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发生了一宗纠葛不清的公案,这里边牵涉到素兰。我一直看着她宛转在几层罗网几堵石壁中扎挣,又看见她在冷笑热讽威吓勒逼中容忍;最后她绞思焦虑出许多近乎人情的罪恶来报恩,她毅然肩负了一切,将自己做了一个箭垛,承受着人们进攻射击而坦然无愧于心。多少委曲求全,牺牲自己来护别人的精神,这是最令我惭愧的,汗颜的。
我曾用卑鄙的态度欺凌她,我曾用失望的眼光轻视她;我曾用坚决的态度拒绝她,我曾用巧语诱惑她。如今我忏悔了,我不应随着多数残刻浅薄的人类,陷她在极苦痛中呻吟着;将她的义气侠性认为罪惑,反以为这是自己的聪明。
当她听了我责备她的话时,她只笑了笑说:“先生!我希望你相信我,我负了这件罪恶时,却能减少消失一个人的罪恶,我宁愿这样做,我愿先生了解我,我并不痛苦!”她面色变为灰白了。
“我爱我死去的母亲之魂,如我的生命;先生!我请母亲来鉴谅我,这不是罪恶,这是光荣。”她声音颤抖地说。
当我低头默想这件事的原因时,她已扶着桌子晕过去了!
四周都起了纷扰,吓得许多女孩望着她惨白的面靥哭了!我一只手替她揩着眼泪,一只手按着她搏跃的心默默祷告着,愿她死去的母亲之灵能原谅我的罪过,我悄悄说:“让她醒来吧!让她醒来吧!”
从三点钟直到五点钟,她在晕迷中落泪,我也颤抖着心,想到人间的险艰,假如她真个是牺牲上自己代别人受过时,那么我们这些智慧充分,理智坚强的人,不是太对不住她了吗?可怜她幼无母亲的抚爱,并遭继母的仇视,因此她才得了神经衰弱之疾,有一点刺激便会昏厥不醒的。她在无可奈何中,寄居在舅母家,这种甘苦我想绝不是聪明的人所能逆料到的吧!每次读到有关慈母或奉养的书时,她总泪光模糊地望着我。我同情她,我也可怜她,因此我特别关心挂想这无人抚管的小孤女。但是这一次我是不原谅她,因为我自认她曾骗过我。
她晕厥归去的那一夜,我曾整夜转侧不能入寐,想到她灰白的面庞和黑紫的嘴唇,我就觉得似乎黑暗中有种细小的声音在责备我。我一直在悬心着怕她有意外,假如她常此失去健康,那我将怎样忏悔这巨大的罪戾呢?我想到母亲,她在炮火横飞的娘子关内,这时正在枕畔向我祝福吧!母亲!我真辜负了你濒行的教诲和嘱咐。
翌晨我去学校,打听了她的住处,我拟去看素兰,后来莲芬说我不去好,怕她见了我又伤心。打电话去问时,说她病已有转机了。
为了这件事,我痛心到万分,自己旧有的创痕也因此崩溃。
几周后,素兰来校上课了,她依然是那样沉默着,憔悴的脸上,还隐约显着两道泪痕,我不忍仔细注视她,只微微笑了笑,这也许表示忏悔,也许是表示欣慰!
事情就这样糊涂了结。作文时,我出了“别后”的题目,素兰写了一封信给她死去的母亲,是这样说:
“亲爱的母亲:
我已经觉着模糊中能看见你慈祥的面容儿,但如今又渐渐在清醒中消灭了!我是如何的怅惘呵!这件事我想你的阴灵该早知准了,不过母亲,我不能得若何人了解同情的苦衷,我该诉向母亲的,母亲!你知道吗?
在一月前你的侄儿翔持着一封信,托我顺便带给莲芬,不解事的我,便不假思索地带给她。母亲呵,我哪知道这是封冒名的情书。学校先生叫了我去盘诘,但我因顾及翔的前途,不敢直说,终于说了个‘不知道’蒙哄过去。
奇怪呵!每天在我书桌上笑盈盈督促我用功勤读的你的遗照,竟板起面孔来向着我。这时我的良心也似乎看见你的怒容叱责我:‘你为什么欺骗先生,小孩子不应该说谎话。’
我是小孩,我哪知道人事情形是如此复杂,我鼓起了勇气,到先生处以实情相告,如释重负般跑到家里,预料到你一定是笑盈盈地迎我了。哪知事实与理想是常常相背的,你依然郁郁不乐地向着我。我现在说实话了,为什么你还不乐呢?隐约中良心又指示:‘你觉这样的糊涂,虽然说了实话,但翔将如何?翔的前途便因你这一句话完全布满了黑暗和惊涛。他固罪有应得,不过舅父对你那样好,你忍心看他的爱子被学校惩罚革除吗?’母亲?我那样真不知怎样才好,不实说,将蒙欺骗之罪对不起先生,实说了,翔将不利又对不起舅父。终于用我幼稚愚拙的脑筋,想了一个我认为最完善的办法。
第二天,我鼓起那剩余的勇气,毅然决然地再到先生处,去实行我昨夜的计划——代翔认过——然而不幸又被莲芬指破,她不忍看我受先生的埋怨,她不忍见先生失望我是如斯无聊的一个学生,她将我代翔受惩以报答我恩深义重的舅父一番心都告诉了先生,我真悔,无论如何不该告诉莲芬以致泄漏。母亲呀!请你特别原谅我,因为我意志不坚,想及代翔认过后的前途和名誉,不免有点畏缩;但你的影子,你的话,都深深缭绕于我的脑际,又使我不得不自认。终于想了这个拙法告诉莲芬,在我的愚笨心里以为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曲衷,就是死也不冤枉了。
不幸翔家人都认为我诬赖翔,学校先生也疑惑我诬赖翔,都气势汹汹地向着我,我宛如被困于猛兽之林的一只小羊。而且翔的姐姐到先生处声辩质问,先生又叫我去审问。母亲呵!我为了你,为了翔,为了恩深情重的舅家,我最后,承认冒名情书是我写的,以前的话是虚伪的。我只能说这一句,别的曲衷我不愿让表姐知道的,那知先生说:‘这封信原来就是你写的,我万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学生,我白用苦心教你了。你一直在欺骗我,你说的话以后教我怎能相信?素兰,我白疼你了,你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亡去的母亲。’这话句句像针一样刺着我,我不能分辩,只默受隐忍着这不白之冤;不过先生又用慈悲的眼光望着我,她似乎在我坦然的态度上看出了我是代翔认过的情景真实了。但是,母亲,这几天的惊恐、颤栗、劳疲、绞思,到如今不能支持了,我的小心被这些片片粉碎了。我的神魂失主了,躯壳也倒地了……醒来,父亲抱着我,继母没有来,舅母和表姐和翔都含泪立在床畔,我欣慰中得到一种可骄傲的光荣。你的遗照上满布了笑容,而且你似乎抚慰我说:‘兰儿!努力你的功课吧!这点小事不必介介于怀呵!如今她们都了解你了,翔的前途也无危险了,不过你告翔以后务要改过谨慎,星星之火足以燎原,连你也要记着!’
正在热望你复活的爱女
素兰”
我深夜在灯下读完这篇作文时,我难受得落下泪来!我在文后批了这几句话:“我了解你,不过我怨恨人类,连自己。这次在我心版上深印了你的伟大精神,我算一件很悲哀、残忍、冷酷、庄厉的罪恶忏悔着。愿你努力读书,还要珍爱你的身体;母亲在天之灵是盼望你将来的成就,成就的基础是学问和身体。”
四月十号清华园归来后完稿。
林楠的日记
《红与黑》编者加的说明
这一篇稿子是两星期前寄来的,但正要编去付排的时候,忽得作者犯脑炎和肺炎的绝症,而因此致死的消息。这真是出乎意外的不幸:除非把朋友的死当做新闻广告的那种人才不会受到哀伤的刺激!
在我,不仅是评梅女士的死!只要是一种不幸的事情,突然地发生了,便影响到我的内心的生活,变成了黑影一般的,可怕而且难忘的记忆,我实在不能把别人的死耗看做只是别人的事情。因此,在这里,我不愿说些什么,文字或言语是不能表示那深深的哀悼的;我认为,对于死者,一切活着的人是应该负着一种无名的重负!
编者志。
七月卅日
今天小蓉又咳嗽了,母亲说这是夜里受了凉,意思怪我太疏忽了。小蓉近来也是可恶,总是不停地哭。父母这些时正想念着琳,听见她哭自然心中更觉不痛快。我向母亲寻药,她面色沉得很利害,伸手接那黄色小瓶时明明觉得我手是抖索着。吃完药,张妈抱着她睡了,我去侍候父母用晚餐。
琳他像浮萍一样漂泊着,家呢,又似乎被种种阻力隔绝了。我们都希望能看见他,自从国民党的帜标飘扬在古城雉堞时,盼望着他的归来是现得更逼切了。
一天一天过去了,信息消沉。琳是误认他乡作故乡呢?还是别种原因系绊着他——这只有天知道。
每日聚餐时,都是默然寡欢,举箸不能下咽,喉头似乎有东西梗塞。母亲有时滔滔不绝地数说着,父亲不语,我停了箸听。一种死寂的空虚,忽然填满了不宁的颤动,似乎风起了,海面怎样也不能平静。
晚餐后,我在房里给小莲洗耳朵,听见母亲叫我的声音,来到上屋,父亲拿着一封信,母亲笑着说:“琳快回来了!”
十五日写的信,说在上海耽搁几天,计算起来一两天内就到家了。这真是惊喜的消息,仿佛黑云四布的阴天,忽然云霁雾散,现出碧清如洗的天空。心里眼前都觉得光明而澄清,从前是漆黑的夜,如今是朝旭如烘的晨光:琳无异是一颗亮晶晶的星。
阴霾和忧愁都在这刹那中消失了。谁的精神都觉振作了许多,连佣人们做事都似乎勤快了,霎时间,打扫房屋,预备床褥,忙乱个不了。张妈说:“蓉小姐第一次见爸爸,换一件漂亮衣服穿吧!”我笑了!在她玫瑰般腮上轻轻吻了一下,她也拍着小手笑了。
我心总是跳动着,三年来腐蚀苦痛的心。今天更感到凄酸,我真有点怕见他。从箱中拿出那件浅碧色的云罗衫,在镜中望见自己时,觉憔悴多了,不知在琳眼中是不是旧时容颜?禁不住泣然流涕!后来想忍下去吧。今天的眼泪该在琳的怀内流了,让他热烈的吻来烘我的悲痕吧!
抬头见瓶花含笑,灿烂的灯光也分外明亮,好像有意逗我一样,我走到哪里它跟到那里。去吧,灯光!琳回来后你再照我们俪影双双。
十一点钟了,母亲还不睡,我劝她先睡下,大概今夜不会回来了。小兰也不睡,我骗她:“爸爸在你做梦的时候才回来呢!”她果真赶快睡了,但不过一会,她又伸着小头问:“爸爸回来了吗?”
在院中葡萄架下,预备冰激淋汽水和水果。厨房还未封火,满院都是白昼般的灯光。等得不耐烦了,我悄悄踱到大门外。夜深了,巷中冷清死寂,四无人声,银河畔双星正在好梦初浓,月如钩,淡淡的光辉照着这静悄悄的大地,这好像一个梦境。远远有汽车警笛声,我屏息静听,是否来了呢!但渐渐远了,只有冷静的夜幕包围着衣单霜露重。
两点钟了。大概是不回来了,让佣人都去睡觉。母亲隔着窗子说:“他一定不来了,你睡吧!”我心想母亲也是一样和我醒着,就是睡了,心也永久醒着。
八月二日
琳昨夜归来了。提笔写这几个字时,我心如绞。
和他同来的是璟弟和他的爱人岫琴,岫琴是黛的同乡,又是同学,她们很熟;所以他们未回来前,我早由黛那里听到关于璟弟和她的事。这一双爱侣在这家庭中像一对刚飞来的新燕子。谁都是充满了新奇和欣慰来欢迎他们!他们无异是爱神羽翼下藏着的幸福儿女。
岫琴是个刚健英武的女子,处处都显露出她反抗的精神。她在俄国住了一年多,还略带点新俄罗斯的气魄。在我们这种家庭中,她真是一手执着警钟,一手执着火把的改造者。我哪能比她,多少镣铐加在身上;多少创疤结在心头,然而我只是早生了六年,时代就将我遗弃了。母亲对她默然摇着头。我呢!很愿知道她那个世界中的光明,透射出我这暗惨的环境。
琳!我还是喊他琳,不过他的灵魂已和我分裂了。
命运告诉我,那前面是个深黑的洞,我应该忍痛含泪一步一步走过去,前途太渺茫了,不知哪里是终程。阴森的林中我只听见琳的声音,渐渐远了,我只听见幽谷中的怪鸱悲鸣。梦醒了,我是一个人在道旁涕哭!
自从昨夜到如今,琳不曾和我谈过十句话。我走到哪里,他躲到那里,冰霜一般的脸,难以亲近,目光充满了凶狠的无情。昨夜回来后一定催促着佣人给他外间支张床,我给他拿出从前的紫绸被,一回手扔在地下,连张妈都莫名其妙:他和谁生气。
我一夜都不曾安眠,悄悄站在他床头,听见他鼾声如雷。等我进来了,静听仿佛有转侧的声音,并夹着低微的叹息。他心底一定有深长的隐痛,但是这隐痛是为了什么呢?无论如何想不出他讨厌我躲避我的原因。我第三次走到他床前时,低低喊着“琳”!他像在天涯地角那样远,空气激荡着我抖颤的声音,无人答应。
我颓然倒在床侧。琳归来的一夜是这样过去。
八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