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异常有力、无比简洁的作品,具有一种无可抗拒的美。
——瑞典文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 霍尔斯陶穆
依然没有钓到一条鱼!八十四天过去了,桑地亚哥老人独自驾驶着小船在海上漂流着,一无所获,尽管这儿是墨西哥湾中鱼类群集的暖流地带。有个男孩曾经陪他在海上漂流了四十天。眼看一天天过去了,一条鱼都没有钓到。男孩的父母沉不住气了,他们对男孩说,桑地亚哥肯定是被上帝惩罚,倒了霉了;同时他们还让男孩离开桑地亚哥,跟着别的船捕鱼。没有办法,这个男孩只好离开了老人。说来奇怪,自从他上别的船后,第一个星期就逮到了三条鱼,而且还都是好鱼。虽然逮到鱼让男孩很高兴,可是看到老人每天都空手而回,他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于是,老人出海回来后,他总要去帮老人收拾船上的东西。他帮忙拿钓索,或者鱼钩、鱼叉还有帆。这条帆缠绕在桅杆上,上面有很多补丁,都是老人用面粉袋补的。在别人看来,这许多的补丁让收拢后的帆看起来就像一面旗子,只不过是一面象征着永远失败的旗子。
岁月留下的痕迹已经蔓延到了老人的脖颈,使他本就消瘦的身体更显憔悴。在热带海面上捕鱼,要长期经受太阳光的反射,所以,老人的两边脸都已经有了褐斑。这些褐斑是良性皮肤癌变,它们顺着他的腮帮向下延伸。他的双手布满伤痕。这些伤痕都是他以前拉大鱼时被绳索勒的,看起来既深又古老,就像是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只有他的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海水一样,欢快而又好胜。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到处都给人一种古老的感觉。
这一老一小刚拿着东西爬上岸,男孩就对他说:“家里挣着了点钱,我可以跟你一块去捕鱼了,桑地亚哥。”
男孩很喜欢老人,因为是老人教给他如何去捕鱼。
可是老人并没有答应男孩:“不,你还是跟着他们吧。他们的运气好。”
“你忘了吗?”男孩说。“有一次,八十七天我们一条鱼都没逮到。可是之后,连着三星期,每天都有鱼上钩,还都是大鱼。”
“我没有忘记,我也知道你离开我不是因为担心打不到鱼。”老人回答说。
“我还是个孩子,爸爸让我离开,我不能违抗。”
“你就该这么做,我都知道。你没有错。”
“是他担心会打不到鱼。”男孩说。
“可是我们都有信心啊!你说是不是?”老人反问道。
“没错!来,在我们把你的这些东西拿回家之前,我先请你喝杯啤酒,如何?就在露台饭店!”孩子对老人说。
“好啊,反正我们都是渔夫。”老人答道。
在饭店的露台上,有好多的渔夫。他们中有些年轻的渔夫还嘲笑老人,但是老人没有把它当回事。其他一些年长的渔夫看在眼里,都为他感到难过。不过,他们虽然心中难受,却并没有显现出来。他们只是相互礼貌地交流起天气,海水的流向,钓索伸到海底的深度,还有捕鱼碰到的事情。凡是出海打到鱼的人都回来了。根据打到的鱼的种类,他们去往不同的方向。打到大马林鱼的人,先把鱼剖成整片,排在两块木板上,然后四人一组抬着一块木板,把鱼送到收鱼站。在那里,这些鱼被装上冷藏车,然后再被运到哈瓦那的市场。打到鲨鱼的人则直接把鱼送到鲨鱼加工厂。这个加工厂在海湾的另一边,在这里,那些鲨鱼先被吊起来去除肝脏、鱼鳍和外皮,然后再被切成条腌制。
每当东风吹过,鲨鱼加工厂里的气味就会从海湾那边扑面而来。不过,今天风向转向了北方,所以基本上就闻不到什么味道。等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完全消散后,今天的露台真是让人感觉惬意啊!就连阳光也变得明媚了好多。
男孩呼唤道:“桑地亚哥。”
“唉。”这个时候,老人正拿着酒杯回想多年前的事情,男孩的一声呼唤把他拉了回来。
“你明天要用沙丁鱼吗?如果需要的话,我去给你弄点来。”男孩问。
“不用了。”老人回答道。“你还是去打棒球吧。我还可以划船,再说了,还有罗赫略呢。他可以帮我撒网。”
“我非常希望能够和你一起去捕鱼。就算是不能去,我也想要帮你做点事情,你看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你已经为我做了。起码这杯啤酒就是你请我喝的。再说,你现在已经长大了。”老人说。
“那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你一起出海是什么时候吗?”
“那是在你五岁的时候,正好那天我逮到一条鱼。它是那样鲜活,差一点撞碎我的小船,也差一点把你给撞进海里。”
“当那条鱼被拖上船时,它的尾巴使劲地拍打着小船,把座板都拍断了,整条小船都在不停地摇晃。你使劲地把我推向船头,放在那儿的钓索卷成一团,都是湿的。你像砍树一样地用棍子打鱼。当时我身上都是那条鱼的血腥味儿,有点甜丝丝的。”
“你真记得吗?”老人怀疑地问道:“是我前几天告诉你的吧。”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每次出海所经历的一切。”男孩肯定地答道。
“如果我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多好啊!”老人疼惜地看着男孩,他那双眼睛虽然经常被太阳照射却依然目光坚定。“可惜你不是我的儿子,而且你现在又在一条能很快地逮到鱼的船上,我不能再让你跟我一起出海了。”老人对他说。
“那让我再给你拿点沙丁鱼吧。四条大的,我知道它们在哪儿。”男孩自告奋勇地说。
“不用了,”老人拒绝道:“我今天没有用完,都在匣子里腌着呢。”
“可你那些都不新鲜了,我给你拿这四条可都是新鲜的。”男孩说。
“那就一条吧。”在和男孩的对话中,老人的信心又慢慢地鲜活了起来,就像被微风轻轻吹过。
“不行,最少要两条。”男孩说。
“好吧,那就两条吧。”老人同意了,可他又不放心地问男孩:“你从哪里弄来,不是去偷吧?”
“我倒想去。不过你放心好了,这两条是买的。”男孩说。
“那谢谢你了。”老人没有那么复杂,即便心里清楚自己现在非常谦卑,却没有更深地琢磨为何如此。他知道这样做没有什么丢人的,更不会对他的自尊心造成什么伤害。
“从这海流看来,明天应该有收获。”老人说。
“那明天你想到哪儿去捕鱼?”
“我打算天不亮就早早驾驶小船到远方,一直等风向改变了再回来。”
“那我也尽量让我们那条船往远方去。到时我们就可以相互照应了,我们可以帮你拉住你钓上的大鱼。”男孩对他说。
“你们的船主可不想到很远的地方去捕鱼。”
“嗯,你说的没错。”男孩说,“不过,有时我得告诉他去追捕鲯鳅,因为天空盘旋着一只鸟,而他却没有看到。”
“他的眼睛真的有这么不济吗?”老人有点儿怀疑。
男孩说:“他跟个瞎子没有什么区别。”
“可只有捕捉海龟才会对眼睛造成很大的伤害,你们船主根本就没有捕过海龟啊。”老人十分纳闷地说。
“可你的眼睛却依然很好啊。就算你在莫斯基托族居住的地方捕了那么长时间的海龟。”男孩说。
“别看我老了,我可跟他们不一样。”
“可是如果真碰到一条大鱼,你自己能应付过来吗?”孩子仍不放心地问道。
“没问题,我还有力气。打了这么长时间的鱼,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们。”老人回答。
“那我就去用渔网捉沙丁鱼了。不过去之前,我们得先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孩子对他说。
于是,老人负责扛着桅杆,男孩负责拿木箱、鱼钩和鱼叉。木箱里面是钓索,它们是褐色的,而且被老人编成紧密的卷儿。那支鱼叉还带着杆子。尽管知道没有人会偷自己船上的东西,但是老人认为露水会损坏桅杆和那些粗钓索,而鱼钩和鱼叉则是对小偷的一种诱惑。所以他只把一个匣子和一根棍子留在了小船上,而且还把它们藏到了船艄的下面。那个匣子里装着他钓鱼用的鱼饵,那根棍子是他用来拍打被拖到船边的大鱼的工具。
顺着大路,他们来到了老人住的地方。这是个窝棚,门是开着的。他们走进去,放下东西。老人先把桅杆立到墙边,然后男孩把拿着的东西放到桅杆边上。这根桅杆上还缠绕着帆,它的长度相当于老人这个窝棚内一间屋子的长度。整个窝棚是用苞壳做成的,这种苞壳是一种大椰子树的外皮,很结实,俗称“海鸟粪”。环顾窝棚,只简单地摆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地上还有一处地方,是老人用来做饭的。他用木炭烧火。这个窝棚的墙壁,是褐色的,是由椰子树的外皮展平叠盖而来的。墙上挂着两幅人物图像:一幅是法国修女玛格丽特·玛莉·阿拉科克彩色画像;另一幅是科布莱圣母图。这两幅图像都是他死去的妻子留下来的。有一幅他妻子的彩色照,曾经也被挂在了墙上,但是看着妻子的画像,他更觉孤单。于是,他就摘了下来,压在自己的一件干净的衬衫下。现在,那幅照片就在屋角的搁板上。
“你家有东西可吃吗?”男孩问道。
“要来点鱼煮黄米饭吗?我这儿有一锅呢。”
“我还是回家吃去吧。用我帮忙升火吗?”
“我自己来就行或者直接就这么吃了。”
“那我就把渔网拿走了。”
“没问题。”
然而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渔网和鱼煮黄米饭。这不过是他们天天说的一种谎话罢了。男孩什么都知道,还清楚地记得他们一起卖掉了渔网。
“85,这个数字很吉利。净重一千多磅的鱼,你想不想看到我捉住它?”老人问道。
“你先在门口晒晒太阳吧,我去捉沙丁鱼。”男孩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也好。正好昨天的报纸还在,我可以看一下棒球。”
看着老人从床下取出报纸,男孩才知道这份报纸是真的,不像他们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自欺欺人。
“这是在酒馆的时候,贝里克送给我的。”老人跟他说。
“等我拿回了沙丁鱼,就把它们和你的鱼一起冰镇上。那样到了明天我们就都可以用了。我回来的时候,你要跟我说说棒球比赛的情况。”男孩说。
“纽约的扬基队是强队,赢的可能性大。”
对老人的看法,男孩并不赞同:“我怎么觉得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也不会输呢。”
“孩子,还是支持扬基队吧。善于击球得分的迪马吉奥可是在扬基队。”老人劝说。
“可不仅是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我还想着底特律老虎队也有可能赢呢。”
“依你这种推断,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也有获胜的可能啦。”
“我回来你再给我好好讲讲报纸上的消息。”
“都八十四天没有逮到一条鱼了,明天是第八十五天。我们是不是去买张彩票,尾数是八五?”
“好啊。可你不是有过八十七天没钓到一条鱼的情况吗。这才八十四天。”孩子说。
“不可能再八十七天钓不到鱼了。”老人肯定地说,“你就想能不能买到以八五结尾的彩票吧。”
“可以先去预订。”男孩说。
“可两块五才能订一张。有谁会借给我们钱呢?”老人有点发愁。
“借两块五有什么难的,我会借到的。”男孩说。
“也许我也可以借到。”听男孩这么说,老人也有了信心。“可为了还钱就要讨饭了。我可不想这样。”
男孩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叮嘱老人道:“多穿点衣服,现在可是九月份了。”
“对啊,九月大鱼都要浮出海面了。而五月,都是小鱼,每个人都能逮到鱼。”
“该去捉沙丁鱼了。”孩子说着就走了。
直到太阳下山了,男孩才回来,而老人坐在椅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看老人身上没盖任何东西,男孩拿起一条毯子。这条毯子是军用的,已经旧了,在床上散乱地放着。他把毯子沿着椅背铺上来盖住老人的肩膀。老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他的两个肩膀却很强健,这让人感觉很奇怪。他的脖子也很壮实,当他熟睡,头向前低垂的时候,脖颈上的皱纹都看不出来了。和他桅杆上的那张帆一样,补丁也布满了他的衬衫,经太阳照射,它们的颜色都变得深浅不一。老人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老。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脸上就更看不到一点鲜活的气息了。晚风吹过,报纸被压在了他一条胳膊下面,没被吹走,依然摊在他的膝盖上。他就这样熟睡着,都没有穿鞋子。
看老人睡都这么沉,男孩先走了。他再次回来时,老人依然没有醒。
“老大爷,醒醒。”男孩把手搭在老人的膝盖上。
老人睁开眼,一时好像是在梦游般。看清了是男孩,他笑了。看到男孩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问道:“这是什么?”
“我们的晚饭。快来吃吧。”
“可我现在还不是很饿。”
“你不能光知道干活,不吃东西啊。快过来吧。”
“我又不是没有这样干过。”老人站起身,折上报纸和毯子。看老人把毯子折了起来,男孩说:“你还是披着这条毯子吧,还暖和一点。”接着他对老人说:“我是不会让你空着肚子就去打鱼的,除非我死了。”
“那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哦。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接着老人问道:“晚饭有什么?”
“都是些我们平常吃的东西:黑豆饭、油炸香蕉和炖菜。”男孩拿出了饭盒。这个饭盒是有两层,是男孩从露台饭店带来的。接着男孩又掏出了刀叉和汤匙。它们被放在了男孩的口袋里,一共是两副,每一副外面都包着纸餐巾。
看到男孩从口袋里掏出的这些东西,老人问道:“谁给你的这些东西?”
“这是饭店的老板马丁给的。”男孩说。
“那我要当面谢谢他。”
“你不用去了。我早就谢过他了。”
“他已经这样帮我们好几次了。等我逮到大鱼,一定把鱼肚上的肉给他。”老人说。
“他是不止一次地这样帮我们了。”男孩回应道。
“他这么关心我们,我应该再送他些东西。光是鱼肚子肉还不够。”老人说。
“这儿还有两瓶啤酒呢,也是他给的。”
“如果是罐装的就更好了。”
“这是阿图埃牌啤酒,瓶装的。我也知道你喜欢罐装的。喝完之后我还要送回瓶子。”
“你可真都考虑到了。”老人说,“那我们现在就开吃吧。”
“我早就让你吃啦。”孩子不紧不慢地对他说,“你准备好了,我才能把饭盒打开。”
“只要洗一下手和脸就可以了。”老人说。
可水龙头是村里共用的,如果要洗的话,就要沿着大路走到第二条横路然后转过角。男孩一边想着,一边在心底埋怨自己太粗心了。自己应该把水带过来,顺便再拿块肥皂和条干净毛巾。还应该找件衬衫和夹克衫,弄双鞋子,拿条毯子。
“你尝尝,这个炖菜做得很好吃。”
“你还是给我说说报纸上有关棒球比赛的事情吧。”男孩央求道。
“记得我跟你说过,在美国两大职业棒球联赛之一的美国联赛中,扬基队是其中的佼佼者。”老人很高兴地对男孩说。
“可今天,扬基队并没有赢得比赛。”
“今天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迪马吉奥击球得分的本色又回来了。”
“除了他,扬基队的其他人也很出色啊。”
“当然他们队还有好手。但迪马吉奥和别的人不一样。在另一场全国联赛中,我感觉布鲁克林队可以打败费拉德尔菲亚队。当然,迪克·希司德和他打的球也让我很怀念。尤其是那次在费拉德尔菲亚的希贝公园的比赛场地上,他打出了那些个好球。”老人说。
“我从没见到过有人打过这么好的球。我所见过的击球,打得最远的就属他了。”男孩也很赞同地说。
“以前他老是来露台饭店。虽然我很想和他一起到海上钓鱼,可是我胆小,不敢对他说。可谁知你也一样胆小。你还记得这件事吗?”老人问他。
“我当然没有忘记了。现在想想,我们那时真是做错了。如果我们开口的话,说不定他就同意了。那将会成为我们一生的回忆。”男孩有点惋惜地说。
“其实我最想和迪马吉奥一起出海钓鱼。别看他那么了不起,听说他有个打鱼的父亲。”老人说,“他没打球的时候,可能跟我们差不多,都很穷。他也许会了解我们此时的心情。”
“乔治·哈罗德·希司德也很了不起,他的父亲也是个球员。在和我现在一般大时,他的父亲就已经打进了联赛,从没有像我们这样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