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始三年(前71),冬日方去,生机已临。
年前的几场暴雪把长安打扮成银装素裹的少女,苍白却青春,春日的阳光铺在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雪地上,已渐渐显出融化之色。
人们如往常一般起早忙活,大户人家唤几个伙计和丫鬟打扫着门前的积雪,为的是迎着那不知何时会登门的客人。
大司马大将军府早已扫得干干净净,因为它的主人霍光向来是爱干净之人,他也是为到访的客人考虑,不至于因步履匆匆滑了跟头。他的府邸十几年来,一直门庭若市,经常天不亮就有人来拜访,而且常常深夜也要待客。
这十几年来,霍光在府中处理的急务已无法计数,难怪长安有句话说,大汉有两个庙堂,一个是未央宫,另一个就是霍光的宅子。
诸如此类的闲言碎语,霍光听到后也曾发过火,骂过人。但霍光是个务实的人,他明白只要他把大汉的江山打造的如铁桶般坚固,让大汉的子民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再多的闲言碎语也伤不了他身上片襟。
他是如此想,也是如此做的。
因此,多年来他依然操持权柄,而且稳如泰山。
今日霍光的府邸,早早地来了位客人,奇怪的是,这位客人并非来寻霍光的,而是来拜望霍光夫人的。
来人单名一个衍字,表字少夫,是掖庭户卫淳于赏的妻子。衍可不是个普通的妇人,她懂医术,经常出入达官贵人的府邸,为那些贵妇瞧病,在京城颇有些名气。前些日子,她被刘询征召入宫,医治许皇后产后后遗症。
正是凭借着医术,衍结识了霍光夫人显。如今她一大早就过来拜会霍夫人,不是因为霍夫人病了,而是因为她受丈夫之托,来为丈夫求个安池监做做。
她或许不会知道,她这一脚踏入霍府,会促成一件令刘询伤痛一辈子的大事。
刘询的伤痛,就像那嘎吱嘎吱的踩雪声般,一步步临近。
霍夫人单名显,她原本不是霍夫人,是霍夫人的一个婢女。
霍光的原配夫人东闾氏生有一女,嫁于上官安,也即是现任太皇太后的生母。东闾氏还在的时候,霍光就对她的婢女显甚为宠爱。显为霍光生儿育女,被霍光纳为妾。
后来东闾氏早殇,霍光虽让显继妻,成为名正言顺的霍夫人,霍光此后也并未再纳妾。
霍夫人能从婢女成为正妻,把天下第一权臣的心牢牢抓住,没有两把刷子那是万万不行的。
世事就是那么的奇怪,在庙堂之上的霍光火眼金睛,识才用人颇为准确,却偏偏被身边的这丫头片子迷惑得云里雾里,只知她是心中的贤妻良母,却不知她是位名副其实的悍妇。
霍光更不会想到,他死后不过几年,这位悍妇会毁掉他的子孙,让霍家从此在庙堂上销声匿迹。
如今,这位悍妇,便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霍夫人在内堂兴奋地等着女医衍的到来,她一看到衍的身影,就咯咯地笑了起来,迈着大步赶紧上前,走了上去,抓住衍的手,姐姐长妹妹短地问个不停。
女医衍被霍夫人的热情搞得晕乎乎地,那霍夫人平时可从未正眼看过别人,即便是她两有些交情,也难见他如此热情,还不顾自个儿身份,与她一个小小的医官称姐道妹起来,看情形倒象是霍夫人来求她办事的。
女医衍转念一想,这是个好兆头,今日为丈夫求官之事,应该能办成了。想到这里,她也不禁喜笑颜开。
两人在内堂里拉了一会儿家常,女医衍顺便把丈夫求官的事提了出来,没想到霍夫人一口便答应,这可把女医衍乐坏了。
一盏茶过后,霍夫人把女医衍引至密室,终于说出了她要办的事。
她话音一落,把女医衍惊得慌了神。
“夫人,毒杀皇后,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怕什么,如今我夫君掌握大权,谁敢于你不利?再说,我夫君早就想让小女极贵,事若成,他只会重重赏你,又怎会治你的罪!”
“这….皇后进药,都由下人们现尝,稍有不慎,便露了馅。”女医衍仍是下不了决心。
“女人妊娠得病,九死一生,只要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又有谁会怀疑皇后是中毒而死”,她见女医衍仍在惊疑不定,继续说道,“少夫啊,许皇后一死,小女成君必为皇后,我家若极贵,定与你富贵与共,生死相依,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女医衍慌乱地看了一眼眼前的贵妇人,察觉出她话里有话,请求之时带着威胁,她了解霍夫人,心肠狠毒,而且胆子忒大,仗着夫君的权势没有她不敢做的事。
这事做不做已不取决于她这小小的医官,如果她坚持不做,估计就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密室了,因为霍氏定是要杀人灭口的。如果她做了这件事,虽然冒着杀头的危险,可是正如霍夫人所说,这便是大富大贵的好时机。
女医衍思前想后,终于咬着牙点了点头,霍夫人马上咯咯地笑了起来,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密室。
女医衍听着她的笑声,却不禁脊背发凉。
两个妇人的约定绕开了所有的耳目,没有人知道,危险已经降临椒房殿。
刘询还在期盼着开春天气好点,自己心爱的皇后能早点好起来,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了给自己生儿育女落下一身的病,他的心中实在难受。
许皇后的病不算重,分娩后的病通过静养调理,吃些温补的汤药就能慢慢恢复的。但是,刘询却一日都看不得许皇后被病痛折磨的样子,所以才心急如焚地传诏下去,遍寻女医,日夜侍候许皇后。
这一日,女医衍忍住了手脚打颤,她在宫门前呼了几口大气,便强作平静地过了宫门检查,一步步走近皇后的寝宫。她的袖子里藏的便是她一宿未睡制作的药丸。
这药丸并非毒药,平常人若尝了只会感觉周身发热,有滋补的作用,但是产妇一吃,便要变成热毒,身子弱的片刻毙命。
她从太医院取来太医们开的方药,在无人的角落迅速地将自己的药丸混进其中,到了许皇后寝宫,照例给许皇后把了脉,说了些安慰的话语,便取出药丸,要许皇后服下。
许皇后正被病痛折磨,也顾不得许多,拿起药丸便和着温水吞了下去。女医衍心中十分挣扎,她甚至有了想阻止许皇后吞药丸的念头,但是最终欲念战胜了良知。
她看着许皇后吞下了药丸,没有说一句话,手心里全是汗。
过了一会儿,药力来袭,许皇后感觉不是特别舒适,便问道,“本宫服下药丸,顿觉头重,莫非药丸有毒?”
女医衍慌乱道,“怎会有毒?”
她赶忙叫人去传御医,御医来了,把脉之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是许皇后越来越不适,乃至于冷汗淋漓,脉象散乱。
待刘询从议政殿急忙赶过来的时候,许皇后的身子却已冰冷无息。
“不….”刘询一声哀嚎,震动整座宫廷,直把跪在边上的女医衍震得心里发颤。
“母后,母后,你醒醒,你醒醒…”虚岁刚满五岁的刘奭用稚嫩的小手推着躺在枕榻上的母后,只可惜他的母后再也不会起来了。
刘询屏退了所有人,他抱着刘奭呆呆地坐在许后的身边,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洒在床沿上,带着深深的不舍浸入那玉刻的镶边中。
刘奭挺着哭红了小脸呜咽着问刘询:“父皇,母后…母后怎..么…还不醒来。”
“皇儿…你母后…”他想说你母后永远都不会醒来了,但又不忍,便说道,“你母后给你生了小妹妹,她好累好累,要多睡会…皇儿啊,你好好看看你的母后吧…”
刘询再也说不下去,他哽咽着背过脸去,想抹掉泪水,不让刘奭看到,却不想,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本始三年(前71年),刘询失去了最爱,他给了他这位贫贱时相扶相携的皇后应有的哀荣,赐谥恭哀皇后。
皇后骤崩,不是件小事,但是刘询只顾着悲伤,却忘了其中的蹊跷。有官员认为就此事上了奏章,提出皇上应将参与服侍的医官全部下狱,严查此事。
刘询看了奏章,才豁然醒悟,马上批准了。女医衍与各医官一同下狱,不过任凭如何用刑,所有人都喊冤不止。
霍夫人得知皇上下旨严查,心里也十分慌乱,要是女医衍一供出来,霍家就会面临灭顶之灾。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支支吾吾向霍光和盘托出事情真相。
霍光听后大骇,差点就一巴掌扇过去,他罕见地怒骂道,“蠢妇,你要害死我家。”
一句话把霍夫人吓得不住抽泣,她边抽泣边道,“木已成舟,悔之无及,还望夫君赶紧设法,不至于连累府上。”
霍光也是气昏了头,他把霍夫人屏退,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思索着对策。
他在书房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苦思着解救的法子,霍光想到,“如果认罪,必诛九族。必须设法放出那些医官,免得她们熬不住刑,说出真相。”
霍光第二天就上书刘询,说皇后产后得病崩逝,或是命中注定,请皇上节哀。医官们谁也不会有那么的胆子,毒杀皇后。况且,毒杀皇后,对他们有什么好呢。所以,皇上还是应把他们都放了,免得天下人非议。
刘询仔细思量,霍光的话也不无道理,便放了医官,此事也到此为止了。
一年后,霍光小女儿霍成君被立为皇后,霍家的荣耀达到了顶点。
许后节俭,霍后奢侈,但刘询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那一天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