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我,珊珊,像以前那样。”晋明飞握着她的手,不让她移开视线。他的眼神急剧地变幻着:狂热、激动、痛苦、密爱、坚定……像灼热的光海,铺天盖地地涌去……钟珊珊仿佛雪人,不堪炽烈的阳光,一点一点地开始融化……
“我带了结婚证明,你必须跟我走!我全部安排好了。你回家拿上户口,我们马上到街道办事处办结婚证;然后,我们去杭州,旅游三天;十八号离开杭州,二十一号回锦都;二十二号中午,在我家办结婚喜宴。”
“那,我妈我爸怎么办?”
“你留张纸条,说你回江油结婚,叫他们不要挂念。我们婚后再慢慢解释,请求他们谅解。”晋明飞胸有成竹。
钟珊珊机械地点着头。她幻梦般抚着晋明飞的手,喃喃道:“你瘦了,瘦多了!……”
“就这样,我们到办事处领了结婚证,马上乘车去杭州……然后,今天中午回到锦都。然后,坐在这里……”晋明飞讲完,疲乏地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忽然挑战般地问,“如何,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私奔,够精彩吧?”
“钟珊珊太爱你了!你一去,她就扔下父母,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廖凡由衷地赞美。
“那是因为我的魅力!”晋明飞自得地笑起来。
婚宴时候,晋明飞兴致极高。“人生今朝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他吟着李白的诗,仰头就是一杯白酒;他又背诵泰戈尔的名句,“生如夏花之烂漫,死如秋叶之静美”,又干一杯。后来,他喝得有点多了,蒙眬醉眼中噙着泪花,深情地望着钟珊珊,低声背诵普希金的诗:“我还记得那美妙的一瞬,你在我面前飘然出现,宛如纯真的美的化身,宛如瞬息即逝的梦幻……”
钟珊珊不会喝酒,端着一杯汽水,挨个柔声说着“谢谢”。她倚着晋明飞坐下,深情地凝视着他,充满幸福和陶醉。
大概触景生情,龙滔不无羡慕地长叹:“你们真幸福!我那位……唉,标准的‘三心’牌。”
廖凡听得一头雾水,正待追问。龙滔自嘲地笑道:“就是看着恶心,说起伤心,出门放心。”
“他那位也在我们厂,的确很差。”晋明飞对廖凡解释,放肆地笑起来,“龙老师,你也该有‘一心’,就是‘花心’。”
“没办法的,只有凑合。”龙滔无奈地说。
第二天,晋明飞同钟珊珊回到江油。以后三年里,他只回过一次锦都。偶尔通信中,廖凡大概了解他们现状。钟珊珊进了长钢大集体,他俩有了一个女儿,取名晋洁。晋明飞说,是出污泥而不染的意思。廖凡有些好笑,不知谁是污泥?晋明飞告诉廖凡,有小孩后,钟珊珊父母的态度有所转变,还叫他们回上海探亲;她哥哥也不得不承认既成事实,两家开始往来。至于他自己,信中只含混地说同原来差不多,不过没那么悠闲了。
白露刚过,廖凡突然接到龙滔的信。他说,晋明飞同钟珊珊闹离婚,钟珊珊赌气带孩子回了上海,晋明飞情绪相当低落。龙滔要廖凡速来江油。他还说,他已考上华东师大研究生,很快将离开钢厂。这时,廖凡已担任修理厂副厂长。他安排好工作,第二天上午,乘火车去江油。
车到江油,已是下午三点多。廖凡径直去长城钢厂找龙滔。见到他,龙滔很高兴,把他带到厂旁一个竹林掩映的小茶馆,谈起晋明飞的事。
“说来,珊珊很无辜。要怪,只能怪明飞,他太风流成性了!”龙滔沉重地叹着气,“将近一年了,我全力复习考研,想彻底离开这里。有时看书闷了,就到明飞家坐坐,换换脑筋。那天下午去他家,恰好遇到他与珊珊打架……”
龙滔讲起晋明飞的婚变。
江油县城里,有家小小的皮鞋店。老板娘史玉梅,二十二三岁,美貌妖娆,很是风骚,绰号“皮鞋西施”。皮鞋店生意不错。好些人前去买鞋,就是为了搭讪着同她调笑几句,看看她一扭一扭的水蛇腰。
不知什么时候,晋明飞同皮鞋西施认识了。很快,他就神魂颠倒,难以自制。他又送鲜花又写诗,天天请她吃饭,托人从上海买回时尚衣物和听装糖果,殷勤地送到她手上。那段时间,晋明飞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几乎不与朋友接触,在家也像如坐针毡,稍有时间就朝皮鞋店跑。这一切,他瞒着所有的人,更把钟珊珊瞒得死死的。那天午后,乘钟珊珊上班,孩子又在幼儿园,他色胆包天,竟将皮鞋西施带回家。鬼使神差似的,钟珊珊临时有事,突然回来了。开门,晋明飞与皮鞋西施正在床上。钟珊珊像发狂的老虎,冲上去对皮鞋西施又打又抓又咬。晋明飞护着皮鞋西施,反给钟珊珊几耳光。他俩揪打时,皮鞋西施乘机溜了。龙滔跨进房门,正好遇上这一幕。钟珊珊悲愤欲绝,立即提出离婚。当晚,她带着孩子,去哥哥家住,第二天回了上海。
龙滔苦口婆心地劝说,根本无济于事。晋明飞振振有词地指责钟珊珊,说她简直变成家庭老太婆,精神上无法沟通。说着,他话锋一转,大谈皮鞋西施何等知情识趣、善解人意。“离就离!我再来一个闪电战,同皮鞋西施结婚!”晋明飞宣布。“珊珊怎么办?你的女儿怎么办?你总要对家庭负责啊!”龙滔不以为然。“珊珊留在上海,生活肯定比这里好。女儿嘛,她带我带都可以,随便。”晋明飞的回答很是轻松。接着,他雷厉风行地给钟珊珊寄去离婚协议,只要钟珊珊签字同意,他找厂里盖章。至于家庭财产,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也没几个钱,怎样分配都行。他把心思都花在皮鞋西施身上。他要安抚住她,还要她明确承诺,待他一离婚,他们马上结婚。龙滔给廖凡写信,就是叫他立即赶来,共同劝阻晋明飞。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转眼风云突变。”龙滔接着讲下去。
被钟珊珊当场捉奸后,皮鞋西施蓦地态度大变。晋明飞约她。她勉强见了一面,忽然几天不见踪影。晋明飞心急如焚,每天几次到皮鞋店找她,都没人。店里小工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叫他去一家刚开业的音乐茶座找找。果然,皮鞋西施正同两个小姐妹一起,悠闲地吮吸着果汁水,欣赏着谢莉斯、王结实的二重唱。晋明飞陡然火起,把她叫出来,要她给出明确答复。
“再过两三个月,就是八十年代了,还要逼婚?我啥时答应与你结婚?”皮鞋西施不咸不淡地说。
“你要这样说,也好。我问你,我为了你,家破人散,咋解决?我们相好的几个月,我花了那么多钱,咋办?”事情一到关键时刻,晋明飞总会出人意外地变得冷静。
“这倒奇怪了!你为我,我又为哪个?你的确用了一些钱,那是你心甘情愿。我又没叫你送我东西?”皮鞋西施觉得很冤枉。
他们谈得不欢而散。
对皮鞋西施,晋明飞又恨又爱。皮鞋西施的拒绝,让他鸡飞蛋打两头空,骄傲的自尊受到沉重的一击。他舍不得皮鞋西施,更不能容忍这种破天荒的失败。他留下纸条威胁她,要她小心脸蛋破相,还说,要将他俩亲热的照片,印上三五百张,在县城四处张贴。第二天,他找来几个小叫花子,一人一元钱,没事就在皮鞋店对面齐声喊:“皮鞋西施我爱你!皮鞋西施我爱你!……”店里工人一出来,小孩立刻一哄而散;工人一进去,又聚拢继续喊叫,令人哭笑不得。
皮鞋西施自有办法反击。她知道,龙滔与晋明飞关系很好。她找到龙滔,警告说晋明飞再敢骚扰,就把他送进监狱,公安局里,有的是熟人。原来,晋明飞一直与库房保管勾结,用伪造提货单方式,盗窃厂里不锈钢管,低价销赃赚钱。情迷意乱时,他得意地对皮鞋西施炫耀过。皮鞋西施年龄不大,心计很深,悄悄把这些记在心里。“何苦啊!”龙滔百般感慨,“你们当初那么好!现在却?……”“当初同他好,是真心。现在不想交往,也是真心。人是会变的。”皮鞋西施找着理由。
“所以,我们商量一下,怎样劝明飞。第一,要他立即与皮鞋西施断绝关系;第二,他不能离婚,要主动请求珊珊谅解。”龙滔说。
“我们去家里找他,好好谈一下。”
“不能一起去,明飞相当敏感。你先去,就说出差到这里,来看他。隔一会儿,我装作散步来他家。”
看见廖凡,晋明飞稍一诧异,很快恢复常态。三年多没有见面,廖凡感觉不出他有什么变化。他依旧目空一切地同廖凡说笑。“珊珊呢?”廖凡仿佛不在意地问。“回上海了。你看,我又成了快乐的单身汉!”他夸张地摊开双手,现出一脸欣喜。如果不是有根有据,廖凡真要怀疑,龙滔是否搞错了。
龙滔来后,装作刚看见廖凡,惊喜地问长问短,说很不容易见一面,应该好好聚聚。晋明飞拿出一瓶“汾酒”。龙滔买回一大包卤菜。他们喝着酒,聊起来。
“还没结婚,就忙得心力衰竭。怕到结婚那天,已经累得站不起来。”廖凡说着自己筹备结婚的苦恼:怎样搞指标买木料,怎样拉回来,怎样请人做家具,又怎样骑着自行车,遍街寻购满意的结婚用品……
“活得太累了!管那么多干啥?结婚是自己需要,又不是做给别人看。像我,只要一张大床,一切就解决了。”几杯酒下肚,晋明飞意气风发地奚落廖凡。
的确,晋明飞家里,丝毫没有新房的痕迹。床是旧的,衣柜是办公室用的文件柜;两张课桌并排放着,既是写字桌,又是杂物架。如果不是墙角一双女式拖鞋,门后放着的儿童推车,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个有妻子有孩子的三口之家。
“不能这样认为。打造一个舒适整洁的家,既是对对方的尊重,也是家庭责任的体现。”龙滔不同意晋明飞的观点。
“腐儒之见!形式只是包装,最重要的,是心的需要,情的需要,性的需要,个性扩张的需要。”晋明飞反驳。
廖凡想着法子,准备把话题引到钟珊珊身上。
一瓶酒,已喝了三分之二,晋明飞一人喝了一半。他带着醉意,默默地打量着龙滔和廖凡,突然狡黠的一笑:
“世界上没有巧合。普列汉诺夫说过,偶然性只会在必然性的交点出现。廖凡,是龙老师通知你来的吧?不要否认。你们的来意我清楚,我非常感激。还是我自己说吧。”
他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又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有一两左右。他沉思地小口抿着酒,神色一下变得落寞。
“珊珊闹离婚,是我的错;同皮鞋西施的事,也是我的错;以前那些事,全部都是我的错。难道,我他妈的就那么错吗?……”他狂暴地大声说,把酒仰头喝下,重重地把杯子一放,“我也有过理想,有过抱负。串联时,为了瞻仰毛主席故居,我们徒步走到韶山。不累吗?不苦吗?那是因为有信仰,有追求。现在,‘文革’害了我们,我啥都不相信了。喝酒,抽烟,金钱,女人,我只追求感官的享受!——从内心说,我羡慕你们。不过,叫我像龙老师那样,去考大学或者研究生,我没这个根底,也受不了这个罪。要我像廖凡,在芝麻大小的单位吃苦耐劳,忍气吞声,混个一官半职,我又实在看不起。你们说,我该咋办?……”他颓然瘫在椅子上,眼光痛苦而迷茫,呼呼地吐着粗气。
“冷静点,喝点水!”龙滔关切地给他端来热茶。
他接过茶杯,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表情,像急风暴雨后的夏空,迅速变得平静。他“咕咚咕咚”地喝着茶,满不在乎地用手背一抹嘴唇,断然说:
“这样吧,皮鞋西施的事,让它成为过去。我明后天就去上海,向珊珊认错,把她接回来。”
龙滔与廖凡对视着,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转瞬又觉得晋明飞变化太快,似乎留有一些谜团,需要慢慢地思索。
半晌,龙滔感慨颇深地对廖凡说:“有时候我觉得,明飞比我们幸福。我们总是顾虑太多,敢想,不敢做。他呢,不去多想,不计后果,任心所驱,说做就做。”
廖凡点着头,咀嚼般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