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婢女一见,即叩身示礼。他手轻轻一抬,婢女垂首退出。
她抬起头,看着他迈着沉敛的脚步,步步接近,薄薄的唇边挑起淡淡的笑,深邃的月底中,只印着那个睁大了眼眸,同样一身墨金朝服的女子,女子蛾际有一抹红艳如火的蛾纹。
温暖的大手抚上她脸颊,“朵儿,累了么?”
晶瞳中绽出一丝讶异,张了张唇,没有出声。他微侧过头,拿起桌上银盘中的凤冠,拂开玉珠垂帘,指尖刷过她那蛾纹,轻轻将之戴在她早已经梳好的束发上。
“梓祯,我……要从乾正门入宫么?”终于,还是问出口。
月眸一闪,凝住她有些闪躲的眸子,遂伸手捻住小下巴,“为何要这样问?你是朕的妻,唯一的皇后。自然和朕一起。”
“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千岁——”
“欢迎皇上皇后凯旋归来。”
突然,车外百民呼声此起彼伏,隐约还可闻热烈的鞭炮声,远处那十八声长号,仍在鸣响。一声一声,都似敲在心口。震得她别眸看向窗外,一路上被禁卫军拦止的百姓,一张张殷切期许的脸,毫无作伪的崇敬表情,都令她无法置信。她本以为……
“相信我。”
他微微一笑,轻淡一如初春的一片折枝嫩蕊,随风飘下,落在一潭碧泽波光上,那么沉定自若,那么令人心折,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追随他的脚步。她知道,此时自己望着他的目光,就像东方修他们一样,被眼前的人那浑身散发的王者气势所折服。
大手握上小手,紧紧地攥在手心,并肩走出鸾车,踏上那条长长的,通往皇宫乾正门的团龙长毯。
百姓的呼唤已经被抛得很远,迎面而来的是一片分立长毯两侧的文武百官,绯殷交错,乌云束顶,皆垂首而立。当他拉着她走近时,皆拂袍叩膝,齐呼万岁千岁,贺声载载,响彻宫前广庭。
她不禁紧紧屋住他的手,不敢去探询这些人背后一丝一毫的表情。
从没想过,她这个红杏出墙又……被他国皇帝夺去的女人,能再有资格从皇宫最庄严的正门进入。当着湘南列祖列宗的面呵!他拉着她,步覆沉定,一步步走向华盖宝顶五色腾龙祥云堆造的龙凤御辇,扶她坐在自己身边,低起一声,“起。”
御辇由十八壮汉抬举,方平稳起身,缓缓向前方大正宫移动。身后文武百官随起,靴声攘攘,袖褶簌簌。
他扶着她坐上髹金雕龙木椅,高高在上,环伺殿下百官,铜炉游香缭缭,轻轻飘过一张张庄严肃穆的面容,没有半分鄙夷之色,且看模样似多为年轻俊才,其中竟然还有着官服的女子。但见一身紫服墨冠的董国祥迈步上前,合揖双手执一请案玉牌,躬身一礼,率众齐喝。
“臣等恭贺皇上迎回皇后,平定南邦叛乱,俘获叛军首领。吾皇天威赫赫,实乃我湘南百姓之福。”
众人并皆齐喝,“恭贺皇上平定南邦,恭迎皇后平安归国。”
“吾皇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
煌煌殿宇,贺声隆隆,百臣俯身曲膝,对着金銮台上身着龙凤朝冠的人,折袖行礼,隆重的气势让位于高堂的人不禁窒了呼吸。
这般众所朝贺的尊荣,便是诸多人废尽一切心思手段争夺的。而今她坐在这里,却觉得不甚自在,而身边的人,仍是一派闲雅淡然,雍贵端严的模样,袖底的大手一直轻轻握着她的。那温暖的感觉,抚去心底突生的一股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侧眸看向他,他亦正好俯头看向她,她不由绽开一丝笑意,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因他而展,因他而笑。他回她一笑,袖底的大手拉过她小手,在他双掌中把玩起来。然后他的目光调回大殿之下,容色肃然,一扫那片刻的温存,又变成那个尊贵傲然不可侵犯的帝王。
于是,她的心思却一下溜了回来,溜回只有他和她的一方小天地。在厚厚一叠衣袖之下,他抚着她的掌心,揉玩着一根根葱嫩的玉指,刷过有些微茧子的掌心时,酥痒的感觉,让她故做庄端的面容开始有裂痕。她不时侧目看他,他的面子可绷得够严密,心底一声怪嗔,微动手臂,小手窜向他的手腕,要去搔他手腕上的伤痕,他似早有所觉一下握住她那只调皮的小手,而平静的面容上,忽地蹙起眉头。
当他们袖下调情正是热火时,疏不知殿下正在禀报寻到新矿脉的官员见到皇帝蹙眉,以为自己言语哪方出错吓得声色一顿,出口的话开始抖瑟起来。说完,久不见龙椅上的人回应,于是,额际脖上的汗,大点大点地往外冒。左右其他大臣也有些奇怪,不禁清目看向上座之人。
“王侍郎,再说一次。”
哪知,皇帝陛下竟然不轻不重丢下这一句。
王侍郎面上一红,“陛下,臣……”
月眸中敛去一丝几不可见的恼色,“朕未听清,再说一次。”
王侍郎一怔,立即复叙一遍。而这时候,子霏紧抿唇角,抑住心底好笑的冲动。袖底的那只大手轻轻捏了她一计,似在惩罚她居然让一向清明的皇帝陛下,在朝见时分神开了小差。
“嗯!很好,王侍郎可拟一份名单,凡为寻找新脉矿出力者皆可擢升一级。”
“谢陛下恩典。”
王侍郎终于功成身退,入列后举袖抹了抹满脑的汗,大大松了口气。
子霏低声叹息,“好纯洁!”
她这一叹,低浅声弱,只有他一人能听得。但功底深厚的人,如殿下东方修及其大哥东方朔亦能听闻,不由都投来几丝奇异的目光。另外还有与东方兄弟对面而立,兰贵妃娘家镇国公及其子晓杰,也看了来,但他们的眼光略带了几丝霜刃锐色。
子霏深觉不妥,遂道,“我累了。”
他拍拍她的手,“也好。你先回宫歇着,今日便好好休息。”
“嗯。”
她起身盈盈一拜,即由宫婢挽扶着离开了。而步下金銮台时,忽觉一道冷沉的目光朝她射来,她遁眼看去,晓杰正垂下眼眸,他身旁的镇国公目光炯劲,明显的鄙夷不敬。忽尔,一抹笑意飘出唇角,她昂起头,回视两人一眼,转身离开。
而镇国公低啐一声,“妖妇!”
晓杰双眸微眯,目光却定在子霏朝服下隆起的肚子,越来越沉。末了,唇角一勾,似是寻到什么有趣的事。
这方,东方修禀报了南邦叛乱中的功过。注意到他们父子异色的只有宰相董国祥,他唇角一勾,墨玉般的眸子倾出一丝黠趣之色,看向座上龙袍之人。暗叹,有趣的事,又要开始了。
刚一出大正宫门,一个温柔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
“裁冰恭迎皇后娘娘回宫,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身绯色宫服的裁冰,领着六名宫婢,上前盈盈一拜。子霏着实一愣,未料到这么快便见到熟悉的人。立即扶起裁冰,两人相视,眸光盈然。
“裁冰。”
“娘娘。”
这一声呼唤,仿佛隔了千百时空,传进耳中,似仍有几分不真切,直到交握的双手,也传来对方的温度,方确定了彼此真的没有做梦。昔日亦亲亦友的人儿,终于又再相聚。
被扶下凤轿,抬头一看面前的宫殿,宝蓝底嵌金字扁额上,飞舞着三个字:凰瀛宫
子霏微怔,问,“裁冰,这里不是帝宫,我们……没有走错吗?”
适才在路上,裁冰已经说了一些宫中的变动,先帝后宫多已被遣散出宫,很多宫室换了名,改做他用。未料连曾经的帝宫也改成了皇后宫吗?
裁冰盈盈一笑,“娘娘,我们没有走错。”扶着子霏踏进宫门。
门内早已经林立的宫婢太监全叩身行礼,手执长戟的禁卫军哗啦一下落膝在地,举声齐喝。
“恭迎皇后娘娘回宫,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升。”
心里不由揣起一丝疑惑,难道是梓祯安排她住帝宫……和他一起住?就像平凡百姓夫妇一般!
一团火赫然烧出心胸,端庄交握在袖底的手微微发颤,她用力深吸了几口,也压不住心中翻搅的热浪,还不算太热的皇都,此时教她有种如置祈山温泉的感觉,心热得发烫。
待他回来,她一定要好好问问他,是临时安排,还是……
本想同裁冰叙叙旧,未料着喝下参汤后,抵不住旅途劳顿,便睡了一下,醒来时,太阳已微微西斜。
“裁冰,皇上还在议事么?”
裁冰递上一盅热汤,笑答,“娘娘歇下后,陛下遣人来探过娘娘。并传话说,酉时会回来,同娘娘一起用晚膳。”
正说着,便听到殿外太监的传颂声。裁冰立即扶起子霏,上前迎驾。
当那一身墨金龙袍的人行来时,他身后禀立的宫婢都一一退出。当他行到她面前五步时,裁冰亦躬身退出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