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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散文卷(19)

我和母亲谈着时,门环响了,一会女仆引进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黄瘦憔悴中还保留着少年时的幽美丰韵;只是眼光神情中,满溢着无限的忧愁,令人乍看便知是个可怜人,伤心人。你猜是谁呢,原来是你中学的朋友——陈君。她来请母亲介绍她一个医生,医治她的肝气症。她说到了身体上的病症时,同时也告诉我们她精神上的痛苦。你是知道的,她结婚的一切经过都是她哥哥包揽,事前并未得她同意,更不必说到愿意不愿意了。结婚后数年还和好相安,共有子女六人,因为小孩多,她在四年前买了一个十四岁的丫头叫秋香,初来还听话做事也勤敏,慢慢就爱吃懒动,偷东西偷银钱,后来更坏得不堪,连老妈都雇不住,来一个好的,几天就被她引坏了。这一两年内更骄纵得不成样子,她的张老爷帮着秋香欺凌她,起初是骂,后来足拳交加慢慢也挨打了。家中的银钱都交给秋香去管,得罪了秋香时,比得罪了老爷还厉害。有一次秋香伴着三少爷玩,用卵子大的石头,击破了三少爷的鼻梁,血流了满脸,险一些打坏了眼睛。她忍不住了,叫来秋香骂了几句,秋香可受不了她的气,当时把被褥卷好放在大门口,等老爷回来她哭着向他说太太赶她走,老爷听见后亲自把大门口的被褥拿到下房里,向秋香赔礼。那夜她的张老爷又把她打骂了一顿,儿子脸上的血窟他连睬都不睬。她说,秋香现在是赶不走,她正托人给她张老爷找姨太太,她奢望有个好姨太太时,秋香或可让她走。当时陈君说着流下泪来!家庭像一座焦煎的油锅,她的丈夫便是狞恶的魔鬼,她不知这罪受到何时才完?因为有六个小孩子,她不忍舍弃了他们和她丈夫离婚,带上子女去呢,她丈夫也不肯,即是肯,她又如何能够养活了他们。这苦诉向谁呢?中国法律本来不是为女子定的,是为了保障男子的强暴兽行而规定的,她只有被宠幸的丫头欺凌她,被兽性冲动的丈夫践踏她至于忍气吞声忧愤成病,病深至于死,大概才会逃脱这火坑吧!沄沁,你是以改革一切旧社会制度和保障女权的运动者,你怎样能够救这位可怜的妇人?

我们不知道的沦陷于此种痛苦下的女人自然很多,因之我们不能不为她们去要求社会、改革和毁灭那些保障恶魔的铁栏而努力的我们不努力,她们更深落到十八层地狱下永不能再睹天日了。像这些强暴的男子也多极了,我不知他们怎样披着那张人皮,在光天化日之下鬼混?漱玉来信告我说,那位遗弃她和别人恋爱去的情人,现在又掉过头来,隔山渡海的,向她频送秋波,说许多“薄情也许是多情,害你也许是爱你”的话来引诱她,希望破镜重圆,再收覆水。你想玩一个娼妓,也不能这样随便由男人的爱憎,况且漱玉如今是努力于妇女解放运动的人。

漂泊的生活自然不是安适幸福的生活,你所说“见了多少未曾见到的事,受了多少未曾受过的苦”,这便是你求生的成绩了,你还追求什么呢?这值得向人骄傲的丰富经验和人生阅历,已由你眼底收集在你心海中了,如果有一日能闲散度着山林生活时,你把你的收获写出来,也许是一本纸贵洛阳的珍册吧!

夜将尽,天空有孤雁长唳的哀声,沄沁,我执笔向你致一个文学的敬礼吧!

十六年四月十三日。

致全国姊妹们的第二封信

——请各地女同胞

选举代表参加国民会议

亲爱的姊妹们:

幸而我们同是女子,同在这个渡桥上做毁旧建新的女子,做击碎镣铐,越狱自振的女子,做由男子铁腕下,挣扎逃逸的女子:这是何等荣幸,一件伟大的事业,由我们纤手去创造!一所暗邃的监狱,由我们纤手去焚毁!

在一种潜伏的情形下,理想似乎告诉我有爆烈的一天,爆烈到遍地球都飞散着火花,红霞般映着我们得意的笑靥的一天!不管这幻想是近在此时此刻,或远在万年后:相信目下低微的呼声,薄弱的努力,都是建砌将来成功的细胞的分子。

由于生活历程的变迁,由于职业种类的分歧,由于教育设施的不平等,由于结婚生育的牵制,由于政治法律制度的支配;垄断了我们的权利,蒙蔽了我们的智慧,沦落到现在这种奴隶——弱者的地位。一方面我们智慧才能不配去“掠夺”,一方面他们更不能慷慨地“璧还”,于是乎我们要为了人权的获得,为了社会组织的圆满,应该运动!不管政治是混浊,是清明;不管收获是成功,是失败,应该运动!

我们相信男女两性共支的社会之轴,是理想的完美的组织;妇女运动,与其说是为女子造幸福,何如说是为人类求圆满:既觉纯阳性偏枯的组织为逆理,同时也须认以女子为中心的社会欠完美。男女两性既负担着社会进化人类幸福的重责,所以我们女子今日的努力,是刻不容缓,同时不是自私自利。

简单说:女子由过去梦中惊觉后的活动,不是向男界“掠夺”,也不是要求“颁赐”,乃是收回取得自己应有的权利;同时谋社会进化,人类幸福的。

根本上解决,教育是人类精神独立的动力,经济是变化人类生活的条件;女子不受平等教育,而受物质束缚,是永沦奴域,一切坠落的总因。所以教育平等运动,开辟女子职业生路,以谋精神自由,经济独立,实为现代妇女运动的治本计划。教育和经济,都为人类“治生”的原素,张履祥曾说:“能治生,则能无求于人。”

自然我们希望很丰富,努力的事业也很多端;似乎不必抛了书本,跃上政治舞台,和那般官僚式的政客,流氓式的名流,杀人不眨眼的英雄们相周旋。况且在政客,名流,英雄们的眼里,何曾介意到我们这些蠕动呻吟在暗帷下的动物;充其量,我们呐喊到他们耳旁,冲击到他们面前,不过笑着说声:“这是女孩的玩艺。”

但是我们就埋首书城,永久缄默吗?幻想着到民国二十年,百年千年之后,有某总统——某执政——开一个某式会议时,候着下柬请我们去列席会议,或者聘请我们做顾问秘书,教我们预问政治吗?绝对不能。因之联合宣言,上书请愿,游街示威,未尝不是治标办法,救急采取的暗示和宣传的手段;我们的运动是向男性跋扈垄断的笼围内,索回我们应有的产业,当然不能令他们轻轻的双手璧还。

谁也不能说女子不是人,女子不是中华民国的国民:当然在这万象澄治,百物待理的国民会议里,应该采纳女子的代表。女子也应该代表二万万中华国民的资格,参加国民会议。庶乎有机会希望解决宪法上对女子的错谬,法律制度上对女子的歧视。同时我们期望国民会议,确能解决过去十三年的纠纷,更新以后亿万年的福利;为我们造成两性共支的理想社会的实现,为谋启迪我们女子拨云见日的时机!

芬兰女子多年奋斗的结果,到一八六七年得到地方机关选举权,继续奋斗四十年,才获到中央议会普通选举权;美国的女子也是经过七八十年才能取得参政权;我们不要颓气,将来定有追逐她们携手一堂的胜利。梁启超说:“生命即是活动,活动即是生命。”

青年时代的梁启超梁启超(1873—1929),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启蒙思想家、资产阶级宣传家、教育家、史学家和文学家。戊戌变法(百日维新)领袖之一。曾倡导文体改良的“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其著作合编为《饮冰室合集》。

人权虽天赋,但得失却由人;只有永久继续的运动,才能保存我们所得到的权利。因为“权”是“力”的变相,“力”是“动”的产生:我们要取得权,就要运动;我们要保存所取得的“权”,以至更增进于圆满,就要永久去运动!

四十二年前,纽西兰的女子,已得到参政权:十七年以前芬兰女子已得到参政权,十三年前,爱斯兰女子也得到参政权;丹麦、俄罗斯、美利坚、德意志、英吉利、奥大利,都是已得到参政权。

中国呢?这是我们的耻辱!

为发表《骸骨的凄声》附志

在父亲的书箱里找到一本破烂残余的小书,题笺是文章游戏。里面发现了一封哀艳动人的情书:作者是陈云贞女士,寄给她伊犁待罪,十年未归的丈夫的信。

据此书尾注:云系友人薛青萝持来请刻于文章游戏者,此信在山东马递包封内拆看抄录后,仍封好使马递至伊犁。

作者义心苦调,情深声哀,十年中教子养亲,奉上御下,肩劳任怨,茹苦含辛,真不愧贤母良妻,淑媛才女。特录出介绍妇刊,文笔虽古色古香,而描写家庭黑幕,琐事细故,颇活跃纸上揭露无遗,令人诵读后,觉千古骸骨呼吁凄声,似乎犹萦绕耳畔。

附:骸骨的凄声

陈云贞

忆自枫亭分手,弹指十年,远塞羁愁,空怀岁月,长门幽恨,莫数晨昏;然母亲膝前儿女围,尚可宽慰。哥哥只身孤戍,衣人作计,谁与为欢,问暖嘘寒,窥饥探渴,凉凉踽踽,未知消受几许凄其?贞虽不能纵万里之身,续一文之好,而离魂断梦,常绕左右矣,思君十二,回肠九折,岂虚语哉。

别来七奉手札,谨复三函,使固罕逢,笔尤难罄,单词片语,未足慰双撑盼睫也。前岁五月二日,得一密信,四爷处送信之曰,适贞卧病之时,投递参差,几成不测,幸莲姐解人觑破,支吾遮掩,得以解纷,不觉冷汗涔涔,二竖顿然告退,伏枕细读,欣感交集。少顷母亲拆书榻畔,笑语贞云:“锦儿脱罪偏偶,归期可望,来禀颇自愧悔,想已磨折悛改,我今亦怜之矣。”是皆哥哥孝思所感;不然,此恩正未易施也。戊申七月托劳姓所寄书,备叙别后情况,自此五易寒暑,中间情景,大概寄知。新阡树木成林,围墙完固,岁时伏腊,瞻拜如常,湖水平漕,不相侵害,可以放怀,母亲杖履优游,饮食犹昔;唯痰症时作,精神稍衰耳。亲族中概为陌路,大姊夫大姊姊,虽不甚冷落,亦无大照料;二姊夫已故,二姊姊尚留都下。六妹妹远在楚省,音问久疏:翼庭六兄,人虽刻薄,但为母亲所依赖,嗣有书来,总以一味感歉,庶可不失欢心。至负义人今已移居他所,不及提防,萋菲之言,暧昧之事,难免耸惑于哥哥。贞唯忍性坚心,立定脚跟,期尽吾之所当尽;至于青蝇墙茨之谮,信与不信,可何敢必。慰之琼女而在,尚可为解,不幸又于去年八月出疹冒风以死!十五年仳离辛苦,尽付东流,草草治棺,痉于茔侧。犹记殁之前夕,捧贞颊而啼曰“爹爹离家已久,儿殁后万不可何语及之”,今忆此言,不禁泪如泉涌;何止残稿遗书,惊心欲碎,零脂剩粉,触目兰搉耶!

丁郎读书,颇有父风:然恃聪明而欠沈潜,务高远而不咀嚼,诗词有新颖之句,制艺则驳杂不纯,青青子衿,初非馆阁中人物也。来书询其所师,舞勺以前,皆贞口授,经史诗词,略知大义。庚戌仲春,始就杨先生学,捉笔为文,是秋即了已篇,嗣后杨先生选教辞去,至今皆十权斋训迪,教法顿严,贞亦不敢稍假辞色,课余之暇,以诗词试之,不留余力;唯母亲姑息太甚,殊多阻碍,奈何奈何?

贞母于壬秋患病,延至癸春二月六日,遽尔长逝,两老人一生血脉,唯贞一线之存;不料六十年镜花水月,情深半子,能不酸楚耶!墉弟原非己出,漠不相关,只知搜索家资,良可痛恨!贞自遭此变,愈觉难堪,颗粒缨丝,一无所出。家务母亲经理,岁入不敷,贞屡求典售,而又不忍轻去:徒令侵吞剥削,多致荒废,房产欹倾过半,复被负义人据为己有,拆要一空,仅留败屋数椽聊蔽风雨,大非昔时光景。从前缓急可商之处,近皆裹足不前,遇有急需,贞亦不轻启齿,正恐不唯无济,反惹诽笑。冯郭西绝迹多年,间承四妹霞姑投以诗物,并询哥哥消息,情意颇真,些小通融,尚可资助,第恐日久渐疏,难保始终如一耳;然其肫肫怀念之忱,未可负之。

节次嘱带瓶口扇套鞋袜笔茶诸物,尽为负义人赚去,言之恨恨!贞迩来两餐之非,不能稍自舒展,嫁笥奁具陆续尽归质库,频年己身之补缀,莲姐之盘缠,丁郎之膏火,束修,琼女之钗钏鞋脚,在在皆挖肉补疮所办也。况问安侍寝,未敢偶离,怡色和声,犹虞获咎。即饮食衣服,俭则负啬吝之嫌,费又受奢侈之责,素则云朴陋无色,艳则云冶客诲淫;非诟谇相加,即夏楚从事,求有一日之完肤,亦不可得。贞年逾三十,非复小时,儿女家人,见之有何面目。结缡之始,笔墨为命,拈毫横笛,倡随几及十年:一旦梗断蓬飘,往事不堪回首。箫声研迹,久已荒疏,纵有属和之章,不过勉强承命,吟风弄月之句,断不敢形于毫端,顾影自怜,可胜悲咽!

莲姐自壬夏摘知受逼之后,其志益坚,雨榻风棂,寒硝烟火,甘苦与共,形影相随,此贞今世之缀榴,而哥哥他年之桃叶耳。高魁颜忠贺花儿等,只知迎合上意,计饱私囊,其素兰碧桃辈钩深索隐,播弄如簧,尤为腹心之患。此狂奴故态,又何足道,唯有委曲将就,饰以好言,博一时清静而已。

去年四爷遣人自伊犁来,传说哥哥败检之事,并云一年之中,若肯节省,尚可余二三百金,幸负义人未将此语上禀。贞初犹不信,徐思哥哥赋性疏狂,未展才华,复经大难,一朝失足,万念俱灰,又有何心矜持名节;且栖身异域,举目无亲,月夕花晨,酒阑灯施,呼卢排闷,拥妓消愁,亦旅人常事。或值多情倩女,知音婺妇,彼美怜才,书生结习,未能免俗,聊复尔尔,贞方痛悯不暇,焉敢效妒妇口吻,涉笔讽规耶!唯念哥哥身非强健,情复憨痴:彼若果以心倾,何防竟为情死,特患口饧齿蜜,腹剑肠冰,徒耗有用之精神,反受无穷之魔障,私心自揣,殊为君忧!况曲蘖迷心,兼能腹病,樗蒲游戏,更丧文名,些小傥来之财,何足为计,所虑哥哥千金之体,甘自颓唐,反不若贞之釜蚁余生,尚知自爱者,何哉?

来书云云“三月适馆春斋,六月仍回故地”,此中原委,未得其详。哥哥与四爷为骨肉之交,相依邸舍,便可为家,何必舍此他图,别生枝节,况去之未久,旋复归来,则贞所不能解者。大丈夫处世,怨固不可深结,恩亦不宜过求,未曾拜德之前,先思图报之地。四爷豪侠,人所共称,但其痴意柔情,殆亦堪怜堪笑。自闻与之莫逆,贞则探其为人乃非上游,然心迹可取,超拔哥哥于苦海中而嘘拂之,酬报之机,贞心早为区画矣。

相隔万余里,忽东忽西,萍踪无定,空致鱼书,未瞻雁足:即有薄裹水资,亦不敢径行远寄,恐蹈故辙,转使空函莫达也。去春有查办回籍恩旨,惜未能被及;然此后机缘大有可望,十年期满,定遇赦归。诸凡随遇而安,耐心以守,鸾台珠浦,我两人宁终无团期耶?

每念弱草微尘,百年一瞬,梦幻泡影,岂能久留,生死两途,思之已熟,别后滋味,不减夜台,现在光阴,生同罗刹,何难一挥慧剑,超入清凉:奈缘业如丝,牢牢缚定,不得不留此躯壳,鬼浑排场,冀了一面之缘,不负数年之苦。他年白头无恙,孺子有成,大事一肩,双手交卸,贞心不大快哉!故今者哥哥一日未回,此担一日不容放下也。

六弟自上江来,猝闻有回伊之便,掩户挑灯,疾书密寄,泪痕满纸,神魂遄飞。计书到日,开缄当在黄梅,想哥哥阅之,心与俱酸也!附诗六章,聊以言志,信手拈来,亦是一幅血泪图耳。甲寅嘉平朔夕云贞载拜上。

一、搔首云天接大荒,伊人秋水正茫茫,可怜远戍频年梦,几断深闺九曲肠;井臼敢云亏妇道,荻丸聊以继书香,孝慈两字今无负,即此犹堪报数行。

二、莺花零落懒搴帷,怕见帘前燕子飞,镜里渐斑新鬓角,客中应减旧腰围;百年幻梦身如寄,一线余生命亦微,强笑恐违慈母意,药里偷典嫁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