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的盛情欢迎,公爵本来应当说点什么表示答谢,但是他这时目眩神迷、失魂落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看到他这样,心里很高兴。这天晚上,她盛装艳服,给人留下了非同一般的光彩照人的印象。她拉着他的手,让他去见客人。快到客厅门口时,公爵忽然停下脚步,非常激动,匆匆向她低语:
“您身上,一切都很完美……甚至您形体消瘦,脸色苍白,都有一种特别的美……我想象中的您就应该是这样……我非常想来看您……我……请原谅……”
“不必请求原谅,”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笑道,“一请求原谅就会破坏原有的感觉了。人家说您是个怪人,看来还真说对了。那么说,您认为我是一个完美的人喽,是吗?”
“是的。”
“虽然您是个猜谜能手,但是您猜错了。今天我就会让您看到,我远不是一个完美的人……”
她把公爵介绍给了来宾,其中,绝大部分来宾已经认识他。托茨基立刻说了几句客套话。大家似乎略微活跃了些,一下子又说又笑起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让公爵坐到自己身旁。
“但是,公爵的光临究竟有什么令人惊奇的地方呢?”费尔特申阔大声说,声音比谁都大,“很清楚,这事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太清楚了,事情本身太说明问题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加纳突然地接口道,“自从今天上午公爵在伊凡·费道洛维奇的桌上头一次看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的照片那一刹那起,我就不住地在观察他。我记得很清楚,而且当时就想到了这一点,现在则完全深信不疑,顺便说一句,对于这点,公爵自己也向我承认过。”
加纳在说这一长串话时,神情异常严肃,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甚至神态压抑,这使人感到有点纳闷。
“我没有向您承认过,”公爵的脸红了,答道,“我只是回答了您的问题。”
“棒,太棒了!”费尔特申阔激动地叫道,“您至少说的是实话,既绕开了问题,又说了事实。”
大家全都大笑起来。
“您别嚷嚷,费尔特申阔。”波奇成特别反感地向他低声道。
“公爵,我可没想到您还会干出这样的丰功伟绩,”伊凡·费道洛维奇说,“您知道,这套本领对谁合适吗?我还认为您只会坐而论道呢!好一位温文尔雅、不动声色的正人君子!”
“公爵无意中开了个玩笑,就像天真的少女一样满脸通红,由此可以断定,他是一位高尚的青年,胸有鸿鹄之志。”一位没牙的直到现在都没有说话的七十岁的小老头,也就是那位教师,突然地而且完全出乎意外地说道,或者不如说,因为牙齿掉光了,含糊不清地说道。对于这个老头,大家都没想到他会发言,还以为他今天晚上是不会开口的了。听他说完,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小老头大概以为人家在笑他说的俏皮话,因此望着大家,也拉开嘴,大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便剧烈地咳呛起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立刻上前问长问短,亲吻他,吩咐给他再端杯茶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喜欢这些古里古怪的老头和老太,甚至疯教徒。她向一名进来的女仆要了件短斗篷,裹紧在身上,又吩咐再往壁炉里添点柴火。她问现在几点钟了,女仆答道,已经十点半了。
“各位,你们要不要来点香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突然邀请大家喝酒,“我已经准备下了。也许喝点香槟,你们的情绪会更愉快些。请别客气!”
请大家喝酒,特别是用这种随便的口气,而且出自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之口,大家觉得很奇怪。大家知道,她过去举行晚会总是一本正经的。总之,晚会渐渐变得热闹起来,但又跟往常不同。然而,大家也不反对喝酒,首先,将军领头,接着是那位麻利的太太、小老头、费尔特申阔,在他们之后则是大家伙一起举起酒杯。托茨基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希望用酒来协调一下即将来临的新调子,并尽可能赋予这调子以一种轻松愉快的玩笑的性质。只有加纳滴酒未沾。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今晚行为异常,有时候心血来潮,变化莫测,她也拿起酒来,宣布她今晚要喝三大杯,她一会儿歇斯底里地、无缘无故地大笑,一会儿又一言不发,脸色忧郁,若有所思……对此,大家都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一些人疑心她是否得了热病,最后大家才开始发现,好像她在等待什么,常常抬起头来看钟,显得十分焦躁和心不在焉。
“您好像有点儿冷吧?”那位麻利的太太问道。
“不是有点儿,而是很厉害,所以我才裹上了斗篷。”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回答,她的脸色果然变得更苍白了,好像还不时强忍着身上剧烈的颤抖。
大家开始坐立不安,惊慌起来。
“我们是不是应该让女主人稍事休息一下呢?”托茨基望了望伊凡·费道洛维奇,第一个提出意见。
“没有这个必要,各位!我请各位坐下。你们光临我这儿,特别在今天对我非常必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忽然执拗地、别有深意地宣布道。因为差不多全体来宾都知道,今天晚上要作出十分重要的决定,所以她这句话的分量就显得异乎寻常了。将军和托茨基再一次交换了一下眼色。加纳则好像抽风似的动弹了一下。
“最好玩点什么小游戏。”那位麻利的太太说。
“我知道一样妙不可言的新游戏,”费尔特申阔接口道,“这游戏起码在上流社会只玩过一次,而且还没玩成功。”
“什么游戏?”麻利的太太问道。
“有一次,我们几个人聚在一起,当然,喝了点酒,忽然有人提议,让我们在座的每人即兴讲一段与自己有关的故事,但是这故事必须是他扪心自问,他认为是他这一生干过的最坏的事,但是必须诚实,最主要是诚实,不许说谎!”
“这真是个怪主意。”将军说。
“越怪越好嘛,大人。”
“这主意也太可笑了,”托茨基说,“不过,不难理解,可以别出心裁,自吹自擂嘛。”
“也许,要的就是这股劲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
“玩这样的游戏只会使人哭,不会使人笑。”麻利的太太说。
“玩这游戏,是完全不可能的,也是荒唐的。”波奇成说。
“这一回玩成功了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问。
“问题就在这里,没玩成功,结果糟透了,每人倒确实说了一段故事,许多人说的是真话,你们想,有些人还很乐意讲,可是后来大家都觉得很难为情,受不了。不过,整个说来,大家玩得很开心,别有风趣。”
“真的,这主意不错嘛!”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突然兴味盎然地说道,“真的,不妨试试嘛,各位!好像我们的确有点不开心。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同意讲点什么……讲点这一类……自然,要他本人同意,完全出于自愿,好不好?也许,我们受得了呢,起码非常有趣,别有一番感觉吧……”
“一个绝妙的主意!”费尔特申阔接口道,“不过太太们例外,让男的先讲,像那回一样,用抽签的办法!一定要,一定要抽签!有人实在不愿意,自然就免了,不过这样就太不给面子了!好,各位,请把你们写的签拿到我这里来,放在帽子里,由公爵抽签。题目非常简单,讲一件自己毕生所做的最坏的事,这太容易了,各位!你们会立刻看到的。如果有谁忘了,我会立刻提醒他!”
这个主意谁也不喜欢。一些人皱起眉头,另一些人狡猾地微笑。还有些人则表示反对,但不很坚决,比如伊凡·费道洛维奇,他不愿意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扫兴,因为他看到这个怪主意使她非常感兴趣。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的任何愿望,只要一说出来,即使这愿望非常刁钻古怪,而且对她没有一点意义,她也要坚持到底,谁也拦不住,怎么求她也没有用。而现在她好似发了歇斯底里,来回走,像抽风似的大笑不止,特别是取笑惊慌不安的托茨基所持的反对态度。她那乌黑的眼珠闪着光,苍白的脸蛋上堆起了红晕。某些客人脸上的无精打采和厌恶神情,反倒更燃起了她以此嘲弄某些人的愿望,也许她欣赏的正是这一主意的厚颜无耻和残酷无情。有些人以为她这样做肯定别有用意。然而大家还是同意了,无论如何,这很有趣,对许多人还非常有诱惑力。费尔特申阔跑前跑后,比谁都忙。
“要是有些事……当着女士的面,没法开口,怎么办?”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青年,胆怯地问。
“您不说这事不就得了,不讲它,丑事也少不了,”费尔特申阔回答,“哎呀,您这小伙子!”
“可是我不知道我干过的事情里哪件最坏,怎么办?”那位麻利的太太插嘴道。
“女士们可以免讲,”费尔特申阔重新申明了一下,“但只是免除而已,如果自己一时兴起,愿意讲,很欢迎。至于男人,实在不愿意,也可以不讲。”
“又怎么来证明我不是撒谎呢?”加纳问道,“如果我不说实话,这游戏也就完全失去了意义。谁会不撒谎呢?任何人都会撒谎的,一定会撒谎。”
“即使有人撒谎,听他撒谎也蛮有意思嘛。至于您,加涅奇卡,倒不必特别担心您会撒谎,因为您即使不说,大家对您最卑劣的行为也了如指掌。现在各位要想的倒是,”费尔特申阔突然兴致勃勃地叫道,“要想的倒是,说过这些故事后,比如明天,我们有何脸面再彼此相见?”
“难道当真要这样做?难道这样做当真是严肃的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托茨基很严肃地问道。
“怕狼就别进树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嘲笑道。
“但是,我倒要请问,费尔特申阔先生,难道这样做当真能成为什么游戏吗?”托茨基越来越不放心,接着问道,“我敢保证,玩这类游戏永远不会成功,您自己不也说已经失败过一次吗?”
“怎么失败了?我上回就讲了偷三个卢布的事,一咬牙不也就讲出来了!”
“就算这样吧。但是您要说得像真的一样,还得让别人相信,就不大可能了。刚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说得非常对,只要听出一丁点虚假,这游戏就完全失去了意义。即使说真话,也纯属偶然,即趣味十分低劣,想要别出心裁地自吹自擂,但是,这样做,在这里是不可思议的,也非常不体面。”
“您真是一位老谋深算、工于心计的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连我都服了您了!”费尔特申阔叫道,“各位想想,按照他的说法,我讲自己偷钱的事,不可能讲得像真的一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想借此委婉地暗示,我是不可能当真去偷人家的钱的(因为这事公开说出来是不体面的),虽然,也许,他私下里完全相信,我费尔特申阔偷钱是完全可能的!但是闲话少说,各位,言归正传,大家的签都收上来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也把自己那张签放进去了,如此看来,没有人反对这项游戏。公爵,您抽吧!”
公爵默默地把手伸进帽子,抽出的第一张签是费尔特申阔的,第二张是波奇成的,第三张是将军的,第四张是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第五张是他自己的,第六张是加纳的,等等。女士们没有把签放进去。
“噢!上帝,真倒霉!”费尔特申阔叫道,“我还以为,第一名是公爵,第二名就该是将军了。但是,谢谢上帝,起码伊凡·费道洛维奇在我后头,我也就得识相地心安理得了。嗯,各位,我当然应该做一个好榜样,但是眼下我感到十分遗憾的是,我太渺小了,也太平凡了,甚至我的官也是最低的,唉,我费尔特申阔做了什么卑鄙下流的事又有什么有趣的呢?那么,我做了最坏的事是什么呢?这就是无所适从了。要不就讲那个偷钱的事吧,为了让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相信,一个人不是贼,也会偷东西。”
“费尔特申阔先生,您使我渐渐相信,虽然没人问您,如果您能讲出自己的下流行为,确实能使人感到一种陶醉般的乐趣,不过,请原谅,费尔特申阔先生。”
“开始吧,费尔特申阔,您的废话太多了,一唠叨就没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恼怒而又不耐烦地说道。
大家发现,她刚才一阵发作和大笑不止以后,现在又突然地变得阴沉、唠唠叨叨和爱生气了,但是她仍旧执拗地,专横地坚持玩这种令人难堪的游戏。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痛苦已极。可是,伊凡·费道洛维奇却居然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喝香槟。甚至可能在考虑轮到他讲时他到底讲什么……看到这情景,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就更恼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