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自治的火焰在民国初元间亮过一亮,虽然很昏暗不久被人捻熄了。五四运动后,大家用自由的火烧他,才又渐渐地复活起来;什么学生自治咧!地方自治咧,如今东也嚷着,西也嚷着了!但自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有些人以为自治是一种权威;权威在自己手里,便是自治,否则便是被治。权威像一个足球,可以整个的从你脚上盘到他脚上,从这些人脚上盘到那些人脚上;一得着便全得着了。
有些人当自治是“整个的”,得着他便是最后的满足;什么努力都不用了。自治这样变成无治。
得着自治,自己便算治好,无庸再治了;这时自己成功权威的所有者,倒可以自豪呢!有些人又这样想。
终于有人将自治看成“治人”了:从前权威在人家手里,人家治过我们,现今到了我们手里,怎不应该“如法炮制”去治人家呢?
迷惑的人们都这般想着,自治的火焰哪日才能大放光明哟!
自治实在是一种进步的活动,并不是静止的权威;是时时变化,时时需要创造的,不是现成的,所以不能像盘足球一样,一得着便全得着;我们得着自治,只是得着活动的机会二活动的方向和发展便全靠我们创造的能力决定了。机会不是成功,却凭什么自豪?己切身的事情一些没有料理,磨拳擦掌的专管别人闲事,又算得什么?况且自己得了自治的机会,倒来干涉别个的自治,算公道么?
原来“生活是一种艺术”;我们该用艺术家的手段来过我们的生活。人从动物进化,他的生活里包含着灵肉二元:从前哲学家以为他们是势不两立的,所以一班主张灵的生活的便极端否认肉的生活的价值,反之,主张肉的生活的也极端否认灵的生活;这都是偏见罢了。我们所要求的是灵肉一致的生活,那才是真正的人的生活。但从现在的人类说来,他们生活里所含的毕竟是肉的元素多些肉的生活发达些;这自然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圆满的生活。要得圆满,应该设法教灵的生活格外发展起来:努力是必要了。这向着圆满生活的努力便是艺术的功夫,便是所谓“治”。但是各个人乃至各人群都各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的生活只有他们自己最能懂得; “治”也只能由他们自己去治别人代治,就是抱着一片好心,也苦得搔不着痒处,不是太过,便是不及;要再安着别的心眼儿,那被治的岂不教他们坑了!这样,让各个人,各社会自己向圆满的生活努力,便是自治。所以,自治是生活的方法。
但“自治”的“自”字不可太看重了,太看重“自”字便有两种弊病:第一,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这叫自封;第二,损人利己,这叫自私。要晓得“人是社交的动物”,无论哪个“自己”,都是在“人”里生活着的;“自己”的行为在“人”里引起相当的影响,“人”受了影响,又生出和这影响相当的影响,回到自己:这样成功一个影响的网。自己固然要顾,不过不要忘却比自己更大的还有“人”,要顾“人”的自己,别顾“自己”的自己;不然,“人”病了,你能不受些传染么?“人”牵制着你,你能向前走得几步呢?所以越能“兼善”,才越能“独善”,否则所谓“善”,的也就很浅薄了!至于损人利己,实在是自损损人;所谓“利”的,不过暂时的,表面的,这自然也是不正常的。
自封的说,我们不是不愿顾“人”,只是碰来碰去,碰不着好人,心肠自然冷了;教我们怎能够不“自行其是”,“独善其身”呢?这“只有我们好”,“只有我们这班好人能做出好事”两个信念,实在贻误不浅。要知极好的人果然少,极坏的人也不多;有好有坏的中流人倒遍地都是咧。这样,我们不见得就是极好的人;好人也不见得只有我们几个;坏人也不见得绝对做不出好事,只看机会罢了。所以我们应该相信:我们要做好人,有我们在,什么事都做得好的;我们该跟着比我们好的,领着不如我们的,向我们的进化路上冲去所谓坏人,我们该制裁他们,感化他们,给他们向上的机会,他们自然会拿出良心来的。对于自私的,便可这样办理。
这里有了一个问题:自治和自由有什么关系呢?“自治”是不是和“在人群里绝对自由”同义?如是的,我们承认一个人或一个社会的自治,就不能不承认他在人群里绝对自由;那么,他只顾自己或损人利己,我们也只好听他了?这是要腐蚀人群的;要是各个人,各社会都这样,岂不是人类自灭么?因此,我上面才讲到制裁。我想人的生活现在还没有达到至善,有没有至善,也难说定绝对的自由很容易教逐渐衰弱的恶元素“死灰复燃”,“潜滋暗长”起来;这是退步的活动,不是进步的活动了。所以制裁是必需的,不过自由是人类发展可能性的惟一条件,我们也承认。我们所盼望的是:自由增加到很大,很大的限度,同时制裁减少到很小,很小的限度,但不能一些没有这样,制裁不独不能拘束自由,且能助长自由了‘若问世界将来有没有全是自由,用不着制裁的时代,我却不能预知;我只就现在以及最近的将来说罢了!
自治是一种进步的活动,他里面包着两个历程:一,表现,二,抗议。我们努力求自由,不绝地发展我们的可能性,便是表现。但是进化的路上不免有许多障碍灵肉不调和所生的种种冲突直线的表现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得不费些力量去“清官除道”顾不得不经济些。这便是抗议。表现是创造;抗议是破坏,是表现的一种手段。真正的自治,这两种功夫都要有的。那些只晓得沾沾地守着“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的个人或社会,只消极地不作恶,却没有力量去行善去恶;这不算自治得好,只好做一个生活的落伍者罢了。还有那专门破坏的,只省得摧枯拉朽地将生活里一切不合理的元素都划除尽了,却不想想造出新的来替代他们,生活岂不要成空虚么?
感情和知识是自治的两翼。自治的效力全靠着他们。要切实感着自己生活的利害和自己同别人的关系,非涵养很深广的感情不可;要明白自己生活的过去种种影响和决定他将来种种倾向,没有知识是不行的。感情教我们做,知识告诉我们怎样做;没有知识的感情是盲目的,没有感情的知识是枯死的。现在有一班人,只顾求知识,却什么不想做,感情太冷了,只怕生活也要枯涸罢!这也不能算自治的。
总之,自治的目的在乎人生的向上或品格的增进;他是进步的活动,这向上和增进是绵绵无尽期的。
看哪!我们自治的火焰越发亮了,快努力罢!
1920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