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想……去看看我从前的一位下属,甚至可以说是位朋友……捷连季耶夫上尉的遗孀,捷连季耶娃太太。在这里,在这位太太家里,我的精神得到恢复,可以把我生活中和家庭里的种种烦恼带到这里……因为我今天肩负着很大的道德重担,所以我……”
“我觉得,我刚才惊动大驾,”公爵喃喃道,“本来就做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何况您现在……再见!”
“可是我不能,不能放您走,我的年轻朋友!”将军着急道,“她是一位寡妇,孩子们的母亲,她在自己心里弹奏出的琴声,能在我全身引起共鸣。拜访她……五分钟而已,在这家人家,我用不着客气,我差不多就住在这里。我先洗把脸,稍微修饰一下,然后我们就雇辆马车直奔大剧院。请相信,今天我整个晚上都需要您……就是这幢楼,我们已经到了……啊,郭略,您也在这儿?怎么,玛尔法·鲍里索芙娜在家吗?还是您自己也刚刚到?”
“噢,不是的,”郭略回答,他恰好在这幢楼的大门口碰见他们俩,“我早就在这里了,陪伊波利特,他病得更重了,今天早晨刚倒下的。我现在下楼到小铺去买副纸牌。玛尔法·鲍里索芙娜在等您。不过,爸爸,您怎么这样!……”郭略注视了一下将军的步态和站相后,说道,“也好,我们先上去看看。”
自从遇到郭略后,公爵就想,不妨先陪将军到玛尔法·鲍里索芙娜家去一趟后再说,不过只能去一会儿。公爵的意思是想转请郭略帮忙,至于将军,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把他甩掉,他不能原谅自己,刚才意想指望他。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四楼,而且走的是后楼梯。
“您想让他们认识一下公爵?”上楼的时候,郭略问。
“是的,好孩子,我想让他们认识认识,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但是怎么……玛尔法·鲍里索芙娜怎么啦……”
“我说爸爸,您还是不去为好!她会吃了您的!您三天不露面了,她等钱花。您干吗要答应给她钱呢?您老这样!现在就瞧您怎么脱身吧。”
在四楼,他们在一扇低矮的房门前停下了脚步。将军看来有点胆怯,把公爵推到前面。
“我就留这儿,”他嘟囔道,“我要让她喜出望外……”
郭略头一个进去。一位太太浓妆艳抹,穿着便鞋和短棉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四十上下,从门里探出头来,于是将军的喜出望外便出乎意外地破灭了。那位太太一看见他后,就立刻喝道:
“原来是他呀,这个下流阴险的小人,我正望眼欲穿地等他来呢!”
“咱俩进去吧,这没什么。”将军向公爵喃喃道,还想对这种窘境天真地付之一笑。但是,这并没什么。他们刚进屋,穿过又黑又矮的前室,走进狭窄的客厅,屋里摆着半打藤椅和两张小牌桌,女主人就立刻用一种训练有素、带着哭腔的习以为常的声音接着说道:
“您也不嫌害臊,也不嫌害臊,您这个蛮子,我们家的暴君,既野蛮,又凶狠!您敲骨吸髓,把我搜刮得一干二净,还不满意!我还要容忍您到什么时候呢,您这死不要脸的东西!”
“玛尔法·鲍里索芙娜,玛尔法·鲍里索芙娜!这位是……梅什金公爵。伊沃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将军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地嘟囔道。
“您相信吗?”那位上尉夫人突然地对公爵说道,“您相信吗?这个死不要脸的东西,连我们这些孤儿寡母都不放过!把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把一切都当尽卖光,什么也不剩下。我拿着您的借据有什么用,您这又狡猾又没良心的东西!您说呀,您这狡猾的骗子,回答我呀,您这黑了心的东西:我拿什么,拿什么来养活我这些孤苦伶仃的孩子呢?现在,他倒来了,醉得东倒西歪……我到底什么事触怒了上帝呀,您这卑鄙下流、岂有此理的骗子,您倒是说话呀?”
但是将军顾不上回答。
“玛尔法·鲍里索芙娜,这是二十五卢布……这是我求助于一位品格高尚的朋友所能做到的一切。公爵!我有很大的过错啊!生活……就是这样……可现在……对不起,我四肢乏力,”将军站在房间中央,向四下里鞠躬致意,“我四肢乏力,对不起,列诺奇卡!把枕头拿过来……宝贝儿!”
列诺奇卡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她立刻跑去取枕头,拿来放在一张又硬又破的漆皮沙发上。将军坐到沙发上,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他的身体刚一碰到沙发,就立刻向一侧倒下,转过身去面对墙壁,像一个胸襟坦荡、问心无愧的人那样呼呼大睡。玛尔法·鲍里索芙娜既客气又伤心地请公爵在牌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他对面,用手支住右腮,开始望着公爵,默默地叹气。三个小孩中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其中列诺奇卡是老大,他们三人也走到桌子跟前,而且都把手放到桌子上,也都开始聚精会神地打量公爵。突然,郭略从另一间屋里出来。
“郭略,我很高兴能在这里遇见您,”公爵对他说,“能不能求您帮个忙?我一定要去找一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我刚才请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维奇帮忙,可是他睡着了。您带我去吧,因为我不知道街道,也不认识路。不过,地址我倒有:大剧院附近,梅托夫措娃公寓。”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她从来没在大剧院附近住过,如果您想知道的话,我父亲也从来没去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家。奇怪的是,您居然希望他能帮您做什么。她住在弗拉基米尔街附近,靠近五道口,而且从这里去要近得多。您现在就去吗?现在九点半。好吧,我带您去。”
公爵和郭略立刻走出门去。可惜的是公爵已经没有钱雇马车,只能走着去了。
“我本想介绍您跟伊波利特认识一下,”郭略说,“他是那位穿短棉袄的上尉太太的长子,他住另一间屋:身体不好,今天已经躺了一天。不过,他这人很怪,非常爱面子。我觉得他看见您会觉得不好意思的,因为您正好在这时候来……我就不像他那样不好意思,因为我这边是父亲,他那边是母亲,这事毕竟有区别,因为男人干这种事,并没什么可耻。不过,男女两性在这种情况下孰轻孰重、孰是孰非,很难说,这也许是偏见。伊波利特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青年,但是他又是某些偏见的奴隶。”
“您说他得了肺病?”
“是的,看来还不如早死好。我要是他,一定希望死了拉倒。他舍不得弟弟妹妹,他们还小。如果可能,如果有钱的话,我一定跟他另租一套房子单过,跟我们两家一刀两断。这是我们的幻想。告诉您吧,我刚才把您的事告诉他了,他居然非常生气,说什么谁挨了人家耳光,又轻描淡写地放过去,而不要求对方决斗的话,这个人一定是个浑蛋东西。不过,他的脾气很大,我已经懒得同他争论了。就这么回事,这么说,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提出邀请,请您上她家去的喽?”
“问题就在于她没有请我。”
“那您怎么去呢?”郭略叫道,甚至在人行道上站住了,“而且……还穿着这样的衣服,那儿可是发了请柬,招待客人的晚会呀?”
“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才能进去。让我进去,很好,不让我进去,也只能拉倒。至于衣服,现在有什么办法呢?”
“您有事找她吗?还是不过想到‘上流社会’去our passer le temps?”
“不,我其实……也就是说,我是有事才去的……我很难把这事说清楚,但是……”
“嗯,您到底有什么事,随您的便。我感到最要紧的倒是,您到那儿去不要仅仅为了要去参加晚会,踏进风流女子、将军和高利贷者组成的纸醉金迷的圈子。如果是这样,对不起,公爵,我就要嘲笑您,看不起您了。那儿很少有正人君子,甚至没有人值得您真正尊敬。这就使人不由得瞧不起他们了,可是他们却要求别人尊敬他们,瓦里娅就第一个瞧不起他们。公爵,您发现了没有,当代,人人都是冒险家!特别是在俄国,在我们亲爱的祖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形成的……我不明白。看上去,基础似乎很牢固,然而现在怎么样?这话人人都在说,而且到处都在这么写。揭露成风。我国人人都在。父母首先打退堂鼓,自己都羞于谈从前的道德。瞧,在莫斯科,就有一个做父亲的劝儿子,只要能拿到钱,可以不择手段。这事都见报了。再看我家的这位将军。唉,他成什么啦。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觉得,将军还算是正派人,真是这样的!不过老爱胡来和喝酒罢了。真是这样的!我甚至怪可怜他的,不过我不敢说,因为大家都笑我。可是真的,我怪可怜他的。那些聪明人又怎样呢?全放高利贷,无一例外!伊波利特还替放高利贷者辩护,说这样做是必要的,是经济冲击,是一种涨潮和退潮,鬼才明白这是什么谬论。他的这一套使我感到非常懊恼,但是他爱发火,您想想,他母亲,也就是上尉太太,从将军手里接过钱,转眼之间就以驴打滚的利息再转借给他,太可耻了!您知道吗?妈妈,就是我妈,将军夫人尼纳·亚历山大洛夫纳娜,常常帮助伊波利特,给他送钱,送衣服,送什么都有,甚至还通过伊波利特送给那些孩子们,因为他们孤苦伶仃,无人照看。瓦里娅也这样。”
“瞧,您说我国没有正人君子和强者,大家都放高利贷;瞧,现在出现强者了,您母亲和瓦里娅就是强者。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帮助别人,难道这不是一种道德力量的表现吗?”
“瓦里娅这样做是出于自尊心,出于炫耀,表示她并不比母亲落后。可是妈妈这样做是真的……让我敬重。是的,我尊敬这种行为,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连伊波利特也感觉到这是对的,而他的心差不多完全变硬了。他先是嘲笑,说妈妈这样做是等而下之的行为,但是现在,有时候他也感到这是对的了!您刚才把这叫做力量?我要记住这话。加纳不知道,知道了一定会说这是纵容姑息。”
“加纳不知道?看来,许多事加纳都不知道。”公爵若有所思地脱口说道。
“听我说,公爵,我非常喜欢您。今天下午发生在您身上的那事,我永远也忘不了。”
“我也非常喜欢您,郭略。”
“我说,您在这里打算怎么生活呢?我很快就可以找到职业,多少能挣点钱,让我们住在一起吧,我、您和伊波利特,我们租一套房间,三个人住在一起,让将军常常来看我们。”
“我非常乐意。但是我们,话又说回来,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心里很……很乱。什么?已经到了?就这座公寓……多阔气的大门!还有门房。唉,郭略,不知道这会出现什么结局。”
公爵心慌意乱地站在门口。
“您明天再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吧!大胆点儿,别害怕。上帝保佑您成功,因为在所有方面,您的想法也就是我的想法!再见。我要回去讲给伊波利特听。毫无疑问,会让您进去的,别害怕!她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人。从一楼的这座楼梯上去,看门人会指给您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