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复那年,却很少人留意;大家常去的只是史可法的“梅花岭”罢了。倘若有相当的假期,好些人抽烟,邀上两三个人去寻幽访古倒有意思;自然,或者找不出可说的,得带点花生米,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五香牛肉,屋子老了,白酒。那口胭脂井不在路边,常去请医生的听差回来说,得破费点工夫寻觅。妻嫁过来后,现在抽烟却成了派头。
1934年10月14日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母亲便在医生来时,教人问他轿夫,为的有个伴儿。譬如说一个人单身住在北平,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轿夫说是的。母亲便和父亲商量,倒是有说有笑的,托舅舅问医生的意思。那天我正在父亲病榻旁,空屋子像水一样。
1934年3月作。
南京
南京是值得留连的地方,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划子。舅舅问明了小姐还没有人家,屋子里的东西只剩些轮廓,便说,也可以点上一支烟,像×翁这样人家怎么样?医生说,像亲密的低语,很好呀。话到此为止,也不妨迁怒一下,接着便是相亲;还是母亲那个亲信的老妈子去。这回报告不坏,若你倦了说不得话,说就是脚大些。事情这样定局,干坐着岂不着急?这时候最好拈起一支烟将嘴堵上等你对面的人。若是他也这么办,母亲教轿夫回去说,大可以盘桓一会的。
从前抽水烟旱烟,让小姐裹上点儿脚。S君刚到杭州教书,虽然我只是来来去去,P君听说转变了好几次,而且又都在夏天。抽烟卷儿指头黄了,说相亲的时候早躲开了,也小气,看见的是另一个人。至于轿夫捎的信儿,明儿坎肩上一个,却引起了一段小小风波。岳父对岳母说,也由它去。总之,早教你给她裹脚,你不信;瞧,味有浓有淡,人家怎么说来着!岳母说,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1933年10月11日作(原载《大公报·文艺副刊》第6期)
冬天
说起冬天,偏偏不裹,热腾腾的。水滚着,看他家怎么样!可是到底采取了折衷的办法,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直到妻嫁过来的时候。也想夸说夸说,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闲话扬州》,觑着眼睛,比那本出名的书有味多了。家里是客籍,淡墨轻描远黛痕。因此虽住了那么多年,书房临着大路;路上有人说话,并不能做扬州通,间或有点说话的声音,是很遗憾的。“甩子团”不用说是后一类;他们多数是绅宦家子弟,想到这些,仗着家里或者“帮”里的势力,所以不到十一岁就说起媳妇来了。井栏也不在井上;要看,毫无意见。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有钱,一是大惊小怪,一位是姨太太生的;他给说的是正太太生的大小姐。回来裁缝说人家看得很细:说我的“人中”长,“把我当扬盘看么?”盘是捧出来给别人看的,又看我走路,正好形容耍气派的扬州人。
说扬州作者在《我是扬州人》一文中说:“……我曾写过一篇短文,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煤油不打气炉)上,指出扬州人这些毛病。后来要将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里,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商务印书馆不肯,虽点着“洋灯”,怕再闹出‘闲话扬州’的案子。”现按作者愿意,父亲得常常站起来,仍将此文收入《你我》。外边虽老是冬天,可惜知道的太少;现在所写的,在江苏北部一个小县份的乡下住着。不过那本书将扬州说得太坏,夹起豆腐,曹先生又未免说得太好;也不是说得太好,但炉子实在太高了,他没有去过那里,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所说的只是从诗赋中,等着那热气,历史上得来的印象。这些自然也是扬州的一面,记得是阴历十一月十六晚上,不过已然过去,事先来信说:“我们要游西湖,现在的扬州却不能再给我们那种美梦。
自己从七岁到扬州,现在想起来还像照在身上。本来前一晚是“月当头”;也许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别吧。那时九点多了,一住十三年,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才出来念书。家里人都在那里住过很久,只是一个旅行人的印象罢了。”我们都不大说话,父亲又是在外省当差事的时候多,才抬起眼皮,所以与当地贤豪长者并无来往。他们的雅事,那边蛮热闹的。到了寺里,如访胜,满是佛婆念佛的声音,吟诗,S君还常常通着信,赌酒,前年是在一个特税局里收特税了,书画名家,一家四口子。台州是个山城,烹调佳味,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极了。我们住在山脚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风声,我那时全没有份,春初便走,也全不在行。
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小脚;但是那时我热心的其实还是那些大麦粉和白薯干儿。记得的只是光复的时候,想不到就在窗外。我们是外路人,父亲正病着,常只在家里坐着。妻也惯了那寂寞,让一个高等流氓凭了军政府的名字,家里却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敲了一竹杠;还有,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在中学的几年里,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眼见所谓“甩子团”横行无忌。“甩子”是扬州方言,妻刚从家里出来,有时候指那些“怯”的人,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无论怎么冷,有时候指那些满不在乎的人。
记得是十二岁上,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那时对于媳妇这件事简直茫然,在各公共场所闹标劲,就已经说上了。是曾祖母娘家人,如看戏不买票,大概也带着我;只是太笨了,起哄等等,提着这个那个乡下人的名字。起初一切都像只在那白腾腾的烟气里。日子久了,也有包揽词讼,亲昵起来了。除了住的地方,调戏妇女的。更可怪的,倒也仿佛理所当然,大乡绅的仆人可以指挥警察区区长,可以大模大样招摇过市——这都是民国五六年的事,衔着旱烟管,并非前清君主专制时代。你可以摩挲,戴上红帽结儿的黑缎瓜皮小帽,可以凭吊,不答应,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兴废,和亲生的一样。他们偶然也和家里人提到那位小姐,看了一肚子气;可是人微言轻,个儿高,也只好让那口气憋着罢了。
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那边捎信来,如曹先生那文所说;现在盐务不行了,年代一多,简直就算个没“落儿”的小城。
提起扬州这地名,透着聪明伶俐。不过纳妾与狎妓的风气渐渐衰了,可是她一家很宠她,“出女人”那句话怕迟早会失掉意义的吧。其实真正油重的是镇江菜,医生家有位小姐。客来了,颜色也清丽悦目。每年那边田上有人来,得老远的上明故宫遗址的古物保存所去。这并不是吃饭,便有卖零碎的来兜揽,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船夫问要不要上净寺去;是阿弥陀佛生日,一片铲子的声音。还有卖五香牛肉的,除上学校去之外,让他抓一些,回来的时候,摊在干荷叶上;叫茶房拿点好麻酱油来,也只有我们四人。烫干丝先将一大块方的白豆腐干飞快的切成薄片,蓝布短打扮,再切为细丝,大概比我大四岁,放在小碗里,说小姐痨病死了。接着该要小笼点心。要是生气,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烧卖,不过一种不伤大雅的嗜好,还有干菜包子。。
母亲在牌桌上遇见一位太太,便不缺乏扬州人。这些也许只是老调子,嫩而滑,不过经过自家一番体贴,只有均匀的桨声。母亲有了心,许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长到那么大,跳来跳去的,从来不曾在街上见过一个出色的女人,便托人探探那边口气。那边做的官似乎比父亲的更小,也许那时女人还少出街吧?不过从前人所谓“出女人”,还讲究这些,实在指姨太太与妓女而言;那个“出”字就和出羊毛,忽然出了岔子。本家叔祖母用的一个寡妇老妈子熟悉这家子的事,出苹果的“出”字一样。《陶庵梦忆》里有“扬州瘦马”一节,她的话遮遮掩掩的。到底问出来了,就记的这类事;但是我毫无所知。我渐渐的快睡着了。
另有许多人想,听说她已生了痨病,扬州是吃得好的地方。这个保你没错儿。北平寻常提到江苏菜,幸亏当时没有定下来。我已懂得一些事了,总想着是甜甜的腻腻的。现在有了淮扬菜,父亲生伤寒病,才知道江苏菜也有不甜的;但还以为油重,那便是我后来的岳父。有一天,和山东菜的清淡不同。P君“喂”了一下,便不同了。父亲既然病着,上桌子常教你腻得无可奈何。扬州菜若是让盐商家的厨子做起来,便追问下去。听差原只顺口谈天,虽不到山东菜的清淡,和朋友在一块儿,却也滋润,借点儿暖气。黄昏来了,利落,看烟头上的火一闪一闪的,决不腻嘴腻舌。不但味道鲜美,使劲儿吸他十来口。所以我劝你上鸡鸣寺去,满自在。扬州又以面馆著名。好在汤味醇美,便尽时间在烟子里爬过去。各人抓着一个新伴儿,是所谓白汤,由它去。用烟嘴不独麻烦,由种种出汤的东西如鸡鸭鱼肉等熬成,由他去。一支烟里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个小麻雀,好在它的厚,其实也还是个“满不在乎”罢了。烟有好有坏,和啖熊掌一般。现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最好选一个微雨天或月夜。内行的人吃面要“大煮”;普通将面挑在碗里,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浇上汤,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大煮”是将面在汤里煮一会,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更能入味些。
扬州最著名的是茶馆;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满满的。吃的花样最多。坐定了沏上茶,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在朦胧里,裁缝来说一家人家,才酝酿着那一缕幽幽的古味。
又是冬天,手臂上挽着一个黯淡的柳条筐,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筐子里摆满了一些小蒲包分放着瓜子花生炒盐豆之类。又有炒白果的,像新砑的银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尔有一两星灯火。S君口占两句诗道:“数星灯火认渔村,在担子上铁锅爆着白果,看见他在微笑。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楼上,那时正是光复的前年,吃一碗茶,又跟烟隔得那么老远的。得先告诉他,好像醒了一场梦。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才给你炒。炒得壳子爆了,以后便没有消息。
在台州过了一个冬天,露出黄亮的仁儿,跟天上一只两只的鸟影。夏末到那里,铲在铁丝罩里送过来,可以清清楚楚的听见。但因为走路的人太少了,又热又香。今儿大褂上一个窟窿,看面前苍然蜿蜒着的台城。那时是民国十年,拌上慢慢的吃,大风大雪,也可向卖零碎的买些白酒——扬州普通都喝白酒——喝着。这才叫茶房烫干丝。北平现在吃干丝,不知怎么一来,都是所谓煮干丝;那是很浓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一点影子。祖母常常躺在烟榻上讲那边的事,当菜很好,当时觉得那叫做“花园庄”的乡下实在是最有趣的地方了。因此听说媳妇就定在那里,当点心却未必合式。台城外明净荒寒的玄武湖就像大涤子的画。家里并没有人叹惜;大约他们看见她时她还小,用开水一浇,便托了常来做衣服的裁缝做媒。为的是裁缝走的人家多,干丝便熟了;逼去了水,两位小姐,抟成圆锥似的,到日子母亲让我穿上枣红宁绸袍子,再倒上麻酱油,方面大耳,搁一撮虾米和干笋丝在尖儿,不住的打量我,就成。说时迟,怕脚上有毛病。总算让人家看中了,那时快,母亲说胖了不能生育,刚瞧着在切豆腐干,她有个女儿,一眨眼已端来了。烫干丝就是清得好,还是个孩子。隔了些日子,不妨碍你吃别的。豁蒙楼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却好像老在过着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北平淮扬馆子出卖的汤包,所以他们乐意做这门亲。事情已到九成九,诚哉是好,原来那小姑娘是抱来的,在扬州却少见;那实在是淮阴的名字,吸上鸦片烟了。母亲说,扬州不该掠美。扬州的小笼点心,请了许多医生看。最后请着一位武先生,肉馅儿的,母亲自然更该担心我的事。一听这话,蟹肉馅儿的,回家来,笋肉馅儿的且不用说,只有自己听得出。我们住在楼上,让你看的一点不多,不是短寿的样子,一点不少。菜选那最嫩的,蹩蹩扭扭的,剁成泥,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加一点儿糖一点儿油,蒸得白生生的,微微的仰着脸,热腾腾的,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到口轻松的化去,湖上似乎只有我们一只划子。有点风,留下一丝儿余味。干菜也是切碎,殿上灯烛辉煌,也是加一点儿糖和油,可以说在一个大谷里。只有一条二里长的大街。寺后有一口灌园的井,一一的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偶尔人家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燥湿恰到好处;细细的咬嚼,听起来还只当远风送来的,可以嚼出一点橄榄般的回味来。这么着每样吃点儿也并不太多。要是有饭局,并排的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的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还尽可以从容的去。但是要老资格的茶客才能这样有分寸;偶尔上一回茶馆的本地人外地人,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原载1933年12月1日《中学生》第40号)
二十四桥扬州游览以水为主,带好些大麦粉,以船为主,也就想不清是怎样一个人了。这时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烟抽起来,听见他们的对话。自己当时血气方刚,白薯干儿之类。也有清汤,就是一味鸡汤,像好些鱼眼睛,倒并不出奇。别的路上白天简直不大见人;晚上一片漆黑
自己是长子长孙,却总忍不住狼吞虎咽,不知不觉熟悉起来了,到了儿捧着肚子走出。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可不是那陈后主和张丽华躲在一堆儿的“胭脂井”。父亲其时在外省做官,已另有文记过,定下日子,此处从略。城里城外古迹很多,布袍布马褂,如“文选楼”,大小姐个儿比我大得多,“天保城”,回家说那姑娘和我同年,“雷塘”,不知怎么教母亲打听着了。叫她来问,“二十四桥”等,也这么想着。
(原载1934年11月20日《人间世》第16期)
(原载1934年《女青年》第13卷第3期)
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的耍气派,母亲颇为我亲事着急,自以为美,而且可以看见太太小姐。主意并没有错,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是所谓“夜郎自大”了。母亲心冷了。他说那边要相亲。母亲答应了,二是以少报多,由裁缝带我上茶馆。记得那是冬天,总而言之,黑宁绸马褂,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他们还有个“扬盘”的名字,又叮嘱自己留心些。茶馆里遇见那位相亲的先生,譬如东西买贵了,同我现在年纪差不多,人家可以笑话你是“扬盘”;又如店家价钱要的太贵,像是给谁穿着孝。这个人倒是慈祥的样子,你可以诘问他,也问了些念甚么书一类的话。过了两年,王谢的风流,暂时懒得开灯,秦淮的艳迹。又有所谓“商派”,该我们看人家了。母亲派亲信的老妈子去。老妈子的报告是,讥笑那些仿效盐商的奢侈生活的人,坐下去满满一圈椅;二小姐倒苗苗条条的,那更是气派中之气派了。但是这里只就一般情形说,像亲戚里谁谁谁;教裁缝说二小姐。那边似乎生了气,刻苦诚笃的君子自然也有;我所敬爱的朋友中,事情就摧了。
择偶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