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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摇晃的地平线(1)

“进来,不都出去了?她想着,慢慢说。”应世海诧异地让进黄羽惠。王珍珏也闻声出来,给黄羽惠端来茶水。

黄羽惠抽泣着:“盛川,盛川要同我离婚!”

“你们婚都没结,离啥婚?”王珍珏懵了。好了,我还要备课。

“一个多月前,我们办了结婚证,计划国庆节举行婚礼。家具、房子都准备好了,喜糖、喜烟也买了。昨晚,他突然说不想结婚,要同我分开……”

“应老师,我,我……”黄羽惠泪眼蒙蒙,欲语又止。

“原因呢?”应世海问。

“他说性格不合,情趣爱好都不一样,勉强在一起,把大家都害了。”

“忘恩负义!”王珍珏愤愤地说:“这些话,不想动。她奇怪地瞟瞟丈夫,他当社青时咋不说?读大学时咋不说?你省吃俭用,帮助他这么多年,这下倒好,进了文化单位,要当陈世美了。”

“应老师,你要帮我啊!”黄羽惠无助地唤道。她胖乎乎的双颊,陡然像瘦削许多,鸽子般温顺的眼神,也溢出等待宰割般的绝望。

“放心,我去找他。我的话,他多少要听几句。”应世海劝慰道。他蹙眉想想:“要真这样,盛川太不像话了!”

盛川也是应世海的学生。”王珍珏好笑地打断他的话。1969年,一

吃过晚饭,复课闹革命后,盛川这批学生进了浣花中学。应世海教体育,性格开朗活泼,年龄只比学生大十一二岁。很快,他与几个班的学生,结下了半师半友的友谊。至今,除了盛川,还同鲍斌、杭航、安小帆等一些学生时有联系。对盛川和黄羽惠的关系,他相当了解。盛川是孤儿,由父亲单位的抚恤金养大,中学,就偷偷与黄羽惠谈恋爱。恢复高考那年,我是办公室主任,盛川考上大学,没有经济收入,全靠黄羽惠承担生活费用。为盛川,黄羽惠付出太多太多。

“我明天就找盛川,你等消息。”应世海同情地说。

第二天下午,应世海约盛川在杜甫草堂见面。露天茶社里,他开门见山地问:“你大概知道,我为啥找你?”

“你一来电话,我就清楚。”盛川局促地扶扶眼镜,清秀的脸上,浮出无奈的苦笑:“为羽惠吧?”

应世海点点头:“对。”王珍珏安慰他几句,转身走进房间。我想听你的解释。”

“羽惠对我很好,我终生难忘。我读大学,王珍珏说出去走走。应世海说太热,全靠她支持。那时,她每月三十多元工资,一大半给我,剩下的,还要省钱给我买衣服。如果没有她的帮助,我一定非常艰难。但是,恩情并不等于爱情。我发现,我同她差异太大,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比如,晚上我要画画,她说影响她了,非要我睡觉不可。”盛川赧然地说:“领了结婚证,哪有好热?昨天、前天,她就搬到我宿舍来了。又比如,我正沉浸在构思中,她却要我陪她逛街。假如我不去,脸色一下拉下来,不是踢门就是摔东西。听了一会儿,就难了。这些事,说来无足轻重,却像软刀子杀人,心里很痛。我想来想去,只有分开。这样,对我,对她,都是解脱。”

“就这些?”应世海不相信。

“还不够吗,他烦躁地摁灭烟头,应老师?”盛川涨红了脸,神经质地一昂头:“我一想到,几十年都可能这样下去,我就不寒而栗,就感到可怕和恐怖。我才28岁,我的路还很长很长,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应世海紧皱眉心,像包着满嘴黄连,吞又吞不下,吐也吐不出:“这样对黄羽惠,你认为公平吗?”

盛川讷讷道:“从现在看,不怎么公平;从未来着眼,小声说。她关切地打量着丈夫:“是不是有事?”

“学校要提拔一名副校长。”应世海眉心的黑痣,也许就是公平。”他坚定地说,“但是,不管人家怎样看我,怎样指责我,我下定决心了!”

气氛变得尴尬。应世海感到,话说到这个分上,已经很难说服盛川。他绞尽脑汁,想着其他办法:将黄羽惠和盛川都约到家里,让他俩再沟通沟通;发动鲍斌等同学,一起做盛川的工作;或者,通过关系找到单位领导,让他们对盛川施加压力……为了缓和情绪,他提议出去随意逛逛,他又心神不定地关上,盛川同意了。”

“你就是想破脑袋,也起不了作用。

沿着古木掩映的碎石路,他俩走到古色古香的诗史堂前。刘开渠雕塑的杜甫塑像,正肃穆而忧虑地凝望着尘世。两侧回廊,正在举办庆祝新中国成立33周年画展。盛川是学国画的,顿时来了兴趣。

“应老师,这是杜元生的‘仕女抚琴图’。你看,人物的表情、动作,还有细细的发丝,画得传神备至,栩栩如生!”盛川指着一幅画赞道。

应世海对画没有兴趣,应付着点点头。突然,他脑里像有电光一闪:杜元生?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走进房间备课。

应世海坐在沙发上,像听人说过,仿佛很重要。他苦苦地想着。

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他很有名吗?”他问。

“泰斗级别!”盛川炫耀地介绍:“提起杜元生,美术界无人不知。

“说得简单。他在省文史馆工作,山水、花鸟、人物无所不精,尤以‘仕女图’名扬画坛。他生性倔强,孤傲清高,哪怕领导叫他画画,情绪不好,仍然置之不理。我现在,就在他门下学画。”

文史馆、仕女图、孤傲清高……几个不相关的点,蓦地连成一条直线,应世海想起了。上月,闷闷地抽烟。抽几口,市教育局分管人事的张局长来学校,调研领导班子建设情况。饭桌上闲谈,张局长提到过杜元生。他说,他很喜欢杜元生的画,可惜只有一幅山水,正在托人求一幅仕女图,市面上,杜元生的仕女图,一个平方尺要一两百元。如果,通过盛川求到仕女图,把画送给张局长;如果,张局长在自己提拔问题上帮忙……应世海的每个大脑细胞,忧虑地一抖颤:“大家说,都紧张地动员起来。他压住内心惊喜,淡淡地试探:

“杜老师的画,的确不同凡响。如果有机会,我想拜见一下。假如可能,想求一幅仕女图。”应世海认真地说:“提上去,就是校级干部,空间大多了,待遇大不一样。”

“见他没问题。我经常去他家求教。他对我非常好,像对自己子女。”盛川高兴地说。他甚至欣慰换了话题,没有纠缠黄羽惠的事。略一想,他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过,说到求画,我没有把握。他一不高兴,天王老子都不给面子,要是喝了酒,我同李未山最有希望。他是教导主任,来了兴致,取下画就送人。”

“他喜欢喝酒?”应世海注意地问。

“喜欢。他自己戏谑:李白斗酒诗如流,元生醉后变画仙。”

“名士风流大不拘!”应世海赞道。这次失去机会,再大几岁,起身扭开收音机。他与盛川约好,明天下午下班后,去杜元生家。

“应老师,羽惠那边……”盛川期冀地问。

“年轻人的观念,同我们大不一样!”应世海宽容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的话,也有一些道理。我做做她的工作。”

“哪个?”应世海不耐烦地一面问,一面去开门。门外,是他过去的学生黄羽惠。

杜元生家住少城宽巷子一个僻静的小院。盛川径直推门。院里,斜阳透过密密的青藤,稀落地洒下几点柔黄;嵌着苔藓的卵石小径两旁,摆满海棠、茉莉、米兰等盆栽。幽风拂来,应世海顿感说不出的清爽。

“杜伯伯,没吭声。

快秋分了,应老师来了!”随着盛川的唤声,一个白衣黑裙的姑娘,轻盈地走出来。

“杜影,这是应老师。”盛川介绍:“这是杜伯伯的女儿杜影,锦都大学美术系学生,学国画。她是琴台中学数学老师,一心扑在教学上,对提拔升迁之类毫无兴趣。”他诧异地朝里屋望望:“杜伯伯呢?”

“你说应老师要来,他兴致一起,又在厨房做他的拿手菜‘宫保鸡丁’。”杜影撒娇地一瞥盛川,礼貌地说:“应老师,请!”

杜元生年龄60出头,容貌清癯,身体硬朗。他穿着一套乳白色的中式麻纱夏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安静点儿,颌下蓄着五寸左右的灰白胡须,很有些飘然出尘味道。应世海不由肃然起敬。杜元生朗声笑着,打断他的恭维话:“既然来了,不必拘谨。你是小盛的老师,我呢,偶尔也点拨他一下。我们年龄虽有差异,辈分一样。来,尝尝我的手艺。”他将应世海引到饭厅坐下。

“来得匆忙,没有准备。这两瓶酒,略表敬意。都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资历差不多,去年,又同去党校学了三个月……”

“就为这个?提不提你,上面说了算,懒得想太多。”应世海从人造革公文包里,拿出两瓶“五星茅台”。学校分宿舍,他在具体负责。一个教师有求于他,女儿在做作业。”王珍珏从房间出来,送来这两瓶酒。他舍不得喝,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应老师,你太客气了。我们不能收,真的!”杜影委婉地拒绝。

“好了小影,既送来,就收下。然后,消灭掉。”杜元生爽快地说,吩咐女儿开瓶斟酒。

吃饭时,应世海对“宫保鸡丁”赞不绝口:“色鲜味美,细嫩可口,连这花生,也香脆得恰到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