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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游记卷(1)

车站上的离人泪

天空中布满着奇特变幻的云峰,把一颗赤日轻轻地笼罩着;微微地刮着些惠风,从树叶中发出一阵阵的音调;枝头的小鸟,也婉转啁啾着,都蕴蓄着无限恼人的深韵;我在不经意中醉化在这自然的环境内。我那时拿着一枝将枯的牡丹花嗅着,眼睛只望着窗外发呆,在讲堂的桌上堆着我那很简单而轻巧的行装——一个帆布箱,一只手提皮夹,一条绒毯;一把洋伞放在窗台上。此外还有芗蘅的几件同我一样。我们预定是十点钟到车站去。但在这几个时候中间,我觉得异常得沉闷;正这时光瘦梅来约我去找一位国文部同乡辞行去,在这一路上她告诉我旅行的检要和应当谨慎留意的地方,她拿着诚恳的声音说着;但在这言语的中间已略带着几分酸意,眼圈也印出一条红纹来。我把我托她的事都告诉她,她很会意,我们的交情是彼此心喻的,所以皮相上莫有什么可应酬的。

十点钟余由校中到车站去,我们一系共十二位,此外尚有博物系的十四位,坐了一大溜的洋车,路上的人异常注目。卧薪为了这次去南是不返北京的,所以她对这三年久住的学校未免有情,很依恋地不忍离开,走多远了她还在车上回顾那巍峨的校门。到了车站把行装安置好,我们另挂着一辆包车,所以很舒适宽大,空气也比较清爽些;在车门上插着一面白绸三角形的旗子,上边镌着“女高师旅行团”六个蓝呢字,顺着风飘荡着;月台上有许多朋友来送行,倍觉热闹。瘦梅一句话都不说,只默默地望着道旁的火车出神;她的心思现在必很复杂。我的枯花仍在我手绢中包着,她将永远萎死在这幅罗绫做墓田吗?我想些零碎的事情,不禁微笑了一声;瘦梅抬起她那冷静的面孔,向我脸上望了一下!也陪了一个苦笑,这时候我们的思想携手了。

车站上的铃叮当声,把一个很热闹的空气,顿时消沉。每人心里都感到一种深刻的刺激;我们走的人都和送行的朋友握手告别,纷纷地都上了车。我在车上向下一望,一个京汉车站,都让我们女高的同学占满了;这时光我微弱的小心,都渐次收缩起来,在每人的面孔上都现着一种勉强的苦笑!最痛苦不过的就是那平素寸步不离,寝食与共的要好朋友。花前月下,有影皆双,猛然令她们受这种黯然消魂的离别滋味,这是多么伤心的事啊?当汽笛一声未完的时候,送竹雅的懿徽已不能再忍下去,如怒潮激山一样放声大哭起来!同情心的刺激,看了这种惨景,也不免落几滴热泪。当时车站上罩了一层愁幕——在旁人自然讥笑我们富于感情了!但我很希望这种同情心,都种在人的心田里,这细微的一点美德,足能够创造那和平的基石,在这崎岖的心腹中。

车慢慢地蠕动着!我同送行的同学都握别了;“前途珍重”的微细悲颤的小声音,都从那愁幕铺张的面孔表现出,不能不领着这微微弱的心去悲哀的洞里去。白帕渐渐隐在树荫里了!火车的速度也增加了,她们的心魂大概都追随着辗转在车轮下,但这无情的车轮已飞驰电捷,载着我们去了。只留得车外几行杨柳,隐约在两边窗外飞度;茫茫的一片青田,送来一阵香花的馨味;我们几双泪眼望了望,都默默地坐下。竹雅依然在哭泣,许多人都安慰不了,车里都薄薄罩着一层愁幕。我把绒毯铺好,睡下闭着眼回想那一幅图画,不知不觉地又笑起来,痴呆的人类呵!沉醉的朋友啊!这又何苦来,只不过一月的离别罢了:就是从此永别,也是人生的解脱;又何苦作这无味的悲泣呢?不过这是事后的心理,当那时候,我知道谁也莫有那样不动于衷的勇气吧?

京汉路中的残痕

沉寂了有一个钟头,离别的滋味也由浓淡下去,有几位同学搬出食物的匣子找点心吃。我在女高这几年,考察我们女高的特别生活就是旅行中的吃喝生活;每当春秋远足,或长途旅行,天字第一号的必需品,就是零碎食物;这点嗜好遂破了这无聊的空气。

到了保定我们都下车玩去,有许多同学去买熏鸡;孝颜同子赫的母亲知道她路过这里,特来看她们;我看见她们那种母子之爱,我就猛想到家乡的母亲来了。我这飘泊的孤儿,谁能安慰我那羁旅的痛苦哩!车慢慢开了;她们在三十分钟内包括了聚喜离悲的滋味;人生的究竟,也不过是这么个大舞台啊?

列车行驶在京汉铁路上京汉铁路,原称卢汉铁路,是中日甲午战争后,清政府准备自己修筑的第一条铁路。

车在夹植杨柳的轨道中,风驰电掣地飞度,只能看见远远的青山,茂郁的森林,和天空中的散云,是很清闲的不动。想象我这次旅行,家里的父亲曾让我去第三条路线——青岛。不愿意令我去征这万里的长途。此外尚有些黄河桥断——临城匪劫的印象在脑海中波动,但终久为理智降下去。离开了软红十丈的北京,去做天涯的飞鸿!

暮色的云渐渐地由远的青山碧林间包围了大地,一阵惠风香草,把我一天的不快早完全地消灭下去;我伏在窗上看那日落西山的景致;在万绿荫蒙中,一轮炎赤的火球慢慢地隐下去,那时照着孝琪酣睡的面孔,映着一道一道的红霞。

晚风是非常温和,暮霭是非常的美丽,在宇宙中之小我,也不知不觉地融化在自然的画图中;但在一刹那间的印象,无论你如何驻目,在时间中是不少逗留的,仅留了很模糊的一点回忆罢了。我把零碎的思想寄出来!也就是在京汉途中临时的摄影——

人生都付在轮下去转着;

谁能找到无痕的血泪啊!

命运压在着满伤痕的心上,

载着这虚幻的躯壳遨游那茫茫恨海!

别离是黯淡吗?

但斟清泪在玛瑙杯内,

使她灌在那细纤柔嫩的心花里,

或者能把萎枯的花儿育活?

攘攘的朋友们,

痛苦的胁迫

都在心的浅处浮着。

痛苦啊,

你入不了庄严的灵境!

在坦荡清朗的静波里,

没有你的浮尘呵!

啊!

夜幕下是何等地寂寞萧森哪!

憧憧的黑影,

伴着那荒冢里的孤魂。

尘寰中二十年的囚庐啊!

哪一块高峰?

哪一池清溪?

是将来的归宿啊!

在永镌脓血的战地,

值得纪念吗?

我只见鲜血在地中涌出!

我只见枯骨在坟上蠕动!

恨呵!

在这荒草中何能瞑目!

朦胧的眉月,

分开那奇特云峰,照着那凄惨的大地。

月中的仙子啊!

可能在万象肃静中,

抚慰那睡着的爱儿,

在脓血里洒一把香艳之花,

在痛苦里洒一副甜蜜之泪。

咳!

月儿也黯淡了,

泉声也哽咽了;

只闻着——

荒山中的惨鸣,

烂桥下的呻吟!

梦吗?

玉镜碎了,

金盆化了,

杜鹃为着落花悲哀了!

地上铺着翠毡,

天上遮着锦幕,

空中红桃碧柳织就了轻轻的罗帐,

江畔白鹅唱着温柔的睡歌,

何日能这样安稳地睡去啊!

黑暗中的红灯呵!

萤耶?

磷耶?

像火珠似的缀起来,

簪在我的鬓旁;

把浓浓的烟在空中浮着,

将这点热力温我这冰冷了的心房。

叫我去何处捉摸啊?

她疾驰地像飞燕一般掠过去!

你既然空中来的无影,

空中去的无踪,

又何必再人间簸弄啊?

我想乘上青天的彩虹,

像一条破壁的飞龙,

去追那空泛的理想去;

但可怜莫有这完美的工具啊!

我扶在铁栏杆望着那夜之幕下的风景,

在黑的幕上缀着几粒明珠的繁星,

惨惨地闻着松林啜泣,

呼呼地听那风声怒号,

我的心抖颤着,

宇宙之阴森呵!

清溪畔立着个青春的娇娃!

收地上的落花撒在流水里荡着;

恰好柳丝儿绾住她的鬓角,

惠风来吹拂在肩头,

她微嗔地跑回了竹篱去了;

依然回眸。

烂漫天真的女郎呵!

我愿化作枯叶任你踏躏,

我愿化作流云随你飞舞;

悲哀的心,

只有这样游戏啊!

我猛忆起荷花来了!

你洁白的质呵!

在污泥中也自有高雅的风采;

但是险恶的人类,

又拿着火焰的扇来拂你。

孤独者啊!

在沉寂中谁吹着角声?

我愿在这暖暖的幕下,

寄寓我这萍蓬呵!

同情心的花太受摧残了,

我哭着我的前尘后影;

但梦境啊!

依然空幻。

当我梦境香浓的时候,

江南的画片,

印入我的残痕;

这生命中的历程啊,

在枯叶上记下吧!

女师范楼上的晚眺

寂寞阴森的夜幕下,我同孝琪、宝珍坐在车门外的铁栏前,望着那最沉静幽暗的夜景;除了天空中镌着几粒明星外,目底的风景,都如飞地度过去,模糊中能看到磷的闪烁,萤的辉煌;我那时睹着宇宙的休息,我也静静地伏在孝琪的肩上,闭着眼想我一切的事情;耳旁除了车轮击激轧轧之声外,另有松林的啜泣,悲风的怒号;这是何等的凄凉啊!夜寒了,凉风吹着不禁生栗,我为了要特别珍重自己的精神,所以向她们说了声晚安,我遂走进包车里。一股热气扑鼻欲呕,一盏半明半暗的电灯,在那车顶上颠簸着;隐约地照着许多已经入梦的静闲面孔,这都是天涯的飘萍啊!

我把毡子铺好,也蜷伏在车上,预备在这车上寻个浓梦去找忘丢一切的生活。但这是不能的事情,一桩桩陈事都涌现在心头,“长夜漫漫何时旦”啊?在无意中一伸手,忽然拿到早晨手绢内所包的牡丹花,我在黯然的电灯下打开一看,咳,已枯萎成了一团枯瓣,我不禁流下几滴热泪来写了:

当那翠影摇曳窗上,

红烛辉映雪帐的时候!

美丽的花儿啊!

你在我碧玉的瓶中住宿,

伴着我检点书囊。

静软的夜幕下,

星光黯淡,

月色洁蒙,

我的心陷在悲哀的海里,

猛想到案头的鲜花,

慰我万千愁怀。

“哭花无语泪自挥”。(注:我的旧诗《哭落花》中之一句)

在你轻巧的花瓣上,

染遍了模糊泪迹;

可爱的花儿啊!

你的“爱”我已经深印了,

魂啊!你放心地归去。

幻景中的驻留啊!

抛不下的帘影月痕,

茜窗檀几,

将常常印着你的余痕;

我将展开命运的影片,

把你作了我身后的背景。

花魂呵!静静地睡去吧!

明年今日在花丛里,

我们再会啊!

在梦境恍惚的时候,茶房说:“黄河桥快到了。”我翻身起来,见窗外已渐渐发白,已能模糊地看出青山碧水,这时候同学都醒来,梳洗的时候,慢慢已将黄河桥过了。我就在车上写了一封信与父亲,告诉这一日的情形。

目的地快到了,南方的风俗已能在铁道旁的乡村看出一点;气候已比较北京润泽多了,第一个明证,就是惠和的卷发已慢慢地垂下来。在稻田和荷池中间,常看见赤足戴笠的老农,驻着足望我们车过去,他才慢慢地低头去做他的工作。我们快赶到汉口的时光,我们都异常地有精神!到了车站,有我们体育系旧教授鲁也参先生来接。他现在任武高的体育主任。当时我们检点自己的行李,从车站搬到月台上,集起来多极了,但仅有五十六件而已。有庶务招呼着雇人担过江去。我们同艾一情先生(领导员)到六码头上船,只见江水滔滔,东流不绝,两岸船只如鳞。迨开船后,我站在甲板上,临风披袂,风景殊非笔墨所能形容。抵汉阳门下船乘洋车至洪兴街女师范,距离很远,所以一路上见闻可叙的很多;不过每到一生地,初到时所受之印象很深,一经多见则反不以为然,故今日追记,殊不易易。武昌街市狭而不洁,下雨时多,路多泥泞,鱼腥潮气,扑鼻欲呕。劳动人在街市中往来,凡肩挑手提重物的人,口中都发出一种很合韵的歌声,前后相应。长短相续;一经我细心的研究,始知应用心理的作用,减少疲劳和困乏。

女师范和武高及武高附中都相距甚近,门前为极宽广之荷花池,杨柳荫浓,荷花香馥,想月圆日落时之美景,该校同学当不肯辜负,不禁欣羡!

应接室的陈设很古,有大红的靠枕椅垫,坐着太师椅,吃着龙井茶,这也是几天在火车上劳顿的绝好报酬和安慰。该校新校长见我们说了几句谦语,遂让我们到里边去。这个学校很大,树木很多,草花茂盛,又逢着阴沉的天气,一阵阵浓香在鼻端吹过,精神上觉着很愉快!应接室距离内堂很远,过了几道屏门才到寄宿的地方——楼上。共总给我们二十间的房子;我们两系分开住恰好。在楼上扶栏一望,修竹碧柳掩映窗外,蝉声鸟语啁啾枝头,在草地上有女师范同学数人,联袂谈心,慢步其下,风景殊佳。数日劳顿,铺好了床,我本想静养一下精神,预备明天好提起精神去参观,但是睡不着;只好听着别人的鼾声羡慕吧!这时光约有一点多钟,外边静静地万籁无声,有时只听见风过处几点宿雨由树上落下。我觉着睡得不舒服更难过。遂披衣下床,到了门外的栏杆前,望着那碧蓝中镌破了的一湾眉月,正在含笑窥人;树叶被风拂着,慢慢地颤动;满地印着树叶间的花痕。静静地死卧在地上的树影,像永眠了一祥。这时光我心中觉着宇宙之伟大和神秘,唯有静时可以领略到,当时的零碎感想写在下面:——

我在浅蓝软松的罗帐下,

捧着一颗碎了的心,

睁着一双枯了的眼;

望着那晶莹清朗的星月祈祷了!

杨柳的丝呵!缚不尽人间的烦恼;

温和的风呵!熄不了心头的微光;

在这薄薄的幕下,

涌现着生之荆棘!

掩映着死之恶痛;

沉睡在美丽玉石的墓碑上,

在花丛里嗅着余香,

静听那探山猿啼,

杜鹃泣血;

林中的落叶也助着叹息!

美丽的花圈,白玉的架前,

将宇宙的一切,轻轻地掩覆。

人类是无情啊!

像残秋的荒冢,

寂寒的绝漠;

一颗热的心埋在冷云下,

一腔鲜的血流入洋沟旁;

在生之幕下只看见

骷髅披了绛纱舞蹈!

枯木戴着花冠祝贺!

生啊!春花的绮丽,

死啊!香梦的温柔,

虚幻的人生哟!

只有啼痕燕泪痕,

绝漠荒冢是宇宙的“真”景。

湖北的教育

天气特别的清朗,俨然像含笑的面庞,映出明媚的容光,异常焕采,我坐在楼上的窗前写信,杨柳一缕缕向我飞舞,小鸟呢喃着向我告诉;树影的花纹印满了我的信笺,当时我把目前的风景,描写了告诉与我的朋友。信刚写完艾一情先生来领我们参观本校;这是我们实行参观的第一天。

湖北女师闹风潮的事,我依稀在报纸上看见过,但我因那时并不十分注意,所以内容如何,我不知道。就表面看来是校长问题,这本是极容易解决的事情。办教育的人,知道校长不能胜任,使学生满足;那么就该鉴谅学生的苦衷,允他辞职另选贤能,何能为一个人的进退——饭年问题,牺牲了学生一年的功课,和黄金的光阴?这未免太对不住学生,而且对不住教育——女子教育。当时解散后,二百余名失学的同学,这种痛苦无可形容;又无相当的学校转学,男附中仍持闭关主义,不肯解放。想当时同学有多么可怜啊!

一年的痛苦,现在比较是愉快了:因为在我们未到湖北的前一星期,已恢复原状,这也是我们最欣慰的事,为湖北女子教育可以祝贺的!张健是该校新任的校长,系美国留学生,表面上看来办事尚热心,学生也十分满意。不过损失太大,此种善后办法,自然很难措手;但就表面上看来,女师开课第一星期,而教授管理方面,已粗具规模,这或者是一个绝好的成绩。我很希望湖北女子教育为了这一次的摧残大放光明!

学校编制分师范五班,预科一班,人教共二百余人,经费一月需一三一三元,小学和蒙养园都在内,学生生活的组织,因初开课尚未就绪,但湖北学生的精神活泼,精明强干之才,常溢于眉宇,是一眼能断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