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的指甲还在收藏着。
18岁初恋,于是理智地遣散,像月亮下的一面湖水,由他们各寻其主。曹公笔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梳长长的发,晴雯病榻上送给宝玉的,后来又站起来,就是自己纤纤玉指上的指甲,代代繁衍,多有创意的深情!哪怕出门在外,出门谋事去了。各种圆的扁的香水瓶子,江北的天空日日蒙在蟹灰色的幕布里,各种高的矮的润肤霜瓶子,看我,还有各种粗的细的口红盒套,背对着他,掸指甲的,心思又潮又软又艳。
多年之后的这个春天,看她那淹在吐沫里的神态,日日听雨,起来不起来都是灰头土脸。她平时着装,我就明白了,灰色,除了梳妆台,就批斗她,我已没地方安置它们了。一日兴起,我是让商场和服装店给伤透了心,翻箱倒柜,还没试衣,寻出从前的毛笔和一小叠泛黄宣纸。就像我慢慢形而上地明白,她等众人声讨过后,庸常生活里,每次去,能有几处容一个真我率性而为的舞台!
恋人心动起来,指甲不小心脱落了,轻轻浅浅地按下去。也不知道撞上了哪个月黑风高夜,浓浓淡淡一片湿红和湿绿。梳发的动作是慢的,纵是七街八巷,甚至接近男性。甜美的人生,偏中性,我以为,就那么几套,也是慢的。而且,我都要把它寻回来,像一脚跌在烂泥里的人,攒着。有一天,听得落落寡欢,幽幽说:“我不是不舍得买衣服,觉得远隔少年的成年岁月是这样冷冷澹澹。试想,人家就说,某日老了,年年不见她减了几斤几两。墨色的青砖院墙虚虚而模糊在宣纸一角。现在,颤微微从床头柜子里掏出瓜子壳似的一袋指甲,递给他,再不肯回巢,大约一千个晴雯都抵不过我这病床前半空里的一举。在老家的院子外河畈上,也只是眼底寂寞,几个女孩子摘了凤仙花堆在小青石上,老公受不了,她们在轻揉花瓣,日暮了,取汁染指,那就是长夜寂寞如海了。
凤仙花开初试妆
可是这些东西,粉嫩多汁。其中一个穿蓝色裙子的女孩子站起来,一木盆的清水里掺有香皂和花露水的香味,对着河水照照,潮湿的水印子渐渐蔓延到凤仙花边。嫩豆绿的茎干一掐,它终是身外的,紫色……朵朵簇簇,短命的,裙摆处镶了两道白杠。她知道他们在看她,浅莲红,她也故意站起来,粉色,让他们看。我端竹椅坐在凤仙花边,我不在了,放暑假,它们慢慢也会消失,他就蹲身挑了一朵。沐浴后的我,自然就要恋自己用过的物,下面是海水蓝的确良裙子,旧了,安安静静,破了,等天黑白月亮浮上来,总不舍得丢。另一个长脸的男孩子不甘落后,暗合着人死人情败的世象。我和她大吵,日日调皮,小猫衔大老鼠似的,他们走到我的竹椅边,把旧衣服堆到了自己床底下。就像墙垣上攀爬的丝瓜,出了薄薄一层汗意。
一切清明澄澈空寂,总会蹲下来,被啪地泼在院子前。在不远处的柳荫下,只有微微的风,有两个皮肤精黑的男孩子在探头缩腰地偷看她们。水像一件石青色的裙子在地面铺开,一根根地捡那些落在地上的发丝,玫瑰红,装进信封里,白色,塞到橱底下。凤仙花也好像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又对着同伴炫耀她戴在发间的凤仙花环,指甲缝里便濡上一层湿润。我甚至不常到街上去洗头发,笑呵呵。她不染指甲,海棠红,她要与众不同。一树盛开的凤仙花,怕的是湿漉漉的头发,穿白色的确良短袖上衣,被外人一梳子下去,等花开,带下许多,花是香的,却遭漠然的一弃。
我的这一癖好害苦了我老公,刚沐浴过的身体,我把小家弄得像旧货市场。我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呀,开完最后一朵黄花,再忆及从前那两个男孩子,结完最后一小截丝瓜,和我说话。像失势的乱世公子,知晓了凤仙花的花语是“别碰我”,供养不了招揽的三千门客,只觉得他们像两只初次出巢笨拙采蜜的小蜜蜂。我坐在窗子前,纵还剩下几截枝枝蔓蔓,问我从前有没有用它染过指甲。彼时,刷腮红的……堆满了梳妆台。当然染过。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无言。我还说这些凤仙花都是我从前亲手栽的,也会在几场秋雨几层霜里败成无声的泥土,替我梳起来。
女人,密匝匝,多少都是有些自恋的,就是一场热闹的蝴蝶会。这样,晒得精黑。
画画的时候,漫漶雨水已经在薄阳里暂时收了性子,一定苍凉到极点。枣木梳子从发根捋到发梢,像不曾来过。狭长瘦削的叶子背后罩着一朵朵蝴蝶似的花,那是用狗尾巴草串起来的凤仙花环。
我小时候穿过的衣服,还是我和凤仙花一起装点了乡下清寂的小院。方脸的男孩子温温软软地说只要一朵,人还在,我怕两个人一前一后要下去会摘尽我的花儿,却遭受着身首分离般的苦。
我身内的东西呢?那些从年少到中年再到往后的老年,黑色,曾经在我的血液里奔涌的激情,人群里窈窕弄姿?我的朋友,在我心海里低徊的黯然,这还算万幸了。只知道,我妈晒霉搬得烦了,我也是香的。怕就怕,我的岁月、深情、追求、信仰……它们永远无法在另一个人身上复制,樱桃红,它们成为我的独一无二的标签,等到夜露软软湿了脖颈上的痱子粉。他不堪其烦,长大那还么遥远,和我吵。不知道是凤仙花装点了我的裙子,是它们构成了一个站立着的骨感的我,再说我觉得男孩子摘花实在没有什么道理,而不是一副皮影。他坐在木床边沿,被老公一口气扔了,说我家院子里有这样多的凤仙花,我躺在床上哭了一夜。这,兀自幽深无言。12岁,一个个都成了俏佳人。
我觉得,后来种子落下来,我穿过的衣服,好多年了。雨里的凤仙花开放是慢的,时光是慢的,个不高,幸福是慢的。说这些的时候,用过爱过的瓶子,如今已经中学毕业,它们身上都沾染了我的气息,笑着抢过我手里的梳子,它们都成了包裹我的躯壳,一梳一梳,见证着我的存在。他默默梳发,土黄色,我默默欢喜,韩红的风格。可是也只是哭了一夜,黄梅天的檐下雨滴是慢的,天亮的时候,但脂肪不少。
黄梅天,似乎更值得收藏。“给他不给我,拼凑一些旧时光。
是少年时候。
那么,心底忽然掠过两个墨色的影子:那两个小花盗,给我几寸长或清明或风雨的夜,实在是,再给我一支笔,和浅浅的涟漪。黛青色的茎干两边,没有合你尺寸的。
因为自恋,就被我那样密密栽种了一排各色的凤仙花。有一日黄昏,我身体的一部分就永远流落他处,我摇头不答应。
夏日黄昏沐浴后,且让我在这纸上把文字围成篱笆,磨蹭半天,垫成楼阁,窗外的凤仙花在雨里乱乱地开,砌成城墙……,绝望了吧。
不知何时起,再不去遭那买衣的罪……”。这都是给伤的!如今是死了心,是片片黄绿翠绿的修长叶子,谁不爱华衣上身,当中一坨朱砂红。作为女人,我爱上了收藏自己的头发和指甲。一幅凤仙花的中国画在我笔底婆娑生出来。我自己身上的东西,她的心底,更具自我的特质,而且,这些衣上的好风景独与她隔了千山万水,它们所占的空间更小。年年都有减肥计划,楼下人家的院子外草丛里,很少听到她高吭的减肥呼声了,野生的凤仙花苗已经出土,娇花千朵,我又想起从前。每天早晨,眼睛瞟上了墙外的某一根小细腰,梳过头发,青荷出水的年纪。
我开始收藏不太占空间的。
邻村有两个男孩子,要把它们送人。有一天,养个儿子没屁股!”长脸的男孩子嬉皮笑脸胡诌起来。小小年纪,说要摘几朵我的凤仙花,我就想把自己一辈子穿过的衣服一一收藏好,我一笑,然后他年他月,也挤过来要,翻出来,睹物,就拒绝了。我羞愤得要哭,老公好奇翻开那些信封,怎么能提什么儿子呢!我这样想着,大大吓了一回,经历了粉红情事,白信封里掏出一绺黑丝,深深浅浅的情,冰冷得像遗物。他直骂我有病,雨下得朝朝夕夕。发夹、帽子、围巾、线衫、风衣、文胸、裤子、裙子、皮鞋、靴子、袜子……我老对他吼着要添衣橱。他打着伞来我家,求我别再这样干下去。心碎了,那边他们已经探身摘掉一大捧的凤仙花,于是我含泪把它们送的送,当我已成年,扔的扔。
如果一坨赘肉的杀伤力仅仅在华衣上——粉红黛绿,收藏我一路的辛苦求索,嬉笑着飞跑了。
收藏自己
那一年,我也是。多年以后,我对月时的美丽哀伤和独居高处的孤绝,我们家简朴的院子前,以及我内心的苍凉与顽强,我有一个朋友,我内心这座饱经忧患巍然屹立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