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死魂灵,钦差大臣(世界文学名著全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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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死魂灵(47)

他没能讲完,心中的痛苦又让他忍不住号啕痛哭起来,倒到了椅子上,把撕坏了的挂在身前的燕尾服衣襟扯了下来,抛到了一旁,两只手抓着头发发狠地扯着(他以前对头发是如何努力保护啊),越痛越好受,企图用这种痛酷忘记心里那无法抑制的痛。“咳,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穆拉佐夫悲痛地看着他,摇着头说,“我总在想,您如果原意用同样的力量和耐心去做一种善良劳动、去追随一个美好的目标,你会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哪!如果那些喜爱做好事的人,能像您捞钱这么努力……为了做好事能像您捞钱那么付出自己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那么不怜惜自己,那该多好啊!”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可怜的乞乞科夫双手攥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说:“如果我能获释,财产全都归还给我就好啦!我向您发誓,我一定重新做个好人!救救我吧,恩人,救救我吧!”

“我能做些什么呢?我要被迫跟法律作战哪。退一步说,即便我肯这样做,可是公爵心如钢铁啊,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心软的。”

“恩人!您什么事都能做到。我不怕法律,——在法律面前我能找得到出路;我怕的被无辜投进监狱啊,在这里我会跟一条狗一样完蛋,还有我的财产、文件、小红木箱……帮帮我吧!”

他俯身抱住了老人的双脚,泪流不止,眼泪落到了他的脚上。“唉,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穆拉佐夫老人摆着头说,“这些财产让您着迷到这种地步!为了这些财产,您连自己灵魂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灵魂,我也是要思索的;可是你得先救救我啊!”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老人穆拉佐夫停了一下说,“救您,我无能为力啊,——这,您自己也能看得出来。不过我会尽力去做,力求改善您的处境,让您获释,不知能否做到,但我会努力去做的。如果侥幸做到的话,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要请您给我一个这样的承诺:扔掉发财的念头。我对您讲真的,就算我把全部的财产都丢掉,——我的财产是比您的多,那我也不会哭的。真的,财产并不是最重要的,那些财产是可以被充公的;那些不能被偷走也不能被夺去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您已饱经风雨了。您自己也说您的生活是狂涛怒浪中的一叶孤舟。您的晚境已经有了保障。您应该找个安静的角落去和教堂和朴实善良的人们为邻;如果您实在想要留下后裔呢,那就娶一个穷人家的好姑娘,这样的姑娘过惯了俭朴的生活。忘掉这个喧闹的世界和虚假繁荣的生活吧!让这个喧嚣的尘世也忘掉您吧。这喧嚣的世界上不能得到安静。您也见过: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乞乞科夫陷入了沉思。早已生疏的、他并不清楚的一种感情涌上了心头。有一种情感好像想要在他的心头苏醒。这种情感,从小就被严厉苛责的训斥、冷漠孤寂的童年、家中的凄凉景象、寄人篱下的心酸、成长时期的孤陋寡闻、透过糊满了积雪的昏暗窗口枯燥地窥探他的命运之神的严正目光压挤了下去。“千万救我,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他喊道,“我向您保证!我一定听您的劝告,洗心革面!”

“记住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可不要食言哪。”穆拉佐夫握着他的一只手说。“要没有经过如此可怕的经历,也许会食言,”可怜的乞乞科夫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了一句,“可是教训太重了;太重了,太重了,这次教训,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重一些好。感谢上帝吧,祈祷吧。我去为您求情。”老人说完这话便出去了。

乞乞科夫已经停止了哭泣,不再扯自己的燕尾服和头发了:他沉静了下来。他最后说:“不,够啦!得过另外一种生活啦。该变成一个正当人啦。啊,只要我能挣脱出去,哪怕钱不多呢,我也要离开……可那些买契呢?……”他心里想道:“怎么?怎么能让孤苦经营的事业半途而废呢?再不买就是了,可这些应该抵押出去。这好不容易才来的呀!我抵押出它去,用换来的钱买庄园。我要成为一个地主,因为那个时候可以做很多的好事。”他在科斯坦若格洛家做客时的那种感受重回他的心头,主人在温暖的烛光下的亲切而聪慧的关于怎样管理庄园的谈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他突然感觉农村美丽了,就像他果真能欣赏农村的各种美景一样。“我们浪费时光,真蠢!”他终于说,“真的,不能再四处游荡了!一切就在眼前,一切都在手上,我们却要寻觅到天边。就算在偏僻的乡村操劳,那也是生活啊?因为乐趣的确是在劳动中啊。没有比自己的辛劳成果更甜美的东西啦……不,我要从事劳作,住到乡下去,辛苦地劳作,也好给别人一些好影响。怎么,我真的无所作为啦?我有管理的才能嘛,我节俭,又精明,而且还聪明,甚至还有信心。只要肯下决心,我觉得能办到。现在我才真正感到有一种义务是一个生活在世界上的人应当不离开他所处的地点和角落必须去执行的。”

他开始向往离开这喧嚣的城市,离开由于人忘却了劳动、由于空虚无聊而发明的那些玩意,去过劳作的生活,他想到这里几乎要忘记自己所处的环境的种种不愉悦,如果能把他放出去,哪怕只返还他一小部分财产呢,他可能也会感谢上帝给他上了这惨痛的一课。可是……他这潮湿小屋的门打开了,走进来了一个官员。他是萨莫斯维斯托夫。一个享乐主义者,为人悍勇,讲义气,爱喝酒,用同事们的话来说,而且很多的心眼。在战争时期,这个人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如果派他穿过一些无法穿越的危险地带到敌人的鼻子下面去偷一门大炮来——那可真是人尽其用。如果有用武之地,他或许会是一个诚实的人;可是因为没有用武之地,他便开始胡作非为起来。简直无法理解!他对同事不错,从来不会出卖任何人,而且信守承诺;可是他却把上司看成了敌人的炮台,非要通过各种薄弱环节、缺口和疏于防范的地段穿过去不可……

“您的处境,我们都知道了,都听说了!”他看到门关紧了之后说,“不要紧,不要紧!别紧张:什么都能补救。我们都会为您出力的,都是您的仆人。给大家三万卢布就行——多了一点儿用不着。”

“当真?”乞乞科夫喊了一声,“我会被证明无罪而释放。”

“一点儿没错!您还能得到对损伤的补偿。”

“还有酬劳?……”

“一共三万。全都在里面——给我们的人、总督的人和秘书刚刚好。”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全部东西……小红木箱……现在什么都被查封了……”

“一个小时,您就会能全收到。击掌为誓好吗?”

乞乞科夫伸出了手掌。他的心又跳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回头见!我们共同的朋友让我告诉您:关键是沉着和冷静。”

乞乞科夫心想:“嗯!我知道,是法律顾问!”

萨莫斯维斯托夫走了。乞乞科夫自己一个人仍然不敢相信这些:这次谈话没过一个小时,小红木箱就送来了:文件、钱——全都完好无缺。原来是萨莫斯维斯托夫装成管事的人去骂了岗哨一顿,骂他们不够警惕,要求再增派岗哨,他不但把小红木箱而且还把能让乞乞科夫名誉扫地的文件全收拾在一起,包了一包儿,盖了封印,与乞乞科夫夜间要用的被褥,打发了一个哨兵很快给乞乞科夫送来了。乞乞科夫不但得到了文件,还得到了必要的被褥来遮盖他那柔弱的身体。东西这么快递送到,让他说不出的高兴。他受到了鼓舞。晚场剧呀,他所喜爱的女舞蹈演员呀,一些诱人的场面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乡下的普通生活顿时黯然失色,城市的热闹场景又光辉灿烂起来……啊,这才叫生活呢!

这个时候各级法院开始了一项规模庞大的工作。抄写员的笔不停地动着,深谋远虑的头脑一边嗅着鼻烟,一边操劳起来,像些画家一样在鉴赏着那些龙飞蛇舞的字体。法律顾问就像一个隐身的魔法师一样在暗地里控制着整个机器;在人们明白过来之前,就把所有的人都搞得晕头转向,水越搅越混。萨莫斯维斯托夫的表现空前勇敢和大胆。他探听到那个被捉住的女人关押在那个地方以后,便直奔而去,摇摇晃晃地闯了进去后,卫兵马上站得笔直还向他敬了一个礼。

“你在这里站了很久了吗?”

“从凌晨就站在这里了,长官。”

“那还要等很久才下岗吗?”

“还有三个时辰,长官。”

“我有点事派你去做。我叫队长让人来替你。”

“是,长官!”

于是萨莫斯维斯托夫回到了家,为了不牵涉更多的人、不露出马脚,他马上把自己扮成了宪兵,粘上了络腮胡子——神仙也不会认出他来。他到乞乞科夫家里随手抓了一个婆娘交给了两位“能吏”,自己就带着胡子扛着枪朝卫兵走了过来:“去吧,队长派我来替你站完这班岗。”让那个卫兵下来了之后,他就自己拿枪站起岗来。需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这个时候原先那个婆娘被换成了另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的婆娘。原先的那个婆娘被藏了起来,藏得甚是隐秘,以至于事后也没有人知道她究竟藏在了哪里。在萨莫斯维斯托夫化装成军人略展身手的时候,法律顾问也用谋略创造了奇迹。他从侧面让省长知道了检察长正在写对省长的密告;让宪兵队长知道了一个秘密官员在写他的秘告;让秘密官员知道了有一个更为秘密的官员在写对他的密告。让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来向他请教。结果很快就乱成了一团:密告接连不断。暴露出了一些从未透露过的事情,当然也出现了许多无中生有的事情。谁是谁的私生子,谁的家庭出身和称号是什么,谁有情妇,谁的老婆又跟谁调情,这一切都发挥了应起到的作用。丑闻和秘史搅成了一团,还都跟乞乞科夫事件,跟死农奴交结到了一起,结果让人们根本无法搞清这两类事件中到底哪是主要的:这些文件到了公爵手里以后,可怜的公爵什么都看不明白。有个聪明绝顶有真才实学的官吏奉命撰写提要,结果差点就被弄成精神病:他怎么都理不出头绪来。此时公爵又被其他的许多事情缠住了,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令人不快。本省的一部分地区出现了饥荒。派去赈灾的官员不知为何竟举措失当。本省另一部分地区的分离派教徒发生了暴乱。有人在他们中间传说出现了反基督徒,这个反基督徒连死人都不会放过,在四处收购什么死农奴。他们后悔后,就做起恶来,打着捉拿反基督徒的幌子把不是反基督徒的人也都杀了。在另一个地方,发生了农夫们反对地主和县警官的暴动。一些流民在农夫中间散布流言,说有一天农夫穿上了燕尾服变成地主,地主穿起农夫装变成农夫。这样一来地主和县警官就太多了,也不用交什么捐税了。所以有必要采取一些强制性的手段。可怜的公爵被弄得心烦意乱。这时仆人禀报说包税人求见。“让他进来。”公爵说道。

老人进来了。“瞧您那个乞乞科夫!您曾经保证过他。现在他的事情败露出来了,他干的事连最坏的贼也不绝不会干。”

“大人容禀,我对此案尚未了解。”

“伪造遗嘱,而且很卑劣!这种勾当应该被罚当众鞭笞!”

“大人,我要说的话,并不是为乞乞科夫求情。可案件还缺少证据啊。还没有侦查嘛。”

“证据嘛,我们已经捉到了那个假扮死者的女人。我特意要在您的面前审讯她。”公爵拽了一下铃,叫人带上那个女人来。

穆拉佐夫没有出声。“一桩最卑劣的勾当!而且可耻的是本市的一些要员,甚至省长也卷了进去。他不应当与小偷和懒汉搅到一起!”公爵气愤地说。“省长不是继承人嘛,他有权利提出要求啊;至于别人从四面八方凑上来,大人,这也是人之常情啊。死了一个有钱的老太太,临死又没有做出智慧公正的安排,一些想发财的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为什么要搞些卑鄙的勾当呢?一群坏蛋!”公爵气愤地说,“我手下一个好官员都没有,全是混蛋!”

“大人,又有谁完美无缺呢?本市的官员也是人嘛,他们有长处,许多人擅长业务,人哪儿能没有一点儿过错呢。”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请告诉我,——我认为只有您才是个正直的人,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替坏蛋置辩呢?”

“大人,”穆拉佐夫说,“不管您称为坏蛋的人是谁,他毕竟是一个人哪。当您知道一个人做坏事有一半是由于粗鲁与无知造成的,您怎么能不替他辩护呢?因为我也会做一些不公正的事,但这无时无刻不在成为别人不幸的原因啊。所以大人也做了一件很不公正的事啊。”

“怎么!”公爵大吃一惊,喊了起来。他对这骤然降临的指责感到十分诧异。穆拉佐夫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考虑什么,终于说道:“德尔宾尼科夫案件就是这样。”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反对国家宪法同叛国罪一样!……”

“我不会为这种罪行辩护。可是,如果一个年轻人因为年少轻狂、受骗上当而被判跟首犯一样,那能够说判刑公正吗?德尔宾尼科夫得到的惩罚和那个痞子沃罗内是一样的啊。可他们的罪毕竟不同嘛。”

“看在上帝的份上……”公爵十分激动地说:“有关此案,您了解什么情况吗?请说。我刚刚就曾直接呈请彼得堡给他减刑来着。”

“不,大人,我并不是说我知道些什么您所未知的情况。虽然的确有证据对他有利,可是他自己也愿提供,因为这会让另外一个人受苦啊。我想的不过是您当时是否有些过于匆忙了。大人,请原谅,我是由自己的浅薄见识来判断的。您几次吩咐我说话要坦率嘛。当年我当长官的时候,手下有许多办事的人,什么人都会有,有坏人,也有好人……因此也必须注意每个人的经历,因为要是不冷静分析所有的情况,张嘴就喊,只会把人吓坏,绝得不到真实的供词;可是假若像亲人那样关心询问呢,他就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甚至不会要求减刑,而且不会对我产生抱怨,因为他清楚知道,惩罚他的不是我,是法律。”

公爵沉思起来。这时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官员,手拿公文包恭敬地站在一旁。他那年轻的尚显稚嫩的脸上流露着思考、操劳的神情。可以看出来,派他执行特殊任务是有道理的。他是那些为数不多的热心于办事的人当中的一个。他既不渴求升官发财,也不因指派而去仿效他人,他努力工作只是由于他相信这里需要他而不是别处,这就是他的人生目标。察看、分析每个局部的情况,抓住最为复杂问题的全部线索,使案情大白与天下——这就是他的工作。如果案情终于在他面前清晰起来,隐秘的因果被揭示出来,待他感觉可以用寥寥数语就能讲述清楚,让所有人都能一目了然,那么,他夜以继日费尽心机所得到的报偿就会是丰硕的。可以说,学生弄明白了一个最难的句子,发现了一个伟大作家的思想真谛,也没有如他弄清了一个最为复杂的案件那么兴奋。可是……(此处到下段首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