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鄙人。”
“那么这里是知道您的,也一定记得您。您想见将军大人吗?我这就去禀报……他马上就有空。不过您最好……最好先到接待室去……他怎么能坐在这里呢?”他厉声问听差。
公爵的谈话看来非常随便,但话说得越随便,在当前的情况下,就显得越荒谬,如果生拉硬扯的话,这个老于世故的听差不能不感觉到,人与人之间完全合乎道理的东西,发生在客人与仆人之间,就完全不合乎道理了。因为仆人比他们的主人设想的要聪明得多,所以这听差不由得想到,二者必居其一:要么公爵是个浪荡公子,一定是前来哭穷的;要么公爵不过是个傻瓜,没有自尊心。因为一位聪明而有自尊心的公爵,绝不会坐在前室里跟仆人讲自己的私事的。如此说来,不管哪种情况,会不会因他而受干系呢?
“还是请您到接待室去的好。”他尽可能地坚持说。
“如果坐到里面去,就没法跟您说明一切了,”公爵愉快地笑道,“这么一来,您瞧我的斗篷和包袱,心里一定不放心,现在您大概没有必要再等秘书,自己就可以进去通报了吧。”
“像您这样的访客,不通过秘书,我是不敢通报的,何况刚才主人还特别关照,上校在里边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打扰,只有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可以不经通报直接进去。”
“他是当官的?”
“您是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不。他在企业里工作。您把这包放这里吧。”
“我说了,这先生不肯嘛……”
“当然,总不能穿着斗篷进去接见将军吧。”
公爵站起来,匆匆脱下身上的斗篷,里面穿着一件相当体面、缝制得很考究的西服上衣,虽然已经穿旧了。背心上挂着一条钢表链。表链上拴着一块日内瓦制造的银怀表。
虽然仆人已经断定公爵是傻瓜,但是身为将军的听差,他又觉得,继续跟来访者这样随便交谈,有失体统,尽管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公爵,“几乎算不上亲戚。话又说回来,当然,只是就某一点而言。但是从另一观点看,公爵又在他心中激起一股强烈的无名火。
“那么,将军夫人什么时候会客呢?”公爵又坐到原来的位置上,问道。
“这就不是我管的事了。您哪,夫人会客没有定规,要看是什么人。十一点钟,让时装设计师进去,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也总让他比其他人先进去,甚至还请他一起用早点。”
“冬天,你们的室内比国外暖和,”公爵说,“可是那儿的室外却比我们这儿暖和,而冬天,在他们室内……俄国人因为不习惯,简直没法住。”
“不生火?”
这时候,书房的门突然拉开了,一位军人手提公文包,一面大声说话,一面鞠躬告辞,从里面出来。
“您到国外去很久了吗?”
“有四年了吧。不过,我老在一个地方待着,在乡下。”
“您对国内的生活不习惯了吧?”
“这倒是真的。您信不信,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忘记怎么说俄语。瞧,我现在跟您说话,心里却在想:看来,我说得还不错。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说了这么多话。真的,从昨天起,我老想说俄语。”
“嘿!您从前在彼得堡待过?”
“在彼得堡?几乎完全没有,只是路过。我还是认为回国后应该建立点联系。过去,对于这里的事我一无所知,可现在听到这么多新鲜事儿。据说,原来熟悉这里情况的人,但是她没有回信。不过,也必须从头学起,重新认识。这里关于我们的司法制度,现在有许多议论。”
“您来啦,加纳?”书房里有人叫道,“进来吧!”
“不知道。可是关于我们的司法制度,我倒听说过不少好话。而且,我们这里还取消了死刑。”
“国外处死刑吗?”
“是的。我在法国见过,在里昂,施涅台尔带我去的。”
“是绞刑吗?”
“不,在法国都是杀头。”
“怎么,喊叫吗?”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向公爵点了点头,匆匆走进书房。
“这不是女人看热闹的事。”
“当然!当然!怎么能让她们去看这种痛苦呢!……这犯人倒是个聪明人,无所畏惧,身强力壮,但是上了点年纪。他的名字叫莱格罗。实话对您说吧,信不信由您,他上断头台的时候都哭了,脸白得像纸一样。这怎么叫人受得了呢?难道这不是恐怖?您说,什么人会因恐惧而哭泣呢?我从来没想到,被吓哭的居然不是小孩,而是一个从来没有哭过的大人,四十五岁的大人。这一分钟,他的灵魂发生了什么变化,人们使这灵魂产生怎样的震颤啊?无非是对灵魂的侮辱罢了!《圣经》上说‘不可杀人’,如果较真的话,那么,因为他杀了人,就该把他也杀死吗?不,这是不应该的。我看到这个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可是直到现在还像在眼前一样。有四五次,我做梦都梦见它。”
公爵越讲越起劲,他那苍白的脸上都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虽然他说话仍旧很斯文。那听差同情地、有兴趣地注视着他,好像对他看不够似的,大概他也是个富于想象力和喜欢思索的人吧。
“掉脑袋的时候还好,受罪不大。”
“您知道吗?”公爵热烈地接口道,“这点您总算注意到了,这一切,别人也像您一样注意到了,因此发明了杀头的机器。可当时,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这样更坏,那怎么办呢?您一定会觉得这话可笑,一定会感到这话奇怪吧!其实,只要稍微想象一下,这想法就会油然而生。您想:比如说,拷打吧,这时候会产生痛苦。伤痕和肉体上的疼痛,这一切反而能够分散注意力,减少精神上的痛苦,因此您只会感到伤口疼痛,直到您死。要知道,主要的最厉害的疼痛,也许并不在伤口,而在您确凿无疑地知道,再过一小时,然后再过十分钟,然后再过半分钟,然后就现在,马上……您的灵魂就要飞出肉体,您将不再是一个人,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而这是确凿无疑的,主要就是这个确凿无疑。当您把脑袋放在刀子下面,听见刀子在您头上即将哧溜一声落下来的时候,这四分之一秒钟才是最可怕的。您知道吗?这并不是我个人的幻想,许多人都是这么说的。我非常相信这话,所以才把我的意见直率地告诉您。我现在所以对您说明这一切,是让您不再怀疑,因为我看得出来,您还有点不放心:您去通报吧,就说梅什金公爵求见,在通报中,我来访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因为他杀了人而杀他,这是比犯罪本身大得无可比拟的一种惩罚。根据死刑判决而杀人,这比强盗杀人更可怕,而且可怕到无可比拟的程度。强盗杀人,夜里杀,在林子里杀,或者用别的法子杀,这个被杀的人,直到最后一刹那,一定还抱有能够得救的希望。一个人即使喉管被割断了,他还是希望或者逃跑,或者请求饶命,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一个人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即使去死,也会感到容易十倍,可是现在,连这最后一点希望都被剥夺了,而且被剥夺得干干净净;这里有判决书,已经铁板钉钉,无可幸免,可怕的痛苦全在这里,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您若是把一个士兵带来,让他在打仗的时候面对大炮,然后向他射击,他总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但是如果您向这个士兵宣读斩无赦的判决书,他非发疯或者痛哭流涕不可。谁能说人类的天性足以忍受这样的痛苦而不发狂呢?为什么要有这种丑恶的、不必要的、徒劳无益的对人的心灵的凌辱呢?也许有这样的人,向他宣读了判决书,让他痛苦一阵,甚至算不上亲戚。我曾经在国外给将军夫人写过一封信,然后又对他说‘走吧,您被赦免了’,如果有这样的人,也许他倒可以出来说说他当时的感受。关于这种痛苦和这种恐怖,连基督也曾说过。不,对人绝不能这样做!”
这听差虽然不能像公爵那样把这一切统统用言语表达出来,当然,这虽然不是全部,公爵的主要意思,他还是懂得的,从他那深受感动的脸上便看得出来。
“如果您确实非常想抽烟的话,”他说,“我看也行,不过要快点。我怕将军会突然有请,您又不在。瞧,那边那个小楼梯旁有一扇门,看见了吧。您走进门去,右边有个小屋:那里可以抽烟,不过请您把气窗打开,因为这不好……”
过了两分钟左右,门又开了,传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洪亮而又和蔼可亲的声音: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那听差开始悄悄地几乎亲昵地说道,“据说,这人叫梅什金公爵,是夫人的亲戚,他乘火车从国外回来,手里还拿着包袱,不过……”
因为听差开始耳语,下面到底说什么,公爵就听不清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很用心地听着,还十分好奇地不时看看公爵,最后他不再听下去,忍不住走到公爵面前。
“您就是梅什金公爵?”他非常亲切并非常有礼貌地问道。这是一位十分英俊的年轻人,当然也可以算是亲戚,大约二十八岁,身材颀长,头发金黄,中等个儿,留着拿破仑式的小胡子,有一张聪明的、非常漂亮的脸。不过他的笑容,虽然看上去很亲切,却有点令人莫测高深;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像珍珠一般,也显得太整齐了点;他的目光虽然显得很愉快,也显得很诚恳,但似乎咄咄逼人。
“当他一个人的时候,绝不会这么看人的,大概也从来不笑。”公爵不知为什么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公爵尽可能三言两语地说明来意,就像在此以前他向仆人和更早一些时候他向罗戈任说明的情况一样。这时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似乎想起了一件事。
“这人该不是您吧?”他问道,“一年以前,或者更近一些,有人写过一封信,好像是从瑞士寄来的,寄给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
“公爵,请进!”
“我早想到这点了,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说,要不要把斗篷脱下来呢?”
“是的,而且房子的构造也不同,就是说,火炉和窗户都不一样。”
“司法制度、司法制度嘛,倒的确是司法制度。国外怎么样,审判是不是比较公平?”
“哪能呀!一瞬间的工夫。把人架上去,一把很大的刀就落了下来,用机器杀的,它叫断头机,又重又有力……还没来得及眨眼,脑袋就砍下来了。准备工作最叫人受不了。先是宣读判决书,然后穿上死囚服,用绳子捆绑,再架上断头台,那才叫可怕呢!人从四面八方跑拢来,连女人也跑来看热闹,虽然那儿并不喜欢女人看。”
但是,公爵没有来得及出去抽烟。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公文忽然走进了前室。听差上前给他脱去皮大衣。年轻人乜斜着眼睛,瞅了一眼公爵。
接见自然好,不接见……或许也很好。不过,依我看,他们不会不接见的:将军夫人一定想见见自己家族中比她长一辈的唯一代表,我听说,她非常重视自己的门第,这话不会有错。”