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知青,居然进了机关!看来,这人有些来头。”目送着柳琳的背影,项一平若有所思。
项淼回来,项一平说柳琳来过。
“她是另一个生产队的,我们不熟,那天知青聚会,才知道她的姓名。奇奇怪怪的,找到家里来了?”项淼不以为然。
接着,柳琳又来了几次。相比柳琳的热情,项淼显得冷淡。一次,柳琳拿了两张内部电影票,日本影片,《啊,海军》和《山本五十六》,叫项淼一起去看。项淼推说头痛,不想去。柳琳委屈地噘着嘴,恨恨地绞着手绢。项一平劝道:“这些片子外面看不到。你瞧,连放映地点,都在军区礼堂。去看吧!”项淼勉强去了。
看完电影回来,项一平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这个柳琳,好像对你有意思?”
“她?”项淼有些反感,“大小姐脾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就仗着父亲是厅长。”
项一平宽容地笑笑,不再说什么。几次假装随意的问话里,他已摸清柳琳的家庭背景。她父亲柳潜明,“文革”前是机械厅副厅长,老八路,行政级别十三级,刚好跨进高干序列,现在是化工厅革委会主任;她母亲是省劳动厅的一个处长,哥哥在部队当兵。项一平脑里出现一张蓝图:假如项淼与柳琳好上,凭项淼的能力,靠柳家的提携,自己再来些点拨,项淼不仅能换工作,而且大有前途。他动着脑筋,决心促成这事。
他买回两盆海棠,一株开着红花,鲜艳如火;一株浅粉色的,花朵四周现着一圈淡白。他叫来项淼,问哪盆长得好。项淼说差不多。项一平叫他再看。项淼仔细端详后,肯定地说,红色那盆长得更好。
项一平将红色海棠放进厨房,不浇水不照顾,任它自生自灭。浅粉色那盆,他放在天井里,又施肥又修枝,精心护理。十多天后,他端出已经奄奄一息的红色海棠,放在浅粉色海棠旁,叫项淼再看,现在哪盆长得好。
“这盆。”项淼指着浅粉色海棠,转而又望着红色海棠,“你把它放进厨房,没有阳光、水分、空气,当然只有枯萎。”
“说得对!”项一平赞赏地点头,“这两盆海棠,先天差不多。一株有人照顾,能得到适当营养,所以能长好。另一株呢,放在恶劣的环境下,什么也得不到,没得说,自然是死亡。花草如此,人的命运,何尝不是一样!”
项淼若有所悟,打量着海棠。
“爸爸,你在隐喻我吧?”沉默片刻,项淼试探地问。
项一平鼓励地微笑:“我觉得,柳琳比较适合你。在你的影响下,她会改正那些小缺点的。看一切事物,不能太受情绪支配。要抓住主要问题,从大处着眼,切忌以偏概全。”
“我懂你的意思。我,想想吧!”项淼不太情愿地回答。
四
在柳琳的持续追求和父亲的支持下,项淼正式与柳琳确定恋爱关系。柳琳经常来找项淼,两人亲热地偎依着,不是逛春熙路就是看电影。可是,不知怎么,柳琳始终没叫项淼去她家。项一平心里暗暗着急。寻个机会,他假装随意地对柳琳说:
“婚姻是终身大事,应该得到家庭同意。你们好了这么久,小淼是不是该去你家,看望你父母?”
柳琳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吭哧着说,父亲最近很忙,缓一缓。项一平不相信她的理由,私下问项淼。项淼苦笑:“她父亲不大同意,正在做工作。”
“仅仅出于礼貌和尊重,你也该去她家,多了解一下。”项一平掩盖着失望,含混道。
不知柳琳使出什么法子,她父亲终于邀请项淼去家里。“项叔叔,我爸说,请你和阿姨一起去,大家见见面!”柳琳兴奋地说。
项一平快慰地点点头,转瞬,考虑着去柳家的诸多细节。
星期天上午,他拎着一网兜水果,两盒茶叶,带着妻子和儿子,走出槐树大院。茶叶是江苏老乡送的,正宗的南京雨花茶,他舍不得喝,精心保存着,正好派上用场。为了这次意义重大的见面,他特意从箱底找出多年未穿的旧军装——西南服务团的纪念物。“穿这个?”向梦洁奇怪地问。“在部队扛过枪的人,对军装都有特殊感情。”他解释说。其实,每当穿上军装,特别是穿着军装走在米市街上,他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骄傲。但是,遇到资历与他差不多、目前地位比他高的人,他又会悄然生出深深的自卑。这些复杂而敏感的心理过程,他绝不会给妻子讲。路上,他不放心项淼,反复叮咛他不要紧张。前几天,柳潜明在省报发表一篇文章:从宋江招安到修正主义黑线。他找来报纸,要项淼细读熟记,说肯定能用上。
化工厅宿舍大院,在老皇城前鹅丝巷。老远,他们看见,柳琳在巷口焦急地张望。大院尽头一个幽静的小院,就是柳琳的家。宽敞整洁的客厅,安着两组套着阴丹蓝罩套的沙发。柳潜明五十多岁,挺着发福得已显臃肿的肚子,透着大权在握的稳重与自信,得体地同项一平寒暄,两道犀利的目光,却不时审视着项淼。
柳琳娇羞地作了介绍,一溜烟跑进厨房,帮着母亲准备午餐。
“你?……”闲聊几句后,柳潜明打量着项一平身上的军装,欲问又止。
“我是二野西南服务团的,随军南下到的锦都。”项一平不卑不亢地答道。
“哦,你也当过兵,我们还是战友。我是山西人,晋绥军区的。”柳潜明爽朗的一笑,态度随和一些了。
“哪里,哪里,你是老首长!”项一平惶恐地说。
柳潜明开始询问项淼,从经历一直到工作情况,问得很细,还问他业余时间喜欢干什么。
“他啊,喜欢看书,特别喜欢研究时事政治。”项一平颇显骄傲地插话。
柳潜明一下来了兴趣,专注地看着项淼。
“柳伯伯,我读过你发表的文章,写得很好。”项淼有些紧张地说,“宋江招安的目的,就是放弃阶级斗争,搞投降,搞修正主义!”
“哦!——”柳潜明诧异中透着惊喜,赞赏地对项淼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项淼背出柳潜明文章中几个段落,又引用张春桥“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中的观点,与柳潜明的观点相互佐证。
“好,好!年轻人,就是要站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同修正主义路线战斗到底!”柳潜明高兴地将手一劈。
午饭时候,柳潜明兴致很好,拿出一瓶“茅台”,非要与项一平对饮。
见父亲高兴,柳琳乖巧地拿出项一平送的茶叶,给他们一人沏一杯。
“项淼说,这是资格的雨花茶,南京老乡送的,项叔叔都舍不得喝。”
“哦?”柳潜明端起杯子,吹着浮在上面的叶尖,欣赏着。
“雨花茶的特点是紧、直、绿、匀。它芽苗挺秀,茸毫隐露,色呈墨绿,香气浓郁高雅。这种上品雨花,没得说,在南京当地,也不容易买到。”项一平介绍道。
柳潜明抿口茶,细细地品着。
“好,很好!”他放下茶杯,含笑对柳琳说,“琳琳,你还有点眼光!”
“爸,前几天,你不是还凶神恶煞地骂我,说我胡闹!”柳琳假装赌气,撒娇的一推柳潜明肩膀。
“这孩子,宠坏了!”柳潜明无奈地对项一平笑笑。
“老首长,我再敬你一杯!”项一平殷勤地站起来。
“何必客气,我们都当过兵嘛!”柳潜明高兴地端杯,一饮而尽。
五
柳潜明给市上领导打了招呼,一个多月后,项淼如愿以偿地脱下工作服,调进厂宣传科。第二年“五一”,他同柳琳结婚了,与柳潜明住在一起。结婚那天,虽然柳潜明强调举行革命化婚礼,力求朴素简单,老同事、老部下还是来了不少,将化工厅礼堂挤得满满的。省革委一位权势遮天的副主任,专程前来祝贺,给新人送了一套《毛泽东选集》,亲笔在扉页题字,以示勉励。望着这个只在报纸上见过名字的大人物,项淼露出惊羡之情,不自禁地在项一平耳边悄声说:“爸爸,我终于理解你了!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傻孩子,路还长着嘞!”项一平疼爱地说。
又过了两个月,项淼顺利入党,当上宣传科副科长。柳潜明告诉项淼,再在基层磨炼一阵,然后调进机关。
正当项淼一帆风顺,突然,“四人帮”被打倒的消息传来,历史的进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个深冬的晚上,项淼踉跄地回到槐树大院。他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含混不清,嘟哝着什么。
项一平惊诧地扶住项淼。项淼很少喝酒,更没醉过。一定出了什么事,受了刺激!项一平判断。其实,这段时间,他情不自禁,总为柳潜明的仕途担忧。柳潜明与那些“左派”走得太近,很难不受牵连。他出了问题,会不会影响到项淼?……他不敢深想。不过,他又抱着侥幸,不管怎么,人家也是出生入死的老八路,应该没大问题。见到项淼的狼狈模样,向梦洁心疼儿子,用毛巾给他热敷,又冲碗醋汤,叫他喝下。
项淼清醒一些了,眼泪汪汪地望着父亲:
“爸爸,我被停职,回车间了。”
“不要急,慢慢说。”虽然思想有所准备,但一旦预感成为现实,项一平还是感到,心口像被圆木重重的一撞,突兀地痛。他强作镇静,努力现着笑容。
项淼说出经过。最近一段时间,厂里对他议论较多,说他岳父与“四人帮”有牵连,他提干、入党,都沾岳父的光,属于“火箭干部”。今天下午,厂领导正式通知他,要他回车间劳动,认真揭发柳潜明的问题。
“柳琳他爸爸怎么了?”项一平一下紧张起来。
项淼惨然一笑:“上个星期,就被隔离审查。家里也被搜查过了。柳琳天天都哭。”
项一平怔怔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脑里,乱哄哄的只有一个声音:怎么办?我们小淼怎么办?……
“爸爸!”项淼无助地望着父亲。
“不急,我想想,我再想想!……”项一平茫然若失地喃喃着。他感到脑子不够用了,平日思路清晰而有条理,此刻,却如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爸爸,你说话啊?——”项淼不满地提高声调,拖长的尾音,仿佛画着问号。
“我想想,我好好想想!……”项一平颓然坐到椅子上,沉重地用手撑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