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您瞧见了,您听见了,他怎么糟践我的!”列别杰夫的脸涨得通红,他真火了,叫道,“有一点他不知道,我虽然是个酒鬼和浑蛋,强盗和恶棍,心却不坏,很可能,也是我活该,谁让我自讨苦吃呢,当这个爱糟践人的碎嘴子还是婴儿的时候,我曾经给他包过蜡烛包,替他在木盆里洗过澡。那时,我妹妹阿尼西娅刚守寡,一贫如洗,我也跟她一样一文不名,天天守夜,整宿不睡,伺候他们两个病人,到楼下去偷看门人的劈柴,饿着肚子,唱歌给他听,打榧子逗他玩,总算把他拉扯大了,他现在就可以放肆地嘲笑我了!即使有一次我当真为杜巴丽伯爵夫人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息在脑门上画过十字,这又关您什么事呢?公爵,大前天,我在一部百科辞典里生平第一次读到了她的简历。您知道杜巴丽伯爵夫人,是什么人吗?您说呀,知道吗?”
“哼,就您一个人知道?”年轻人面带嘲弄而又不乐意地嘟囔道。
“她是一位伯爵夫人,不顾羞辱,取代了皇后,执掌宫闱,有一位伟大的女皇(指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在给她的亲笔信中称她为‘ma cousine’。还有一位红衣主教,教皇派来的使节,她就是这么一位既崇高而又十分神圣的人!您知道这个吗?我从您脸上就看得出来,您不知道。那么,她是怎么死的呢?您如果知道,您回答呀!”
“滚,您有完没有。”
“她是这样死的。她在享尽荣华富贵之后,一个名叫萨姆松的刽子手居然把这么一位从前的娘娘拽上了断头台,供那些巴黎的卖鱼妇、女摊贩、讲粗活的女人逗乐,她吓得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看到刽子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摁到断头刀下,用膝盖往里顶她(台下那些人直乐),她就喊道:‘再等一会儿,刽子手先生,再等一会儿。’这意思就是说:稍等片刻,刽子手先生,就等一会儿!也许就因为这一会儿,主饶恕了她,她因内心的痛苦、苦难、灾难而束手无策。更甚于此者,实在难以想象。您知道“痛苦”这词是什么意思吗?反正‘痛苦’就是‘痛苦’。当我在书中一读到伯爵夫人的喊叫,一读到再等一会儿的时候,我的心就好像刀绞似的。我临睡前在祷词里提到这位大罪人的名字,跟您这个小爬虫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之所以提到她,为她祈祷,可能因为开天辟地以来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脑门上为她画过十字,甚至都没有想到要这么做。如果她地下有知,知道人世间还有一个像她这样的罪人在为她祈祷,哪怕就祈祷一次呢,她在阴曹地府也会感到高兴的。您笑什么?您不信,您这个无神论者。您怎么知道?您说您偷听了我的祈祷,这也是胡扯:因为我不仅为杜巴丽夫人一人祈祷,我的祷词是这样的:主啊,让大罪人杜巴丽伯爵夫人以及与她类似的人安息吧!这完全是两码事:因为有许多这样的大罪人,被命运女神拨弄的苦命人,他们受尽磨难,现在又在那里惶惶乎不可终日,在呻吟,在期待。那时候我还为您,以及为像您这样寡廉鲜耻。存心与人作对的人祈祷,如果您当真偷听过我怎么祈祷的话……”
“好啦,够啦,别说啦,您爱替什么人祈祷随您便,活见鬼,瞧您那嚷嚷劲儿!”列别杰夫的外甥恼火地打断他的话。“他真是博览群书,公爵,您不知道?”他带着尴尬的笑容加了一句,“现在,他只读这一类五花八门的书和回忆录。”
“您舅舅毕竟不是那种……没有心肝的人。”公爵不由得说道。他渐渐觉得这个年轻人非常讨厌了。
“您这么夸他非把他夸坏了不可!您瞧他把手按在心口,咧开大嘴,舔嘴咂舌那模样。也许他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但他是个骗子,这最糟糕。再说成天醉酒醺醺,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东倒西歪,喝酒多年的醉鬼都是这模样,因此他浑身不舒服。就算他爱孩子吧,对我死去的舅妈也很敬重……甚至还很爱我,要知道,他在遗嘱里还当真给我留了份遗产……”
“我什么也不留给您!”列别杰夫激动地叫道。
“听我说,列别杰夫,”公爵掉过头去不理那个年轻人,断然说道,“我凭自己的经验知道,只要您愿意,您是一个很能干的人……我现在时间很少,如果您……对不起,我忘了,请问您的名字和父称怎么称呼?”
“季——季——季莫费。”
“还有呢?”
“卢基扬诺维奇。”
屋里的人都笑起来。
“胡说八道!”那外甥叫道,“连这种事都要说谎!公爵,他根本不叫季莫费·卢基扬诺维奇,他叫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嗯,您倒说说,您干吗要说谎呢?真是的,您叫卢基扬也好,季莫费也好,不都一样吗,这跟公爵有什么相干呢?告诉您吧,他完全出于一种爱撒谎的恶习!”
“难道当真?”公爵不耐烦地问道。
“我的确叫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列别杰夫尴尬地点头道,他老老实实地低下了眼睛,又把手按在心口。
“您干吗要这样呢?唉,我的上帝!”
“出于自谦。”列别杰夫低声说,说时他把头低得更低了,态度也显得更老实了。
“唉,干吗要自谦呢?我只是想知道,现在在哪里可以找到郭略!”公爵说,说罢便转过身去想离开。
“我可以告诉您郭略在哪儿。”那个年轻人又自告奋勇地说。
“不不不!”列别杰夫气急败坏地上前阻拦道。
“郭略昨天就住这儿,可是今天一早出去找他的将军了。公爵,天知道您为什么要把将军从监狱里保释出来。还在昨天,将军就答应晚上到这儿来住,但是没来。他很可能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天平旅店。因此郭略不是在那儿,就是在伯夫洛夫司克的叶潘钦家别墅。他身边有钱,昨天就想去了。因此,不在天平旅店,就在伯夫洛夫司克。”
“在伯夫洛夫司克,在伯夫洛夫司克!……不过我们上这儿来,上这儿的小花园来……喝点咖啡……”
列别杰夫拉住公爵的手,把他硬拽出去。他们走出房间,穿过一个小院,走进一座花园门。里面果然有一座很小、很美丽的小花园,因为天气好,园中已是春满枝头,一片新绿。列别杰夫请公爵坐在一张绿色的木头长椅上,面对一张埋在地下的绿色桌子,他自己就在公爵对面坐下。过一会儿,果然端来了咖啡。公爵没有拒绝。列别杰夫继续巴结而又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公爵的脸色。
“我不知道您还有这么好的一座房产。”公爵说,那神情似乎别有所思。
“没——没娘的孩子。”列别杰夫蜷缩着身子开口道,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公爵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当然早已忘掉了自己刚才提的问题。又过了大约一分钟,列别杰夫在窥视,在等待。
“啊,您说什么?”公爵仿佛倏地清醒过来似的问道,“哦,对了!列别杰夫,您自己也知道咱俩有什么事:我是接到您的信才来的。您说吧。”
列别杰夫犹疑不定,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什么也没有说。公爵略等片刻,凄苦地一笑。
“我对您似乎还是很了解的,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您大概没想到我会来吧。您以为我决不会一接到您的通知就从我所在的那个穷乡僻壤赶来,您写这封信只是为了洗刷一下自己的良心。可是我居然来了。好啦,得啦,别再骗我啦。别再搞一仆二主啦。罗戈任到这里来已经三星期了,这我全知道。您是不是像上回那样把她出卖给他了呢?您照实说吧。”
“这恶棍自己打听出来的,自己打听出来的。”
“别骂他啦,他那样对您当然不好……”
“把我痛打了一顿,心可狠啦!”列别杰夫突然十分激动地接口道,“在莫斯科,还放狗咬我,满街追我,那是一只跑得很快的猎狗,一只可怕的狗。”
“您把我当三岁小孩啦,列别杰夫。请您告诉我,她这回在莫斯科是当真离开他了吗?”
“当真,当真离开他了,又是在快结婚的时候。那家伙以为指日可待,可是她却跑到彼得堡来了,而且一下车就跑来找我:‘救救我,把我藏起来,卢基扬,也别告诉公爵……公爵,她怕您竟胜过怕他,这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列别杰夫说罢,狡猾地伸出一个手指,指指脑门。
“现在您又把他们凑合在一起了?”
“公爵大人,我怎么能……我怎么能不让他们在一起呢?”
“好啦,够啦,我自己会全部打听出来的。不过请您告诉我,她现在在那儿?在他那儿?”
“噢不!没有那事儿!她还是独自一人。她说,我是自由的。您知道吗,公爵,她非常坚持这点。她说,我还是完全自由的!她还住在彼得堡地区,住在我小姨子家,跟我写信告诉您的时候一样。”
“现在还住那儿?”
“还住那儿,除非有时候天气好,到伯夫洛夫司克去,住在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别墅里。她说:‘我是完全自由的。’昨天她还向尼古拉·阿尔达利翁内奇夸耀了好一阵自己的自由呢。这不是好兆头,您哪!”
列别杰夫说罢咧开嘴笑了笑。
“郭略常常到她那儿去吗?”
“这孩子做事不牢靠,让人莫名其妙,嘴上又没个把门的。”
“您是很久以前到她那儿去的吗?”
“天天,我天天去。”
“那么说,昨天也去了?”
“没有。还是大前天去的,您哪!”
“可惜您喝了点酒,列别杰夫!不然的话,我还有些话要问您。”
“没那回事,我一点没喝醉!”
列别杰夫把两眼睁得大大的,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请问:您离开她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
“若有所失……”
“若有所失?”
“她好像把什么东西丢了,老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她一想到这桩婚事就恶心,就有气。至于对他,无非把他看做一块橘子皮罢了,充其量如此,也许还更甚于此,想起他来就害怕,就恐怖,甚至不许人谈到他,除非万不得已才跟他见个面……他对这点也一清二楚!可是又拿她没辙!……她惶惶不安,冷嘲热讽,言行不一,脾气很坏……”
“言行不一,脾气很坏?”
“脾气很坏,上回,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她差点没揪我的头发。于是我就用《启示录》给她祛病禳灾。”
“怎么回事?”公爵以为听错了,反问道。
“给她念《启示录》。她是个想象力十分活跃的女人,嘿嘿!再说,就我观察所得,她非常喜欢严肃的话题,尽管这是不相干的话题。她很喜欢人家跟她谈这类话题,甚至把这看成人家看得起她。是的,您哪。我讲解《启示录》很有一套,已经讲了十五年。她同意我的看法,现在我们正处在第三匹黑马的时代,即骑马人手里拿着天平的时代,因为现今这世道,一切都建筑在天平和契约上,人人寻找的都只是自己的权利,‘一钱银子买一升小麦,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再有就是自由的精神,纯洁的心灵,健全的体魄,而且还想同时保有上帝恩赐的一切。但是只靠权利是保不住这些东西的,因为随之而来的是灰马,它的名字叫死亡,而在它之后就已经是地狱了……我们碰到一起的时候,常谈这一类话,这对她影响很大。”
“您自己真这么信吗?”公爵用奇怪的目光端详了一下列别杰夫,问道。
“我信,所以才讲。因为我是个穷鬼,一无所有,是人生循环中的沧海一粟。有谁把我列别杰夫当人呢?任何人都在想方设法戏弄我,差点没用脚踹我踢我。可是在讲解《启示录》上,我却可以和达官贵人平起平坐。因为智慧高于一切!达官贵人坐在自己的安乐椅上揣摩圣义时……也在我面前发抖。前年,在复活节前,有一位大官尼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听说有我这么个人(当时我还在他老人家的厅里供职),就特意让彼得·扎哈雷奇把我从值班室叫到他的办公室去,当其他人都出去以后,他问我:‘您当真是研究基督的行家吗?’我没有隐瞒,我说:‘鄙人正是。’接着我便开始讲解,绘声绘色,非但没有减少恐怖,反而打开譬喻的画卷,以想象来加强恐怖,并且举了一些数字。他老人家苦笑了,听到数字以及诸如此类的描述后发起抖来,请我把书合上后快走,过复活节的时候还对我传令嘉奖,可是过了复活节,他就把灵魂交给了上帝。”
“哪能呢,列别杰夫?”
“真是这样。吃过饭,从马车上摔下来,太阳穴撞到马路边的矮石柱上,于是就像个小孩一样,立刻咽了气。据履历表记载,他当时七十三岁,可是鹤发童颜,浑身洒满了香水,老是笑眯眯的,像小孩一样。据彼得·扎哈雷奇当时回忆:‘这,不幸被您言中了。’”他说。
公爵站起身来。列别杰夫对公爵站起来感到很惊讶,甚至感到很为难。
“您居然无动于衷,嘿嘿!”他谄媚地大着胆子说。
“真的,我觉得不大舒服,可能因为旅途劳顿,脑子昏昏沉沉的。”公爵皱起眉头,答道。
“您应该去别墅稍事休息一下,您哪。”列别杰夫小心谨慎地提醒他道。
公爵沉吟片刻。
“再过三天,我自己也想带全家老小到别墅去住一阵,一方面为了保持这个新生的小鸟的健康,另一方面也想乘机把这房子全部装修一下,也去伯夫洛夫司克。”
“你们也去伯夫洛夫司克?”公爵突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里的人都去伯夫洛夫司克吗?您是说,您在那里也有自己的别墅?”
“不是大家都去伯夫洛夫司克。伊凡·彼得洛维奇·波奇成弄到几座便宜的别墅,让给我一座。那儿风景优美,地势也高,到处一片葱绿,价钱也便宜,而且趣味高雅,又有音乐,所以大家都到伯夫洛夫司克去。不过,我住的是厢房,至于那座别墅嘛……”
“租出去了?”
“不—不。还没……没说定。”
“租给我吧!”公爵忽然提议。
看来,列别杰夫说来说去就想达到这个目的。三分钟前,他脑子里就闪过这个念头。其实他已经不需要再去找房客了,因为想租这座别墅的人已经到他这儿来过,并且当面告诉他,这别墅他想租也说不定。列别杰夫心里明白,不是“也说不定”,而是肯定要租。但是他现在忽然闪过一个他自以为妙不可言的想法,何不利用以前那个承租人没有说定这个空子,把别墅转租给公爵呢?“冲突迭起,事情急转直下。”这幅图画突然展现在他的想象力面前。他几乎兴高采烈地接受了公爵的提议,因为当公爵直率地问他房租的时候,他甚至连连摆手。
“好说,好说,我先去打听一下,不会让您吃亏的。”
他们俩边说边走出花园。
“公爵大人,如果您爱听,我倒有……倒有……一件非常有意思的跟那人有关的事奉告。”列别杰夫嘟囔道,高兴地在公爵身旁侧着身子转来转去。
公爵停住了脚步。
“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在伯夫洛夫司克也有一座小别墅,您哪。”
“那又怎么样呢?”
“那位太太跟她是好朋友,大概打算经常到伯夫洛夫司克去拜访她。另有目的。”
“那又怎么样呢?”
“阿格拉娅·伊凡诺夫纳……”
“啊呀,得了,列别杰夫!”公爵好像被人触到痛处似的,带着一种不快的感觉打断了他的话。“这一切……统统是误会。您最好告诉我,您准备什么时候搬过去?对我来说是越快越好,因为我住在旅馆里……”
他俩边说边走出了花园。他们没有再进屋去,而是穿过院子,走到门口。
“最好是,”列别杰夫终于想出了办法,“您从旅馆里直接搬到我这里来,而且今天就搬来,后天,我们一起到伯夫洛夫司克去。”
“以后再说吧。”公爵若有所思地说,说罢便走出了大门。
列别杰夫看了看他离去的背影。他很惊讶,公爵怎么会突然心不在焉起来。他出去的时候甚至都忘了说“再见”,甚至连头也没点一下。这有点反常,因为列别杰夫知道公爵一向是彬彬有礼和礼貌周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