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自然灾害时期,大家都在饱一顿饥一顿地共渡难关。施玉兰发现,伍蓉的大姐、二姐,三天两头来到伍家,吃上几天,还要拎走一小包粮食。她敏锐地认定伍蓉有问题——伍蓉兼着车间主任和伙食团团长。她偷偷地给主管部门写信揭发。当时,正在“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对她的检举信,上级很重视,派人到伙食团查账。果然,伍蓉挪用了二十六斤半粮票、一斤半食油票。在厂里组织的批斗会上,她大义灭亲地上台发言,当场表示,要与伍蓉划清一切界限。伍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神充满惊愕、痛苦、愤慨……她冷冰冰的,根本不看伍蓉,激昂地呼着口号。当天夜里,伍蓉离家出去,从此杳无音信。第二天,廖安明被传唤到织布社协助调查。她趁此时机,请示社党支部书记刘廷才后,找了几个工人,用砖头、水泥,把自己的住房与伍蓉房间隔断。伍蓉曾经说过,费兰大一点,把堂屋后的厨房让给她。她记着这句话,干脆毫不犹豫地吩咐工人,把伍家的厨房腾空,将房间隔到她这边,给伍家另开一道门。这样,狮子门洞儿伍家四间住房,她占了两间。隔房的时候,院邻冷言冷语,不以为然。她傲傲地斜视着天空:“这是组织批准的。有意见,去找刘书记。”
以后,不到半年时间,她取代了伍蓉的团支部书记及车间主任职务。她精明、圆滑,既能抓好工作,又能照顾上下关系。刘廷才有些惊异:“小施,真没看出,你还这么能干!”她娇嗔地笑道:“刘书记,以前你能发现我吗?”
那年就是庚子年。“孤鸿西离去,跃飞庚子中”。说的,就是离开宜宾到锦都后的事情。那么,“系铃又解铃,壬戌自晓通”又是什么意思?施玉兰费劲地想着,几乎一夜没合眼。
三
刚放疗时,施玉兰觉得还有效果——咳嗽、胸痛等症状明显减轻,脸色也变得红润,就着豆腐乳,还能吃一小碗饭。两个多月后,她的病情急剧加重,声音嘶哑,气促,面部亮亮地现着水肿。费兰着急了,找了省医院一个关系,将她送去住院。除开她,病室里还有三个病人,都是恶性肿瘤。一个是肺癌,刚动了手术,每天不是绝望地紧闭双眼,就是乖戾地对家人大发脾气。另一个三十多岁,农村来的,乳腺癌,总在为凑齐手术费用发愁。还有一个六十来岁,肝癌晚期,采用保守疗法延长生命。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形象的机关干部,据说曾被打为右派,四年前才平反。也许是人生之路过于坎坷,这人有些愤世嫉俗,时而神经质地炫耀年轻时的才华,时而低沉地长吁短叹:“上辈子我作了什么孽啊,要受这些苦!……”病房的气氛,压抑又沉闷,充斥着腐朽的死亡的气息。说是病室,其实更像一副开有门窗的硕大的棺材。
躺在病床上,施玉兰时常不自禁地陷入沉思。奇怪的是,最近的事,始终记不住,而那些遥远的往事,恍如刚才发生,历历在目,异常清晰。伍蓉的面容常常浮现出来,总是批斗会上的模样,眼里装满难以置信的惊愕、痛苦、愤慨……那是她与伍蓉的最后一面。不过,想得最多的,仍是算命纸条上后两句,她仍未弄清意思。
一天下午,狮子门洞儿几个邻居来医院看她。大家告辞时,她叫住郑华石,说有事请教。
她讲出二十多年前的算命经过,拿出那张纸条,请郑华石分析。
“那天费兰问庚子年啥的,我就纳闷儿。现在的年轻人,哪个还关心皇历。这几句话,像五绝又像偈句。前两句好懂:孤鸿,指鸟指人都可以,离开西方或是飞向西方;庚子年遇到好运,发达了。后两句有点费解。系铃又解铃,既可指他人,也可指自己。不管指啥,是说因果关系。壬戌年嘛,就是今年。就是说到了今年,自己就会知晓想通,或者就有结果……”郑华石耐心地逐句解释,不由诧异地反问,“这么多年了,你还留着纸条,看来你相信这些?”
“当时觉得有点玄乎,就留下了。这些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她搪塞道。
纸条的意思基本弄清了。她怀着敬畏而神秘的感觉,细细地想起来。系铃又解铃,指谁?自己,还是别人?别人又是谁?伍蓉?费培松?……在她一生中,恩怨情仇纠结不清的,除了伍蓉,就是费培松。
费培松对她,对家庭,应该是尽责尽力。他开长途货车,几天回一次家。有时跑西藏,一个来回就半个多月,回家休息两天,又要出车。虽是辛苦,但收入也高。除了必需的开支,施玉兰把他的钱管得极紧,甚至精确到以分计算。她坚信,男人钱多绝非好事。每月,她都要细细地计算费培松的收支。有时行车补贴合不上,或是她怀疑费培松的解释,就会冷冷地将眼角一垮:“说实话,到底领了好多钱?”费兰从小耳濡目染,也站在旁边帮腔:“快说,到底领了好多?”遇到这种时候,费培松不是憨厚地笑着辩解,就是坐到一边闷闷地吸烟。“文革”开始后,施玉兰参加了造反组织,后来又担任革委会副主任。再后来,造反派倒霉了,她的副主任也被免了,贬到车间当工人。反正,一二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她总在忙,总有事做,很少关心费培松。多年来,她已经习惯这种生活:费培松出去七八天,回来住一两天,然后又出去,周而复始地循环。这个家,有无费培松,好像都一样。她同费培松出现别扭,最先是在夫妻生活方面。费培松没什么其他爱好,调剂心理和生理的主要措施,就是上床睡觉。他性欲极强,有时一夜要做两三次。她受不了,经常借故躲开,与女儿一起睡。费培松敢怒不敢言,越来越沉闷地吸烟。后来,他们之间除了几句家事,几乎找不到话说。六年前,在费培松的随身提包里,施玉兰偶然发现一张照片,一切才真相大白。照片上,费培松与一个年轻女子倚在一起,甜甜地笑着。原来,费培松在外面早有女人。那女人在龙泉山上一个小饭馆上班,费培松开车经过,常在饭店吃饭。那时物资紧俏,驾驶员是令人倾慕的职业,俗话说喇叭一响,黄金万两。那女人常托费培松买些便宜东西,你来我往,竟好上了。费培松承认这种关系。他说,那个女人除了年轻,哪点也没施玉兰强,但她对他好,洗脚水都给他端到床边。施玉兰无法忍受这突来的奇辱,不仅果断地离婚,让费培松净身出户,还拿着照片告到运输公司,让费培松受了记过处分。费培松离家那天,她在院里破口大骂。看着费培松灰溜溜地离开,瞬间,她衰竭不堪地瘫在椅子上。她骤然觉得,真正的失败者是她,她被那个脸上生满青春疙瘩的乡下女人打败了。以后,她同费培松再无任何联系。费兰也与费培松断绝父女关系。有不知情者问起父亲,费兰总是冷冷的一句话:“出车祸,死了。”
离婚后,对费培松的事,施玉兰一直耿耿于怀,无法想通。汲取这个教训,三年多前,面对费兰的婚事,她格外慎重。她认为,长得帅气的男人靠不住,经常跑外面的男人也靠不住。她选中同车间李桂贞的侄儿。小伙子叫陈加,通用机器厂技术员,模样机灵,待人处事诚恳干练。“最主要的,他喜欢说话,能够沟通。不像你爸,一句情趣话都说不出来。”她对女儿说,同时提醒要抓住经济大权。不知怎么,结婚两个月不到,费兰同陈加离婚了。费兰说,离婚是自己提出的,在他俩婚礼上,陈加同她同学勾搭上了。
对费培松,施玉兰始终无法平息怨恨。是费培松对不起人,她没半点过错。系铃又解铃,应该与费培松无关。伍蓉呢?……施玉兰心里犹如五味杂陈。纷乱的思绪中,夹带着淡淡的悔意。其实,无论是写信揭发,还是批斗会上面对,这么多年来,对伍蓉,她不是没有负疚。当时,就是那种形势,自己也是那种处境,身不由己!……伍蓉失踪后,伍家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廖安明又结了婚。因新中国成立前曾参加国民党,还去过台湾,“文革”中,他饱受折磨。伍蓉母亲去世后,伍蓉小儿子廖立,也因打架被判刑。大儿子廖凡比较懂事,参加工作后听说不错,已安家搬出去。廖安明夫妇将房子换到西门,也搬出狮子门洞儿……施玉兰突然有一种急切的冲动,想为伍蓉做点什么。这想法如此突兀,像一道炫目的闪电,陡然劈开她混沌的脑子。是为减轻藏得太久的羞惭?还是为她今天的病痛?她无暇细想。她执拗地觉得,算命先生指的“系铃又解铃”,就是隐喻她与伍蓉的关系。冥冥之中,天道公平。也许,采取什么措施来弥补过错,她的癌细胞,会奇迹般地自行消失。
她猛地来了精神,强撑着下床,到值班室给费兰挂电话。她要费兰来,商量一件大事。
四
费兰在百货商场工作,恰逢上晚班。待她急匆匆地赶到医院,已是晚上九点过。施玉兰叫费兰扶着她,慢慢地下楼,来到住院部花园。她不愿在病室里谈这件事。
初冬的风,冷飕飕地从长长的青藤架下刮来。施玉兰坐在夹竹桃掩映的石凳上,黑暗拥着她,像一个孤零零的幽灵。费兰怕冷地缩着头,坐在她对面。
施玉兰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详细地叙述了下午郑华石的分析,又谈出自己对算命纸条的解悟。她激动而又有些恍惚地说:
“不管咋样,我多少有些对不起伍蓉。我要退一间房子给她。她不在,就退给廖安明。我们两个住一间,够了。明天,你帮我去找廖安明,请他来医院,我当面对他说。”
费兰倏地愣住。她惊诧地望着母亲,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明天你就去。你不懂,有些事情,是有前因后果的。说不定,这件事一办,我的病会轻松得多。”施玉兰固执地坚持。
费兰哭笑不得。她不明白,几十年前的事情,怎么忽然让母亲如此上心?为什么要退房子,莫名其妙!何况,退房子与肺癌又有什么关系?她体贴而圆滑地说:
“妈,现在不谈这些,重要的是治病。可能,下午老邻居来看你,你联想太多了。好好休息一下,就没啥了。”
“你到底想我死,还是想我活?”施玉兰激怒地沉下脸,冷冰冰地瞪着费兰,“想我活,明天就去找廖家的人。那张算命纸条,说得相当清楚。”
“好,好,我去。”看见施玉兰生气了,费兰勉强答道。她压根儿不相信算命什么的。纸条上的话,这样解释也可以,那样分析也合理,怎么理解都行。她觉得母亲变得不可理喻,心中涌上一阵委屈。母亲只想着自己的病,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陈年往事,一点也不替她考虑。如果明后年自己结婚,男方没有房子,住哪里?自己今后生了孩子,也要有地方住。还有,一直传闻米市街要拆迁,按照现在住房面积,政府另外安排房子。让一间出去,就要小一半。虽然是公房,转让一间给人,按市价,至少也值一两千元。
“听说,廖安明换的房子,在花牌坊一带。你去问问,能找到的……你说,明天廖安明来,我咋给他谈?……”望着灯火稀疏的住院部大楼,施玉兰眼里,闪跳着希冀的火焰,沉思地说。
费兰随口应付着。她抱定主意,以各种借口敷衍,绝不退房子,实在拖不下去,就说廖家记仇,不来。她清楚,母亲的病无法治好,也拖不了多久。她要替自己打算。
施玉兰呆呆地坐着。夜,更深了。风,冷冷地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