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俚回道:“立体养鱼嘛,就是把水分为三层,每一层养一种鱼。”
文种冲狗洞说道:“范蠡,我知道你是一个贤人,难道学狗叫迎接客人,这便是贤人的待客之道吗?”
邑吏喘息了一会儿,对文种说道:“文大人,您那箴尹做不成了。不只做不成了,大王还要流放您呢!”
宛邑邑:泛指一般城市,大者曰都,小者曰邑。楚国自楚文王始,每灭一国,便改国为邑。申、吕二国被楚灭后,照理应为申、吕二邑,楚庄王时,将二邑并为一邑——宛邑。邑之长官称宰。宰文种刚审了一桩盗窃案,邑署署:办公的处所。里闯进来一位中年汉子,扑通朝他面前一跪,一连叩了三个响头说道:“文大人,您可要为小民做主呀!”
文种打了一个哈欠,张目向来人望去。只见这汉子年纪三旬有余,身穿粗布麻衣,满脸鲜血。
文种轻声问道:“汝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有甚冤屈,可慢慢道来,本官为汝做主。”
中年汉子道:“小民叫范俚,家住宛邑南三户里里:古时居民聚居的地方,《毛诗古训传》曰,二十五家为里。,来宛邑卖鱼。鱼贩姜三硬说小民的鱼价太低,坏了他的生意,将小民毒打一顿,二百斤斤:春秋战国时的一斤,相当于现在的0.34斤。鲜鱼也被他全部抢走。”
文种怒道:“姜三如此可恶,邑卒们,速去拘姜三到署。”
邑卒遵命而行,约有两盏茶工夫,将一五大三粗的汉子带了进来。
文种将署案啪地一拍道:“姜三,汝可知罪?”
姜三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大人,小民殴打范俚固然不对,但范俚有意来踹小民的饭碗,有错在先,请大人为小民做主。”
文种皱着眉头说道:“他踹你的饭碗?你以何为生?”
姜三道:“卖鱼为生。”
文种朝范俚一指道:“他也是卖鱼的,他怎么会踹了你的饭碗?”
姜三道:“他故意压低鱼价。”
范俚分辩道:“我没有压低鱼价。我不只没有压低,我还偷偷地将鱼价往上提了三成多。”
姜三道:“你胡扯八道!”
范俚别着脖子还击道:“你才胡说八道呢!”
文种又将署案啪地一拍道:“不要吵了。”
他移目姜三问道:“一斤鱼的市价是多少?”
姜三道:“鱼不是按斤卖的。”
文种道:“按什么?”
姜三道:“五斤五斤地卖。”
文种道:“五斤鱼卖多少钱?”
姜三道:“一枚小银币。”
文种转脸向范俚问道:“五斤鱼你卖多少钱?”
范俚道:“小人不卖五斤。”
文种道:“你卖多少?”
范俚道:“十斤十斤地卖。”
文种道:“十斤鱼你卖多少钱?”
范俚道:“一枚小银币。”
文种面现不悦道:“你咋卖恁贱呢?”
范俚道:“不贱,不贱。”
文种将署案啪地一拍道:“别人五斤鱼卖一枚钱,你十斤鱼才卖一枚钱,还算不贱吗?”
范俚道:“小人上路之时,二弟反复向小人交代,咱的鱼要低于市价,人家的五斤卖一枚银币,咱一枚银币给他十五斤。小人连声诺诺。及至来到宛邑之后,小人越想越是吃亏,但又不敢违了二弟之嘱,便来了一个折中,一枚银币十斤鱼。”
文种道:“你二弟是一个傻子?”
在范俚心中,二弟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见邑宰如此损他的二弟,变脸失色道:“你才是一个傻子呢!”
当值邑卒见他对邑宰如此不敬,齐声喝道:“大胆!”
范俚忙叩首说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文种虽说受了抢白,并未发怒,和颜悦色问道:“你二弟既然不傻,为什么别人一枚银币只给五斤鱼,你二弟偏要给十五斤?”
范俚道:“俺的鱼是池塘养的。”
姜三插嘴道:“别人的鱼也有许多是池塘养的。”
范俚道:“他们是怎么养?他们会立体养鱼吗?”
他这一问,问得姜三大张着嘴巴不知如何回答。
他这一问,问得文种来了兴趣,含笑说道:“立体养鱼?这事新鲜,汝说一说,什么叫立体养鱼?”
范俚回道:“立体养鱼嘛,就是把水分为三层,每一层养一种鱼。而一般人呢,一个池塘,只养一种鱼,把其他两层的水给浪费了。故而,别人的一亩池塘若是收一斤鱼的话,俺家的池塘能收三斤。所以,别人的鱼,一枚银币五斤,俺家敢给他十五斤。”
文种轻轻颔首道:“原来如此。请问,你家的池塘第一层养什么鱼?第二层养什么鱼?第三层又养什么鱼?”
范俚见邑宰大人如此和蔼,不再害怕,仰首回道:“第一层养鲢鱼,第二层养草鱼,第三层养鲤鱼。”
“为什么这样养?”
范俚回道:“鲢鱼喜欢吃漂浮物和藻类,自然放在第一层。草鱼食草,又喜欢在水的中层活动,中层有草,故而放在第二层。鲤鱼呢,喜欢在水底活动,而草鱼的粪便又是它的美食,故而放在第三层。”
“噢——!”文种既感到新鲜,更感到惊奇,“汝家这种养鱼法是跟谁学的?”
“没跟人学,是我二弟自己鼓捣出来的,他还写了一本书,叫《养鱼经》。”
“你二弟叫什么名字?”
“范蠡。”
“年庚几何?”
“二十有六。”
“他养了几年鱼?”
“三年。”
“养鱼之前,做什么营生?”
“游学。”
“游了几年?都去了什么地方?”
“游了九年。去过齐国、郑国、宋国、晋国、秦国、吴国,还有咱们的楚都郢。”范俚扳着指头,一字一顿地回道。
“他都见了一些什么人?”文种紧追不舍道。
“他见过老子、孔子、鬼谷子、庄生、子贡……计……计倪,也叫计然。还有孙,孙武……唉,见的人太多了,小人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范俚一边说,一边使劲拍打着自己的后脑勺。
范蠡所见过的这些人,都是当世赫赫有名的人物,除了庄生以外,文种一个也没有见过,不由对范蠡生出些许敬意来。爱屋及乌,对范俚说道:“请站起来叙话。”
范俚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
文种复又问道:“你二弟平日都看一些什么书?”
“《三坟五典》、《太公兵法》,还有,还有《孙子兵法》。”范俚一边搔着头皮,一边回道。
“他会武功吗?”
“会。”
文种不复再问,面向姜三说道:“姜三,本官和范俚的对话汝听到了吗?”
姜三毕恭毕敬地回道:“听到了。”
文种又道:“如此看来,他不是有意压低鱼价,更不是故意踹你的饭碗。请你把那二百斤鱼还给范俚。”
“遵命,小人遵命!”姜三一迭声回道。
“既然范俚不是有意压低鱼价,你就不应该打他。你得给他磕头赔罪……”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姜三没等文种把话说完,便抢先回道。
“还得给范俚二十枚银币,让他养伤。”
“这……”
文种将署案猛地一拍。
姜三忙叩首说道:“小人听老爷的,小人一切听老爷的。”
文种忽然想起了什么,移目范俚说道:“范俚,姜三虽说有些蛮横,却并非一个狗屁不通之人,他还要吃饭,他还要养家糊口。这样吧,我代他向你求个情,你那鱼也别卖十斤一枚银币了,按八斤一枚,有多少,全卖给姜三。不知你肯不肯给本官这个面子?”
“这……”范俚迟疑了一下回道:“好,小人听老爷的。”
文种移目姜三道:“既然这样,那二百斤鲜鱼,你也不必退给范俚了,折成钱。折多少呢?二八十六,五八四十。姜三,你再给范俚二十五枚银币。”
姜三忙道:“好,好。”
等姜三赔过了礼,并付过银币之后,文种说道:“汝可以走了。”
姜三叩首而去。
直到姜三走出了邑署的大门,文种方又说道:“范俚,本官我只身来宛,身边缺少得力的帮手。请你回去转告你的二弟,让他明天来邑署一趟,跟着我干,我不会亏待他。”
范俚又惊又喜,忙跪下又叩了一首道:“多谢文大人。”说毕起身,兴冲冲地走出邑署。
文种等了一天,没见范蠡露面,又等了一天,还是没有等到。他坐不住了,第三天一大早,便命邑吏去鱼市上寻找范俚。邑吏还报曰:“没找到范俚。”
文种曰:“难道他这两天一直没来鱼市?”
“没有。”
“这……”文种略顿了一顿说道,“去,你去三户里一趟,把范蠡给我找来。”
邑吏遵命而行,不足三个时辰,便折了回来。向文种禀告道:“范蠡是一个狂人,不堪供大人驱使。”
文种道:“你见到范蠡了?”
“没有。”
文种道:“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狂人?”
“听三户里的里长说的。”
文种道:“他怎么个狂法?”
“他从不与凡人搭话,头戴长冠,腰挎长剑,赤身露体。或狂奔于田野,或戏水于淯水淯水:今河南省之白河。源于河南省嵩县境内伏牛山玉皇顶东麓,自西北向东南再转南流,途经宛邑,全长329公里。,或仰息于树下,但更多的时间是在读书,读到动情之处,不是高声朗诵,便是纵情大笑,抑或是号啕大哭,抑或是拔剑起舞,旁若无人。里人给他送了两个绰号——‘狂人’、‘疯子’。”
文种微微一笑说道:“凡大才、大贤之人,在未曾遇到明主之时,往往是行为乖张、疯疯癫癫,姜太公姜太公:又名姜子牙,《封神演义》中的人物。又名吕尚。传说《太公兵法》为其所着。、伍子胥便是明证也。姜太公用直钩钓鱼,钓来了周文王,才得以拜为丞相;伍子胥吹箫行乞,引来了吴王阖闾,才得以做了太师太师:西周始置,为三公之一。职掌教养监护太子或幼主,是辅助国君的执政大臣。春秋时楚、吴等国沿用。秦废,汉复置。。范蠡如果真是一个疯子,还知道立体养鱼?还能写出《养鱼经》?子子:古代对男子的尊称或美称。也泛指一般人。听我的,我的判断没错,范蠡绝不是一个疯子。今日有些晚了,明晨,子带上我的马车,再去三户里一趟,务要把范蠡请来。”
第二天一大早,邑吏便坐着文种的马车去了三户里,直到金乌西坠,方才一脸愤怒地折了回来:“回禀大人,范蠡避而不见。”
文种笑微微地说道:“子辛苦了一天,早些回去歇息吧。至于范蠡嘛,我明天亲自去请他,看他何说!”
邑吏劝道:“如此一个不识抬举的家伙,大人何必要自降身份,屈驾相求呢?”
文种道:“周文王,堂堂一国之君,闻听姜太公贤,亲自去渭水河畔相请,甚而躬身为他拉车。我文种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邑宰,何来屈驾二字?”
邑吏欲待再劝,张了张嘴又合住了。
翌日,文种起了一个大早,率领着一班随从,浩浩荡荡地直奔三户里,由里长带路,七拐八拐,来到了范蠡的门前。却见大门紧闭,任里长如何叩门,无人应腔。
“难道他们一家出门了?”里长独说独念道。
一围观者立马说道:“没有,刚刚我还看到范俚去井边汲水。”
“这个范俚,太不像话了!”里长一边嘟囔,一边擂门,“咚咚咚,咚咚咚……”擂了足足三十下,院内不见一点儿动静,把里长给气坏了,抬脚欲朝门上踢去。
文种忙伸手拦道:“别,别踢,咱们绕着院墙走走。”
里长忙将脚收了回来,领着文种,顺着院墙缓步而行。来到狗洞时,忽见里边伸出一个蒙着黑布的人头,冲着文种“汪汪”乱叫。
里长大声喝道:“范蠡,文大人在此,不得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