河边,它像一只美丽的大眼睛,亮亮的,静静的,映耀着天光云影,倒映着绿树红花,清丽、深邃。在普安人心中,它不啻是一颗闪光的蓝宝石,它不啻是一泓纯净的圣洁水。每天清晨和黄昏,大堰塘的路上便是络绎不绝,担水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少街邻还是三五邀约,结队担水,有说有笑。有的人在家里闲得发闷,担着水桶出门,其实是冲着担水的热闹人气而来的。有的年轻人被热闹场面激动起来,会冒叫一声:“撞——扁挑戳背!”遇见过路人,一听说讨口水喝,便随即停下来,让过路人蹲着,把脑壳伸到桶里,咕噜咕噜喝个痛快。
杨柳河发源于大约三五里之远的红花山,流经陈家沟,不过一条小溪,却是大堰塘的源泉。每年初夏,镇上就会安排人力,在临近堰塘一旁取土挑泥,扎起一道堰墙,将河水引进堰塘,直到把水灌得满满当当的,才将堰墙拆去。
民国28年(1939年,县志载为1935年,有误),县内商界领军人物、普安富商、时任联保主任的黄惠生,发起修建大堰塘。他自己首先捐资千余元,各商家、士绅和居民,或捐资,或出工出力,全镇人都积极行动起来。工程组织管理,推普安原贵州讲武堂毕业之旧军人邓德安主管其事。于当年7月7日正式奠基开工。施工中还挖出千年珍稀乌木。
今天的人们似乎搞不懂,为什么那个时候要兴师动众开挖大堰塘?
兴起于明代中后期、历经600余年的普安古镇,是川东北四大商贸名镇之一。其他如渠县三汇镇、宣汉南坝镇、巴中恩阳镇,都是以水兴市,惟普安镇是个以米兴市的旱码头。全镇的饮水,历来依靠杨柳河床的“沙井”和镇内的“四十八井”。但随着人口增加,约5000人的饮水开始发生危机。一个在当今世界上严重发生的水资源匮乏、饮水用水危机,在小小开江的普安镇早已进行了一番预演,时间上早了七八十年。
笔者生在普安镇,和所有本街人一样,从小要做一个人生功课:为家里“抬水”或“挑水”。最初,笔者每天和二姐一道,去大堰塘“抬水”,一只大木桶,一根大扁担,两副幼嫩肩膀,颠颠簸簸、拉拉扯扯地那么担啊,走啊,时而把水溅出了很多,时而把赤脚趾丫碰破了皮,血流一路,哭喊一路;时而嫌二姐那一头受力少了,“不公平”,硬要停下来把桶绳子受力支点移动一寸……唉,不知发生了多少次的扯皮。
记得水桶常有坏了漏了的时候,怎么办?全家人要吃水啊,但又不好开口借邻居人家的,家家都要担水啊,好不作难。稍长大以后,则是独立担水。记得14岁那年的一个赶场天,父亲特地为我买来一担小水桶,大约是一般水桶的一半大小。街邻围观,议论纷纷,都夸水桶工艺精致,玲珑可爱。邻居金家伯妈叫李永珍,达县城外肖公庙的人。她见了水桶,操一口达县话说:“小小巧巧的,看到寡安逸啷嗳。”
就这么一个大堰塘,还提供了一个职业形态——“卖水”,也就是以挑水出卖为业、以挑水求生的人,被世俗化称作“水贩子”。解放后,还有年近半百却被迫以挑水为职业的“五类分子”孙子容、潘良富、郝志甫和弱智人、外号叫“石咁钵”的,分别为餐饮店如新街合作食堂、正街饮食店、理发店、老郎茶馆挑水,而学校单位伙食团炊事员则必有“挑水”一项工作。不管天晴落雨、炎夏寒冬,天天如是,年年如是,长达40余年。可怜几位本街长者,常年受着沉重体力劳动的折磨煎熬,刻骨铭心啊。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镇上才接通了县自来水公司的自来水管道。
大堰塘建成后大约40年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普安人都饱受环境污染之苦。有人担水,夏日骄阳下图一时凉快,故意把一双泥脚浸在水里。甚至有人恶意佯装落水,在水里游泳几圈。而跳水自尽不为人察觉的悲惨事件,也是时有发生。可在那个年代,人们集体无意识,集体失忆,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卫生不健康的。
小小一方水土,小小一方饮用水堰塘,却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中国人均水资源仅为全球平均水平的1/4,而中国占世界人口比重达19%,未来淡水资源将成为制约中国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重要因素。否则,只能是“干旱中的特有文明”。
近三年来,中国连续发生重大干旱:2009年北方大旱、2010年西南大旱、2011年长江中下游大旱。这意味着什么?
我开江县人,千年以来世代盼水、治水、蓄水;我普安场人,喝大堰塘的水长大的人,对水和水文化的感知,可能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
水状态,国之命脉,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