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在雅砻河畔装完货,已是下午4点。高高堆起的货物上,司机小沙灵巧地爬来爬去,用篷布遮好货物,系牢在汽车两侧。
“小沙,行了,不会下雨的。”水桶粗的老杨树下,史行单薄的身材,竹竿似立着。他焦灼地催道。
“还是稳妥点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下雨,你这车棉布、什邡叶子烟,就阿弥陀佛了!”小沙乐呵呵地回答。
史行看看表,计算着时间:泽当到拉萨,两百公里有多不少;汽车装满货,不敢开快,就算一点儿不耽误,到拉萨也是晚上10点左右;最迟,明天交货,后天催着付款,大后天飞回锦都。想到还要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三天,他不由一阵烦躁。
史行是小学老师,出来经商一年多了。这次他来西藏山南,是帮朋友处理积压的棉布和叶子烟。朋友原先许诺,这批货值二十多万元,只要原价卖掉,给他四万元劳务费。他绞尽脑汁,通过关系找到西藏自治区商业局,对方答应全部接下,但价格压低了30%。朋友也随之将劳务费降低一半。想到辛辛苦苦地奔波了许多天,到头来,还活生生地少了两万元,除掉差旅费等,最多能赚几千元,史行充满失望。
正是盛夏。气温不高,二十六七度。高原的阳光火辣辣的,特别灼人。耀眼的光斑,射过枝叶稀疏的杨树,烙铁般在史行脸上晃动。一阵大风吹来,搅动漫天沙尘。河对面白色的藏楼、稀疏的树林,包括不远处的这辆汽车,顿时湮没在滚滚风沙中。
“小沙,抓紧,还要赶路!”史行抹着脸上的沙粒,大声唤道。
“马上就走。”不知什么时候,小沙已跳下汽车,站在史行身后。
风尘过去,小沙发动汽车,引擎声嘶力竭地响了几下,突然熄火。
“这辆老‘解放’,有些年头了吧?”坐在副驾驶座上,打量着锈迹斑斑的驾驶台、油污的座位,史行皱起眉头。小沙是守仓库的人介绍的,说都是老乡,可靠一点儿。他同小沙谈好,将货运到拉萨,包干价三百元。
“一二十年了,买的时候就是旧车。”小沙满不在乎地一笑:“没事,小毛病。这车像我,得点伤风感冒,吃几片药就好了。”他跳下车,揭开引擎盖,拨弄几下,又笑呵呵地跳上驾驶座:“没问题了,前方目标——拉萨!”果然,小沙一发动,汽车低沉地轰鸣起来,像一匹战马,跃跃欲试地要奔赴疆场。
出了泽当镇,沿着笔直的伸向天边的公路,汽车向拉萨驶去。左边极远处,无垠的草原尽头,黛青色的冈底斯山脉起伏不平,波浪似的奔涌;右边,血红的夕阳,似乎在白云的簇拥中燃烧,将喜马拉雅山的几个峰峦染成通红;湍急的雅鲁藏布江,像匹巨大的深碧色的绸缎,静静地在公路旁展开,细碎的浪花闪着银光,映射着点点金色的暮晖。公路上车辆极少,几乎不见行人。蓝天白云,绿色的草原,恍如一幅不加雕琢的风景画。黑色的牦牛群,仿佛巨笔不经意甩出的墨团,时而浓浓地聚在一起,时而渗透着时合时散。
“史老师,你看风景多好,这山,这水,这云,这草原!可惜,你昨天才到泽当,今天就走了,啥也没看到。”小沙开着车,兴致勃勃地四面观望。
“好?”史行苦笑:“我住的招待所,一进门就是让人恶心的膻臭味。吃的也差,只有牛肉拉面充饥。这里除了风沙,我不觉得还有别的。”
“你太不了解泽当了。”小沙遗憾地看看史行:“我刚来时,感觉同你差不多,天天只想挣钱,啥也不想看。住久了,熟悉了,感受就不一样了。你晓得在藏语里,泽当是啥意思?”没等史行回答,小沙自得其乐地笑了:“是‘玩耍的坝子’,就是说,是神猴下山玩耍的地方。”
“神猴?”史行联想到《西游记》里的孙悟空。
“与取经的孙猴子没有关系。”仿佛看穿史行心思,小沙骄傲地解释:“相传,贡布日神山上,有三个仙洞,一个住着观音菩萨,一个住着违犯戒律、神仙变成的猴子,另一个住着罗刹妖女。后来,在观音点化下,神猴同妖女结了婚。他们生下六只小猴子,经常带着猴子在泽当玩耍。再后来,猴子生猴子,越生越多,过了好多好多年,变成现在的藏人。当地老人说,泽当是藏民的诞生地。”
“传说而已。”史行不感兴趣地打哈欠。他合上眼睛,准备睡一下。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史行听到汽车嘶哑地喘息几声,然后重重地一抖动,忽然熄火了。一路的颠簸也戛然停止,周围是凝固般的寂静。他睁开眼,小沙正在重新启动汽车。他连试几次,汽车还是动也不动。“线路出问题了。史老师,你下来休息,我马上修,要不了多长时间。”小沙若无其事地笑笑。
“到哪里了?”史行睡意未消地问。
“过了扎囊,快到贡嘎了。”
史行只有下车。他在心里咒骂着这趟西藏之行,抱怨着自己的倒霉,悻悻地把一块石子踢得老远。
小沙并未急着修车。他从驾驶室拿出一块油布,铺在路旁草地上,让史行坐下;又取出一个红色塑料桶,警戒似的放在车尾;然后揭开驾驶座,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防风煤油打气炉、一个小铜壶和两个茶杯。
“你……”史行诧异地看着他。
“可能要修一些时间。没关系。我修车,你坐着喝茶,观赏风景。”小沙笑嘻嘻地说。接着,他去江边洗茶杯,打了一壶水,点上煤油炉,准备泡茶。
史行哭笑不得,只得由他忙碌。
眺望着黑黢黢的波浪似的远山,嗅着淡淡的混夹着泥土湿润的草香,史行茫然发怔,想起今年初去贵州卖香肠的情景。
也是将近黄昏的时候,也是汽车突然坏了,也是满满的一车货——全是香肠,不过,是在贵阳至水城蜿蜒的山路上。几天前,贵阳大十字电影院招待所里,窗外大雪纷飞,史行躲在屋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片刻也无法安静。房外坝子上,停着一辆装满香肠的卡车,是挂靠在贵阳烟厂一个公司订的,说好货到付款。香肠运来后,公司总经理因为诈骗被抓,下面的人顿作鸟兽散。史行没法,只得一面安抚司机,答应给他加钱,一面通过一切可能的关系,力争就地卖掉香肠。三天过去了,事情毫无进展,他身上的钱却越来越少。为了节省开支,他早上不吃饭,中午、晚上都吃蛋炒饭。贵阳街头巷尾,都有小贩支口大锅专卖蛋炒饭——与锦都的做法不一样,饭里要加剁得细细的豆瓣。一颗是一颗的白白的米饭中,黄色的蛋花,青色的葱粒,红红的辣椒碎片,吃起别有一番滋味。价格也便宜,三角钱一碗,足有三四两。好不容易,他的浣花中学同学鲍斌,挂长话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水城钢厂要这批香肠,准备春节发给职工。史行不敢怠慢,立即押车向距贵阳几百公里的水城赶去。谁知,车至中途就坏了。修好车赶到水城,已是第二天凌晨。
“人倒霉了,坐着都要摔跟斗。”想着汽车两次都坏在中途,史行郁郁地叹着气。那次,虽然水城钢厂买了香肠,却把价压得很低。算来算去,史行理论上赚了五六千元,但对方还欠着一万元,至今也拖着不付。史行的公司是“皮包公司”,没有办公地方,更谈不上资金。出来做了这么久生意,几乎没有赚到钱。这次到西藏,也与水城那笔生意有关——他还欠香肠厂一万元。人家不管水城还是火城欠他钱,十天半月催他一次。他指望这次到西藏大获全胜,用赚的钱把账还了,还可以骄傲地交些钱给妻子。哪知,劳务费少了两万元,剩下的,根本不够还欠款……史行耳边,仿佛响起自己“下海”时,对学校程校长说的豪言壮语:“我就不相信,那么多人都能做好生意,我就做不好?不赚个十万八万,我绝不回学校!”十万八万,火星那么遥远,容易吗?他苦涩地摇摇头。他眼前,又像出现妻子期切的眼神。妻子习惯地唠叨着,一会儿说某某做皮鞋生意挣了钱,一会说某某倒电视机发了财,说来说去都是钱。听着听着,史行的心越来越沉重,最后像铅团一样,不知坠到哪里去了;胸腔也空洞洞的,像一片戈壁……
“史老师,茶泡好了,喝吧。”小沙高兴地唤道。史行端杯抿了一口:茶叶已经霉臭,还混杂着汽油味,只能说比马尿好喝点。
“啊,真香!”小沙兴高采烈地喝了一大口。“哎哟!”他烫得龇牙咧嘴,忙不迭地将茶水吐出。随即,他像遇上什么了不得的开心事,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史行奇怪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总爱笑,总是这么快活。“人年轻,头脑简单,生活没有压力,不知道人生的艰辛……”他怜悯地想着,不由有些羡慕。
他坐在油布上,打量着小沙。小沙一身油渍,一会儿在车头忙碌,一会儿钻到底盘下。
看去,小沙只有20出头,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娃娃脸,唇上冒着浅浅的胡茬,眼睛较大,闪着率真的笑意。
“你多大了?”史行随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